1.
夕陽漸漸滑向山谷,最后一線光燦爛地亮了一下,天色便朦朦朧朧起來。初夏的瀟水正當(dāng)汛期,波濤焦躁地涌動著,拍擊岸沿時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喘息聲。江面上飄起了青色的煙靄。一輪皎月靜靜地升了上來。
在積材場生產(chǎn)科開了一天會,熬得腰酸背痛。明天,我們放排隊(duì)該出發(fā)了,終點(diǎn)是省城長沙。哥們一到了水上,渾身筋骨都覺得舒展,自由自在的,光膀子也罷,赤條條也罷!木排上是一個小世界,我就是這小世界的“頭”,憑著一身的鐵腱子肉,憑著在水上混了十來年,講句話不亞于響一個雷。
當(dāng)我沿著江邊婉蜒的小路,走向木排時,突然一陣陣錯雜的鼓聲,伴和著紛沓的笑語,順著傳過來。我猛地停住了腳步。月光下,小泥鰍、河馬和其他幾個小伙子,正圍著一個年輕的姑娘。那姑娘著一件白連衣裙,頭發(fā)飄散在兩肩,一邊咯咯地笑,一邊用兩根短短的木棍子擊鼓,咚——咚!咚——咚!
“這樣敲的嗎?就這么簡單?”
“是。這是過灘的鼓點(diǎn)?!焙?shí)的河馬不停地“啄”著腦袋,小泥鰍高興得手舞足蹈。
“這鼓點(diǎn)太沒有變化了,真遺憾。”
“是的。是的。”眾聲附和著。
一股火氣從我心頭升起。誰把她叫來的?攪得木排上亂糟糟的,居然對這過灘的鼓點(diǎn)也妄加評議,這兒有她說話的地方么?雖然這鼓我們也并不怎么看重它。這是過灘時用的,放排隊(duì)的老爺子講究這一套,說是過灘時風(fēng)高浪急,那是河神作怪,得擂鼓助威嚇退它。其實(shí),鼓點(diǎn)是用來催招的,一槌一招,心齊力齊。招是一根幾丈長的大杉條,頂端用篾條編織成槳頁的形狀,排首排尾各一把,一把四個人,要劃得整齊不容易。我們有的是力氣,打鼓干什么!可要是有人對它指指點(diǎn)點(diǎn),卻讓我受不了。我們是聽著這鼓聲長大的,鼓聲和這條河,和排工風(fēng)浪里的路,和我們的脾性,似乎早已融為一體了。
我不能容忍她的驕矜和他們的無知。
當(dāng)我走到??吭谛『訛车哪九徘皶r,小泥鰍從搭在木排與岸邊的一根獨(dú)木上,晃晃蕩蕩走過來。
2.
“隊(duì)長,來了個女大學(xué)生,是什么音樂學(xué)院作曲系的,說是來體驗(yàn)生活,想寫一首歌唱排工的曲子。嗨,人可長得??!”
瘦瘦精精的小泥鰍,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我朝排上一望,什么時候在離我們睡的大杉棚后面,又搭起了一個小巧精致的“人”字杉棚,棚后一根豎起的杉條挑出一截在棚子上面,系著一個曬衣架,一件猩紅的短袖運(yùn)動衫晾在衣架上,非常刺眼。
“是誰同意的?”我吼了一聲。說完,扒開小泥鰍,踩著獨(dú)木跳到木排上。
一溜人影圍了上來,打頭的是河馬,矮矮墩墩的,嘴巴又大又闊,就象一匹丑笨的河馬。
河馬壓低嗓門說:“是黨委辦劉主任領(lǐng)來的。還交代了,得好好照看她?!?/p>
你河馬算什么角色?居然用這樣的口氣對我講話。那年我當(dāng)隊(duì)長,你不服氣,找茬要跟我比試比試,老子一個“鴛鴦腿”把你踢到河里,從此才算守了規(guī)矩!可是,黨委都同意她來,我還能吼什么。
“戈鋒,留下她吧?!?/p>
“何必呢,人家是客哩?!?/p>
他們?nèi)嫠v起情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今天他們一個個長褲、白襯衫,好象要到天安門廣場去接受檢閱似的。他娘的,什么時候也“文明”起來了。
正在這時,我的面前撲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兒,隨即一個好聽的女聲在耳邊響起。真漂亮,才二十三、四歲吧,那眸子里含著兩泡月光,象兩顆夜明珠;脖子上的那根金色的項(xiàng)鏈,一閃一閃。
“戈隊(duì)長,要打擾你們了。我叫高瑩。你不至于要趕我走吧?!”
好厲害,她居然先發(fā)制人。
邊說,她手上握著的兩根木棍子邊一晃一晃。啊,鼓,我的心象被什么戳了一下,怪痛的。
我瞧也不瞧她:“明早六點(diǎn)出發(fā),休息去吧。”
大伙松了一口氣。
我對河馬說:“把鼓收起來!”
他老老實(shí)實(shí)地抱起鼓,走向杉棚,鼓邊密密的銅釘也有了綠的銹垢。在這條瀟水上,爺爺用過這樣的鼓,父親用過這樣的鼓,那聲音亢奮而悲壯。
一轉(zhuǎn)臉,我又看見了高瑩晾在杉桿上的紅運(yùn)動衫,便冷冷地說:“誰的?把它取下來!”
高瑩瞪大一雙眼,“為什么?”
小泥鰍小心地說:“女人的東西,不吉利?!?/p>
她一仰頭,放聲大笑:“是不是會翻排?如今女的駕飛機(jī)、開海輪多的是,還這么迷信!”
我黑著臉,一甩手進(jìn)了杉棚。
杉棚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他們簇?fù)碇攥?,到排頂頭那邊去了,笑語聲一陣高過一陣。說真的,我也想去聽一聽,她一定有許多非常有趣的話題,大城市的變化,校園里的生活……而我們呢?只有風(fēng)和浪,古老的傳說,粗壯的號子和油漆脫落的鼓。
我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寒清。
一陣掌聲過后,圓潤如珠的女中音響起來了,是收錄機(jī)里播出來的,挺美、挺甜。她把這玩意也帶到排上來了。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
我愛你有幾分?……
歌聲伴著瀟水上的波光月光,輕輕地、輕輕地蕩漾著。與瀟水的風(fēng)浪能夠協(xié)調(diào)的,是這樣的歌么?太纖細(xì)了,太婉約了,盡管它美,但缺乏一種號子和鼓聲所造就的氣氛。不知道為什么,我狠狠地在地鋪上砸了一拳……
3.
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來了,其余的七條漢子,橫倒直臥,睡得正香。昨夜,他們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不知道。
我走出杉棚,江面上有淡淡的水氣飄蕩,風(fēng)很涼爽。我必須在開排前,檢查一下招、纜,以及木排的各部分,波濤上的生涯,可不是鬧著玩的。
排的頂頭,有一個潔白的身影。那是高瑩。她在凝望遠(yuǎn)處蒼郁的山,那么險(xiǎn)峻,那么挺拔,山的氣勢一定震懾了她的心靈。城里的姑娘少見多怪,好象什么東西都想探尋個根源出來。
我檢查著絞纜機(jī),身后傳來了腳步聲,然后停住了,我的脊背感受到了兩道目光的熱力。
“戈鋒,聽說你會唱好多號子,是吧?”
我“嗯”了一聲,沒有回頭。在高瑩面前,我有自矜感,她雖然懂得許多新鮮的玩意,但卻不懂得瀟水,不懂得號子和鼓點(diǎn);但我也有自卑感,我們生活在不同的層次。在這大山區(qū),好容易讀到初中,父親病故了,我便毫不猶豫地接過了父輩的擔(dān)子,用從小就練慣了號子的嗓門,加入了瀟水的大合唱。
“一路上請你多唱唱,好嗎?”
“號子是隨便唱的么?”我反問了一句。
高瑩睜大眼睛,然后垂下頭。她有些失望。
吃過早飯,太陽升起來了,金黃耀眼,瀟水如一條黃橙色的綢帶,拋擲向遠(yuǎn)方。該起錨開排了,我大聲地*喝了一聲。
河馬、小泥鰍和另外兩個小伙子,早眼巴巴地站在起錨機(jī)旁,一人扶住一根橫桿,只等我一喊起錨號子,就會象驢推磨一樣轉(zhuǎn)起來。
高瑩站在旁邊,一手握筆,一手托著一個小本子,她準(zhǔn)備記下號子的樂譜。
漫長的布滿風(fēng)險(xiǎn)的路,將在起錨號子中拉開序幕。這是極為莊嚴(yán)隆重的時刻。先前,老爺子還要磕頭燒香哩。
我憋足氣,高高地、亮亮地打了個長音:“啊——嗨——羅”
河馬他們立即弓起腰,粗壯的胳膊上青筋凸突。
“絞起那個錨喲——”
“嗨喲——嗨喲——嗨喲!”
“闖大江喲——”
“嗨喲——嗨喲——嗨喲!”
高瑩的眉峰一聳一聳,筆動了幾下,又停住了,終于忍不住,對我說:
“戈隊(duì)長,你再唱一遍,我沒記下譜。”
絞錨機(jī)停止了轉(zhuǎn)動,河馬、小泥鰍直愣愣地望著我,等著我重新來一遍。起錨開排的莊嚴(yán)氣氛,被高瑩攪得不成個樣子,我反感起她來。這風(fēng)浪里的路,它的開端得有個氣勢,錨已經(jīng)快出水了,排已經(jīng)開始移動,難道又重新來一遍么,象演戲一樣。
我對他們吼起來:“起錨!耳朵聾了!”
他們一動也不動。
我跑過去,推開其中一個小伙子,操起橫桿,使勁推起來,軸盤咔啦咔啦響,聲音很沉悶。
河馬、小泥鰍打了一個愣,臉上的肌肉抽搐著,隨即嘯叫了一聲,瘋狂地推起橫桿跑開了。鋼纜一圈一圈在軸盤上繞,沉重的鐵錨往上升。
高瑩咬著嘴唇。她居然沒有哭,只有憤怒。
高瑩,你還年輕,你什么也不懂。爺爺、爸爸在世時,才講究哩,有道是:排工不起二遍錨。起二遍錨,兆頭不好。我記住了這一點(diǎn),這里面有值得玩味的深意。歷史能來個第二遍么?人生能第二次起頭么?
木排緩緩地離了岸,然后八個人分成兩組,各奔前后兩把招。河馬、小泥鰍怨恨地盯了我一眼,到排前去了,他們不愿和我共一把招。
“小高,到這兒來?!毙∧圉q喊著。
“來吧,來吧?!焙玉R邀請著。
高瑩沒有搭理他們,卻一轉(zhuǎn)身,跟我來到排后。她插到我的身邊,把細(xì)嫩的手搭在招桿上。
4.
早起晚歇,一晃眼就漂過了幾天。木排上是一個呆板的世界,可自從有了高瑩,一切都變得生氣勃勃起來。我們說話文雅,服飾整潔,彼此間和和氣氣。平素最懶的小泥鰍,變得格外勤快;動不動就愛捋起袖子逞強(qiáng)的河馬,溫柔得象一只貓。
是的,高瑩給我們帶來了一個新的世界。
她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種弱小姐,扳招、做飯、洗衣服,什么都搶著干。江面上的烈日熱風(fēng),使她白凈的臉,變得有些粗糙。她的性子很倔犟,每天照樣把洗好的內(nèi)衣晾在杉桿上,風(fēng)拂過,示威似地響著。
木排在寬闊的河道上走,順?biāo)橈L(fēng),除了排尾的招留兩個人調(diào)整航向外,其余的人可以輕松輕松。每當(dāng)這時候,大伙便圍著高瑩,聽她講我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兒:城里的招聘制啦,一個什么研究水稻的專家得了一萬元獎金啦,一塊錢一張票的舞會啦,新出版的暢銷書《第三次浪潮》啦,大城市為大男大女設(shè)立的婚姻介紹所啦……
我聽著,忽然覺得這些東西,與古老的瀟水,與這片木排,對比是如此強(qiáng)烈。生活正在進(jìn)入一片嶄新的領(lǐng)域,而這兒呢?我有些惆悵。可高瑩這個新時代的大學(xué)生,卻來到了這條古老的河上,她求我們唱各種各樣的號子,講各種各樣的傳說故事,是為了獵奇、增添創(chuàng)作激情,還是為了去探索歷史的走向?
一種莫名其妙的焦躁從心頭升起來,我驀地站起,手一揮,吼道:“別說了!這是上班時間!”
高瑩理也不理我,說:“這并不影響上班!”
小泥鰍不無遺憾地站起身,接著嗲聲嗲氣地唱起了那支這兩天剛學(xué)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你就打動了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叫我思念到如今……”
“你看,沒有一點(diǎn)節(jié)奏感?!备攥撧揶淼卣f。
我看見河馬的拳頭捏緊了,狠狠地瞪著小泥鰍。
“你這小子,什么時候開始作賤起自己來了!”
小泥鰍望著河馬粗壯的膀子,猛地停住了唱歌,畏怯地縮到一邊去了。
我的心一陣輕松。是的,我們不能作賤自己。可河馬你自己呢?昨晚在停排的岸邊,高瑩教你跳交誼舞,那個“快四步”你學(xué)了多少遍?當(dāng)高瑩責(zé)怪你笨時,你居然憨厚地笑著,笑得可憐巴巴的。
高瑩迷惘地望著河馬,又望了望我,然后,嘴角叼起一縷矜持的笑。這笑叫我受不了。這笑里有憐憫,也有和解,更多的是一種自信。
也許是為了補(bǔ)償什么,頓了一下,高瑩對我說:“你教我唱過灘號子吧,我挺喜歡的?!?/p>
我絲毫提不起熱情,沒有那個氣氛(那氣氛是生命與大自然搏擊時造成的),過灘號子是唱不出來的!
5.
不遠(yuǎn)岸邊的一座挺峭的山峰上,現(xiàn)出了古廟的一角飛檐,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fā)光。
“古廟!那是什么地方?能停下來看看嗎?”高瑩象孩子似地驚叫起來。
那兒叫小廟灣,正是今天停排的地方。高瑩的興奮,使我得到一點(diǎn)慰藉。
每次放排,我有意無意都要在那里??恳煌?。好多年前,我們的家就安在古廟的后面。那時,老爺爺已經(jīng)老了,接替他的位置的是爺爺。每次木排過這兒時,老爺爺就會把廟里的那面鼓搬出來,用力地擂打,和江上的鼓聲相呼應(yīng)。過了小廟灣,第一個險(xiǎn)關(guān)便是黑龍灘,他是在給窮哥兒們壯膽。在一個風(fēng)雨交加的日子,當(dāng)他擂打大鼓,目送爺爺他們的木排遠(yuǎn)去時,猝然倒下了,身邊吐下一大灘血。他有癆病,他死在那悲壯而亢奮的鼓聲里。死后,他就葬在古廟的后山坡上。后來,我們家向上游遷去了。
黃昏時,排靠穩(wěn)了。石棧道又陡又窄,石面非常粗糙。我飛快地走在前面,高瑩在后緊跟著,呼吸聲很急促。自信力在我心里膨脹起來。我感到一種自豪。在那些陡峭的地方,我停下來,伸出手想去拉她,她虔誠地?fù)u了搖頭。也許,她是想獨(dú)個兒體驗(yàn)什么吧?
來到古廟前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我拾起一束干松枝,點(diǎn)燃了,火苗一閃一閃。四周一片寧靜,靜得象混沌初開的時候。
我把火把舉起來,一片柔和的光輝拋灑開去。古廟已經(jīng)破落了,墻上的石灰和浮雕剝蝕得很難看;正門的上方,三個顏體字依稀可辨:舜帝廟。
高瑩走到墻邊,用手輕輕地?fù)崦鴫Φ倪吔?,象在翻動一本古老的書,喃喃地說:“舜帝南巡一定到過這兒,史書上說他‘死于蒼梧,葬于九嶷,這兒離九嶷山不遠(yuǎn),他一定來過?!?/p>
她顯得非常激動,手微微抖著。
“他南巡時,奏過一種‘韶樂,說不定那樂譜就融進(jìn)了放排號子的音韻,可惜沒有傳下來?!?/p>
我的心一陣急跳,號子——韶樂,這中間難道真有什么聯(lián)系嗎?我說不清楚,而且從來沒有這么想過。我忽然對高瑩產(chǎn)生了某種好感。
高瑩緩緩地登上臺階,我連忙跟了上去。她推開兩扇已經(jīng)破損的廟門,撲啦啦,突然飛出一群蝙蝠。她驚叫了一聲,隨即走了進(jìn)去。
火把噼啦叭啦地燃著,使冷清的廟堂,變得明亮起來。里面幾乎空無一物,神案殘破,菩薩坍塌,兩邊墻壁上的彩畫所剩無幾。一個殘塊上,畫著許多人在掘溝抬石,遠(yuǎn)處洪水泛濫。
“大禹治水,畫得多傳神!”高瑩跑上前,細(xì)細(xì)地欣賞著。
我卻被一種開拓的氣氛震懾住了。我能感受到那洪水野性的力量,和無數(shù)簡單重復(fù)著的呼號聲。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輩輩排工走過的粗糙的石棧道,出現(xiàn)了他們在風(fēng)浪里光著的油亮的脊背……
在廟堂的一個角落,發(fā)現(xiàn)了幾塊已經(jīng)蝕爛的鼓幫,高瑩拾起一小片,在手上摩挲著。然后,用鼓幫扒翻著旁邊的一堆灰泥?!翱┊?dāng)!”什么東西響了一下,我用火把一照,她拾起來,用手指在上面輕輕一抹,立刻現(xiàn)出了青紫的木紋。竟是一對紫檀木的鼓槌。
高瑩掏出手帕,小心地把鼓槌兒包扎在里面。
出了廟門,我領(lǐng)著她到廟后山坡上的一座墳塋前。站了一陣,我講起了死去的老爺爺,講起了鼓和號子……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我們久久地對望著,忽然覺得彼此的心靠近了。高瑩,我們互相需要理解。我們需要你這種對于歷史的遠(yuǎn)焦距把握,你也需要我們這種從體驗(yàn)中生發(fā)出來的對歷史的切膚之感。我們是一代人,我們需要互補(bǔ)。這種互補(bǔ),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shí)的;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是古樸的,也是新穎的……
回到木排上時,已經(jīng)很晚了。
半夜時分,我突然醒了過來,在排的頂頭,傳來了收錄機(jī)里播出的琵琶聲。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忽而錯雜而鳴,輕暢而厚重,高越而沉宏。這是支什么曲子?不知道,但感到它很古樸,象在敘一個久遠(yuǎn)的故事,有艱難也有歡樂,有迷惘也有希望。
杉棚里,不時地響起伙伴們翻身的聲音。他們都沒有睡著,在聽、在聽……
6.
從小廟灣出發(fā),木排在水上走了兩個多小時,天忽然陰沉下來,空氣室悶得叫人難受。一場大風(fēng)雨快來了,我對大伙吼了一聲,兩支招疾快地扳動起來,木排順著水,箭一般地飛跑。
風(fēng)漸漸地強(qiáng)勁起來,浪頭象群獅躥奔,一邊吼,一邊跳。一個山似的浪尖上,猛地炸響了一個雷,雷聲沿著長長的彎曲的河道滾動著,傳向遠(yuǎn)方。
高瑩挨在我身邊,一張臉白里透青,抓招桿的手微微抖動著。她幾曾見過這樣的場面?就是我們這些男子漢,也驚出了一身冷汗。怕又有什么用呢,木排象脫韁的野馬,想停住是不可能的。
雨點(diǎn)終于打下來了,又大又重,砸得頭皮生痛生痛的。橫風(fēng)橫浪,木排頓時沉重起來。
什么時候了,這些家伙還裹著他娘的長褲短衫。我迅速地扒掉長褲和衣衫,光著膀子。河馬、小泥鰍他們也光著膀子,身上的腱子肉一股一股的。我感到一身輕快,雨點(diǎn)打在光脊梁上,叭啦啦響成一體。
高瑩在一陣短暫的羞澀之后,也把連衣裙剝掉了,一件紅緊身運(yùn)動衫,象一團(tuán)火。
天色越來越暗,風(fēng)雨越來越狂,浪頭越來越高。
木排突然往一邊傾斜過去,嘩啦一聲,放在木排邊的大鐵錨掉到水里去了,軸盤飛轉(zhuǎn)著。排在江心打起旋來,而且越旋越快。危險(xiǎn)!得趕快把錨絞起,要不,全完!
可我無法走開,后面的招就是舵,得死死地扳住,減少木排旋轉(zhuǎn)的力量。我看見河馬、小泥鰍踉踉蹌蹌跑向絞錨機(jī),其余兩個伙伴死命地壓著招桿。
絞錨機(jī)咔——咔——咔地響起來,上千斤的鐵錨真夠沉的,河馬和小泥鰍弓著腰身,拚命推著橫桿,每一步都走得艱難。突然,小泥鰍跌倒了,我驚呼了一聲,正要跑過去,他又掙扎著爬起,推、推、推。小弟弟,你真是好樣的!
鐵錨終于絞出了水面,但要把它移到排上,還得使一把勁,他們需要一個人去卡住橫桿和軸盤。
我吼了一聲:“高瑩,快去!”
高瑩跌跌撞撞地奔去了。
當(dāng)鐵錨拖上木排固定好,前面有一團(tuán)黑影撲過來,天哪,黑龍灘到了!
我們趕快各就各位,憋著勁扳起招來。可是木排一靠上去,馬上又打了回來,再靠上去,再沖下。我知道這黑龍灘前的水性,浪打到灘頭,受到一股阻力,又猛地卷回來,沒有一股子勁是沖不過去的。兩支招劃的畢竟不是一個節(jié)奏,力聚合不起來。這是生與死的搏斗,需要是統(tǒng)一的意志和力量;沖過灘去!
我頭一昂,拼力喊起過灘號子來。
——拔起那個招喲!
——嗨佐!嗨佐!
——齊起那個心喲!
——嗨佐!嗨佐!
……
風(fēng)聲、雨聲、浪濤聲,震響在河面上,回旋在天地間,壓住了號子的聲音。
高瑩忽然高叫了一聲,一團(tuán)紅色從我身邊彈開。我明白了,她是去搬鼓,是的,是擊鼓的時候了!
她跑進(jìn)她的杉棚里,不一會,從我們的杉棚里疾速地把鼓搬了出來,在木排中部的兩根橫木之間,穩(wěn)穩(wěn)地架好,手上握著從古廟里拾回的那對紫檀木槌兒。她把臉對著我,然后使勁地擂起來,鼓點(diǎn)又急驟又凌厲,頓時,整個江面,不,是整個空間,回蕩著沉宏的郁怒的鼓聲。
所有的人精神為之一振,我覺得全身在發(fā)熱。
咚——咚咚!咚——咚咚!
我一下子愣住了,這是過灘鼓點(diǎn)么?過灘鼓點(diǎn)是兩下有間隔的單擊啊。在片刻的慌亂之后,鼓點(diǎn)強(qiáng)烈的節(jié)奏感,立刻喚起一種壓抑了許久的力的沖動。這鼓點(diǎn)是新鮮的,也是古老的,兩支招變得整齊劃一,一下一下地扳起來。
鼓聲搧起我們的狂熱,那么沉著,那么激奮,兩者結(jié)合得那么和諧,那么水乳交融。我們什么都忘記了,仿佛自己就是鼓點(diǎn),就是號子,就是招,就是河!
木排前的浪花,濺得那么高,象禮花一樣。人生是壯美的。我們分明在突破一個什么領(lǐng)域,所有的思想都在經(jīng)歷一次巨大的搖撼。小泥鰍,你不要鄙夷我們的號子;河馬,你不要為踏不準(zhǔn)快四步的拍子而難過;高瑩,你是時代的幸運(yùn)兒,但不要忘記這條風(fēng)高浪急的瀟水……我們屬于往昔,也屬于未來。在生與死、人與自然的對抗中,一切都在走向和諧。我們記住了浪尖上的鼓聲,這歷史刻骨銘心的叮囑!
黑龍灘的陰影,猛地在排邊一閃。我松了一口氣……
風(fēng)雨終于疲倦了,云縫里漏出了點(diǎn)點(diǎn)陽光,江面寬闊起來,浪也平穩(wěn)些了,讓木排緩緩地漂吧,只要掌好“舵”就行。
我們坐著,似乎在想什么,似乎又什么也沒有想,耳邊依舊回響著一片神奇的聲音。或許那壓根兒就不是什么聲音,是一種信念,是一段回顧,是一個憧憬,在一條有形和無形的長河上喧騰著。
一道巨大的長虹,從這邊岸橫跨到那邊岸,如一座輝煌的凱旋門。
路還長著哩。我想。作者簡介:
聶鑫森,一九四八年六月生于湖南湘潭市。于一九六五年底到株州木材公司當(dāng)工人。一九七八年底,調(diào)株州日報(bào)社文藝部工作。八四年三月,入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xué)院學(xué)習(xí)。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已出版詩集《地面和地底的開拓》;小說集《太平洋樂隊(duì)的最后一次演奏》,即將出版。
(題圖、插圖:鄭叔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