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翰·萊博克
樹葉在庭院中
街頭傳來陣陣喧嘩,
我專心地緊盯著書頁,
心潮激蕩難平。
我知道,許多人要的是鉆石,
還有黃金耀眼的閃光。
可我要的只是書籍和令人浮想連翩的——
一片月光。
英國古老歌曲
十九世紀的所有偉大成就中,最令我們感激不盡的就是可以自由自在地享用書籍了。
英國第一部談讀書樂趣的專著《讀書哲理》(作于一三四四年,出版于一四七三年)的作者、達勒姆的主教理查德·德·貝利②出色地表達了我們對書籍的不勝感激。他說:“書籍里隱藏著多么巨大的認識的快樂?。∥覀兪呛蔚容p松而又坦率地向書籍表示我們的無知?。?,這是不用教鞭和戒尺,不用咒罵和怒氣,不領薪俸(不論是實物還是現金)的導師。你走近他身邊的時候,他從來不會睡意朦朧;你向他求教的時候,他從不會拂袖而去;你弄錯了的時候,他決不會冷嘲熱諷。正因為這樣,智慧的寶藏才比其他任何寶藏都更珍貴。每一個自認是崇尚真理、幸福、甚至是信仰的人都必然推祟書籍?!比绻f我們那時就對書籍欠下一大筆情的話,那么今天我們的債務又該有多大呢?
每一個愛讀書的人都把書看做自己忠實可靠的朋友。彼特拉克③說:“我有一些朋友,我分外珍惜同他們的交往。他們屬于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國度。無論是在飽學之士的書齋,還是在生死相搏的沙場,他們都表現得超群出眾。他們由于自己的科學知識而贏得人們最高的敬仰。我同他們見面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因為他們隨時都聽我差遣,只要我愿意,他們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們從來不使人感到厭煩,不管我提出什么問題,他們都能立即回答。有的向我講述過去的事情,有的向我揭示大自然的奧秘。有的教導我應該怎樣生活,有的告訴我應該怎樣死去。有的用娓娓動人的情節(jié)驅散我的憂愁,使我心胸開朗,有的使我頭腦清醒,告訴我怎樣遏制情欲而自持。總之,他們?yōu)槲掖蜷_了通向所有科學和藝術的大門,由于他們的關懷,我得以應付任何偶然的變故。他們忠誠不渝,但求之于我的只有一點:在我簡陋的小屋里給他們安排一個偏僻的角落,讓他們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待在那里,因為同這些朋友單獨相處,比混雜在紛紛攘攘的人群中要快活得多?!?/p>
艾薩克·巴羅④指出:“愛書的人既用不著忠誠的友人,也用不著明智的謀士,他無需尋求體貼入微的旅伴,也不必尋找心地慈善的安慰者。無論是在風雨交加的時刻,還是在命運多舛的歲月,愛書的人都會用科學、閱讀和思索來寬慰自己而有所寄托?!?/p>
索蒂⑤在談論這個題目時,多少顯得有些凄涼:
我的歲月在已逝者中間度過,
當愛慕的目光凝視著書頁——
我殷切期望的謀士時,
他們就浮現在我身旁。
古代鬢發(fā)蒼蒼的智者,
始終不離我的書房。
“我們不妨借用約翰·艾肯⑥的話,設想自己有能力從彼界召喚曾經生活過的所有最偉大的智者的影子,請他們談談我們最關心的事情。這是一種極大的幸福,我們所能享受的種種快樂都無法與之相比。而挑選得當的藏書卻能使我們對過去的一切擁有這種權力。色諾芬和凱撒會向我們講述昔日的征戰(zhàn),德謨斯芬和西塞羅會向我們大發(fā)宏論。我們可以側身蘇格拉底和柏拉圖的學生之中,也可以考察歐基里德和牛頓做的科學實驗?!?/p>
杰里米·科勒⑦說:“書是青年的導師,老年的慰藉。書對舉目無親的人是一根支柱,使他不至因為孤寂而苦惱。因為有了書,我們就易于承受人世的譎詐陰險,擺脫種利煩惱,克服情欲和失望。如果我們對世人感到厭煩,我們可以同已逝者交往。他們任同我們談話時不會惡聲相向,不會先入為主,也不會盛氣凌人。”
約翰·赫歇爾爵士⑧講過一個他聽來的故事。這個故事說明書籍有多大的感染力。在英國的一個偏僻的小村子里,一個鐵匠弄到了一本理查遜的小說《帕美勒,又名美德受到了獎賞》。他在夏天的黃昏,坐在自己的鐵砧上,把這本書讀給圍在他身邊的鄉(xiāng)親們聽。這部小說不算短,可是他們都聚精會神地一直聽到完。理查遜的書中,男女主人公經過種種磨難波折,總算有了一個幸運的結局,他們結婚了。作者照例預言他們會幸福美滿,白頭偕老。這些鄉(xiāng)村的聽眾禁不住歡呼起來。他們不知從哪里找到了教堂的鑰匙,于是教堂莊嚴隆重的鐘聲就長久地在空中回響……”
卡萊爾⑨說,藏書就是一所名符其實的大學。這話十分中肯。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代和地方,人們都把書籍虔誠地奉為圣物。 據說,孔夫子自稱是“把精神食糧看得比飲食更重的人。”在探討學問的樂趣中,他忘記了生活中的煩愁,甚至不知道老之將至。 如果古代的阿拉伯人和中國人尚且這樣說,那我們應該用多么強烈的語言才能表達書籍給我們帶來的享受?。“?,我認為,生活在十九世紀是一大幸事,而我們對它并不十分看重。有時候我感到懊喪,覺得生命消逝得太快,因為我很想看看未來的情形,看看一百年后書籍,甚至是小學課本那樣的書籍,會變成什么樣子。要知道一百年前的書籍不單是價格比現在昂貴,份量比現在重,而且許多令人拍案叫絕的作品,不論是司各特的、薩克雷的,還是狄更斯的、布爾瓦-里頓的、或是特羅洛普的,還都沒有問世,更不用說那些現時還健在的作家了。而科學本身又增添了多少情趣啊!我只消提一個人的名字:查爾斯·達爾文,你們就會同意此言不虛了。勒南⑩稱十九世紀是引人入勝的世紀。我認為直可以稱之為最有意思的世紀,因為十九世紀在我們面前擺出了一長串問題,它為我們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它使我們能夠心滿意足地研究科學,而經歷的危險比我們不走運的先輩要少得多。 西塞羅說過,一所沒有書籍的房子猶如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閱讀當然不僅僅有認識作用。哈里遜⑾在他出色的著作《書籍的選擇》中進一步指出:“我認為書籍的詩意和情感方面是我們日常生活中最最必需的東西?!?/p> 麥考萊⑿雖然享有財富、聲譽、社會地位和才干,但他仍然認為最大的幸福在書籍之中。他的杰出的傳記作者喬治·特里維廉爵士⒀說,只有麥考萊本人才能表達他對歷代最偉大智者所懷有的最高的敬仰之情。“他告訴我們,他對這些智者永遠欠下償還不清的債,是他們指引他走向真理,是他們使他的頭腦里充滿了高尚而富有詩意的形象,是他們在命運的變幻無常中始終支持著他——在愁緒滿懷時鼓勵他,在病中給他治療,在孤獨時使他開心。這些矢忠不渝的老友,就是書籍,始終伴隨著他,不論他是闊綽還是貧困,是飛黃騰達還是時運不濟。無論麥考萊憑著自己的一枝筆贏得了多大的聲望和財富,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一致認為,他用自己的著作換來的頭銜和榮譽,同他在閱讀他人的作品時感到的愉快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麥考萊餐桌上最好的伴侶是斯特恩、菲爾丁、賀拉斯·華爾浦爾或者是鮑斯韋爾,而不是倫敦的任何人。” 吉朋⒁說過,讀書賜于我們的財富,哪怕是拿印度的全部寶藏來換,他也不會答應。對麥考萊而言也是一樣,讀書是幸福的主要條件。而他正是有學者為之作傳的人中最幸福的一個。 富勒⒂說:“研究歷史可以使一個青年不待額上布滿皺紋、鬢邊遍生白發(fā)就成為一個智者,使他還不到耆耄之年就見多識廣?!?/p>
書籍的吸收力如此強大,以至我們不免躊躇,是否應該為它而放棄我們其余的職責:我們在發(fā)展才智的同時,是否忽略了體格的發(fā)展?
一個酷愛文學和科學的人往往認為體育鍛煉枯燥無味,而且認為是多此一舉。已經去世的德貝勛爵⒃有一句話:“找不出時間來從事體育鍛煉的人,將來一定有臥病在床的時候?!边@話可是千真萬確的。
而且現在書籍十分便宜,人人都買得起。不過,事情并不是一貫如此。這是我們不久前才得到的幸運。那本選材極好的《書籍愛好者文選》的編纂者艾爾蘭先生⒄(我和所有愛讀書的人一樣,對他感激不盡)講到他在少年時代對懷特的《自然史》簡直入了迷,為了自己能有一本這部寶貴的著作,他把這部書從頭到尾抄了一遍。
瑪麗·蘭姆⒅懷著詩人的激情講述過那樣一個站在書店的陳列架邊的男孩子。
我記得一個男孩子。在昏暗的角落里,
他目光灼灼,捧著一本打開的書,
他讀得入了迷,忘了置身何處,
也忘了身外的一切。
店主人嫌惡地厲聲呵責他:
“你連一本小書也從來沒有買過,
誰會愿意讓你——
站在這兒白瞧!”
孩子默默地一閃身走了出去,
臉上掛著的不是稚氣的懊惱!
唉!他原不該學會讀書,
也免得忍受這人世的粗暴。
匆匆讀過的零散片斷有特殊的魅力。我想,這是因為它們都很簡短。許多人因為長時間的只讀一本書,也就失去了同書籍交往的最大樂趣。他們出發(fā)去做長途旅行時,往往只帶一本書。結果呢?如果這不是一本小說,那么不消半小時或者一小時,他們就感到厭倦了。如果他帶上兩本,最好是三本談不同問題的書,他就能體會到,讀累了換一本,于是他對每一本書都興致盎然,漫長的旅途不知不覺就過去了。當然各人都有自己的閱讀辦法,不過,我個人的經驗就是這樣的。
艾思利勛爵⒆認為漫無目的的閱讀是最讓人入迷的,我完全同意這個看法,不過,我稍稍有一點補充,我覺得就每個研究題目挑選一些優(yōu)秀著作是很有意義的。這自然不是說要局限于這些著作,而是說要靠它們指引,它們會引導我們去讀其它的書。不用說,有些書在讀的時候是應該做札記,寫提綱,仔細揣摩的。不過這只是例外。大量的著作是應該瀏覽的,只是特別優(yōu)秀或重要的地方才值得細讀。當然,我們這樣做就會遺漏一些東西,但卻擴大了閱讀的范圍,從而獲得更多的收益。我覺得,不妨把布魯姆勛爵⒇關于教育的那個精辟公式稍稍改變一下,提倡“圍繞某個題目大量讀書,同時也讀五花八門的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確定自己真正的喜好,因為通常的規(guī)則(雖然不是絕對的規(guī)則)是,如果你并不喜歡你所讀的書,那你受益就不會多。
但是,有多少讀書的人,就有多少閱讀的方法。讀書方式是無窮無盡的。
有了藏書,我們就不僅成了“斗室中的巨大財富的占有者,而且足不出戶就可以遍游全球。我們可以隨同庫克船長(21)、或者是達爾文、或者是金斯利(22)、或者是羅斯金一起做環(huán)球航行,使我們大開眼界,看到許多我們沒有親眼見過的東西,世界對我們來說不再是那樣狹窄的了。洪保德(23)和赫歇爾把我們帶到神秘莫測的九天之上,帶到比太陽和星辰還要高的地方。時間也象空間一樣,再也不能限制住我們,歷史在我們面前讓路,地質學把我們帶回人類出現之前的幾百萬年,帶回宇宙剛剛產生的時代。我們也不會局限于現代對世界的認識,因為理解柏拉圖或者亞里士多德的著作要求有一定的根底,于是他們所揭示的那些境界也同樣能引人入勝。
無論是誰,只要“擁有打開神秘之門的金鑰匙”,就能在藏書中找到安寧與休息,找到力量和幸福。藏書真正是圣經中的迦南,名符其實的樂園,它使我們擺脫了人世的風暴和不順心。窮人和富人都一樣可以享受它,因為財富在這里并不賦予什么優(yōu)先權。
如果我們善于合理使用藏書,我們就能把藏書變成真正的人間天堂,變成沒有戒律禁令的伊甸園。因為這里的一切都是對我們開放的——首先就是我們的女始祖,據圣經上說,為之而失去了天國的種種迷人之處的那棵智慧之樹。我們在這里可以得到最重要的歷史著作,關于旅行和冒險的令人不忍釋手的書籍,最優(yōu)美的敘事長詩;我們在這里可以見到著名的治國安邦的人物,詩人和哲學家,可以深刻地體驗偉大的智者的學說和天才人物的創(chuàng)作。
①約翰·萊搏克(一八三七——一九一三)英國作家。本篇是他在倫敦工人學院的演講,收入《生活的樂趣》(一八八七)一書。(作者介紹)
②理查德·德·貝利(一二八一——一三四五)英國神甫、藏書家、作家。
③彼特拉克(一三○四——一三七四)意大利詩人。
④艾薩克·巴羅(一六三○——一六七七)英國神學家、語文學家、數學家。牛頓的老師。曾任劍橋三一學院院長。
⑤索蒂(一七七四——一八四三)英國作家。一八一三——一八四三榮膺桂冠詩人。
⑥艾肯(一七四七——一八二二)英國醫(yī)生兼作家。
⑦杰里米·科勒(一六五○——一七二六)英國牧師,寫過許多抨擊文藝和政治的文章。
⑧約翰·赫歇爾(一七九二——一八七一)英國天文學家、物理學家。
⑨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散文家、歷史學家。
⑩歐內斯特·勒南(一八二三——一八九二)法國語文學家、歷史學家。
⑾哈里遜(一八三一——一九二三)英國實證主義哲學家、傳記作家、評論家。
⑿托馬斯·麥考萊(一八○○——一八五九)英國歷史學家、專論作家、國務活動家。
⒀喬治·特里維廉(一八三八——一九二八)英國歷史學家、國務活動家、麥考萊的侄子。
⒁愛德華·吉朋(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國歷史學家。
⒂托馬斯·富勒(一六○八——一六六○)英國神學家、歷史學家。
⒃德貝勛爵(一七九九——一八六九)英國國務活動家,《伊利亞特》的譯者。
⒄亞歷山大·艾爾蘭(一八一○——一八九四)記者,著作家。
⒅瑪麗·蘭姆(一七六四——一八四七)英國作家,查爾斯·蘭姆的姐姐。
⒆艾思利勛爵(斯塔福德·亨利·諾斯科特)(一八一八——一八八七)英國國務活動家、議員,曾任財政大臣、外交大臣。
⒇布魯姆勛爵(一七七八——一八六八)英國國務活動家、演說家、法學家。
(21)詹姆士·庫克(一七二八——一七七九)英國航海家,考察過新西蘭、澳大利亞東海岸及太平洋的廣大區(qū)域。
(22)喬治·亨利·金斯利(一八二七——一八九二)旅行家兼作家。
(23)亞歷山大·馮·洪保德(一七六九——一八五九)德國作家、旅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