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遲
人已經(jīng)去世了,愿他的靈魂平安。十年動亂后期他曾當過文化部的副部長,未見光彩,這是袁水拍的悲劇。但也是喜劇,他的詩歌活下來了,還會長久地活下去,并且寫入文學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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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一些老同志的委托,替人民文學出版社編選袁水拍的詩歌集。這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勉力承擔了。他工作過的單位送來了一大包他的書籍,其中有他的詩集十本,山歌集兩本,還有譯詩集六本,詩論集兩本,共二十本之多??梢矝]有收集到他的全部著作,還遺漏兩本,我找來了舊藏兩本給以補上。另有剪報和手稿一疊,還有他已編好而并未出版的一本詩集,名叫《云水集》:合起來的數(shù)量也就很驚人了。
關于這個編輯工作,原先想把他的自由詩、山歌和譯詩合起來編選一大本的。但數(shù)量過多,只得把譯詩分出去,也許將來可以另編一本譯詩集。他解放前出的詩集《人民》、《向日葵》、《冬天、冬天》、《沸騰的歲月》和頗有影響的《馬凡陀山歌》、《解放山歌》等共出了七本。其中還另有的一本《詩四十首》,則是他解放前那些詩歌的自選集,正好成了我這個選本的一個藍本。那本自選集選得太苛了些,許多好詩并未選入,因此我將它擴大了。共選進了一百三十首,說起來也還是相當苛刻的。開國以后,他的詩歌集有六本之多。它們是《春鶯集》、《華沙·北京·維也納》、《歌頌和詛咒》和《馬凡陀的山歌》的自選本(它也是我選山歌時的一本藍本),還有《政治諷刺詩》、《煤煙和鳥》,加上未出版的《云水集》,也共七本。從質量來講,他的詩歌不如以前,我就選得更嚴一些?!墩沃S刺詩》、《煤煙和鳥》就沒有選上一首。而《春鶯頌》也成了我選他的開國后的詩歌的一個藍本。這七本我共選了五十首。這樣,解放前和開國后,共選一百八十首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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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水拍一生在五個城市中度過:蘇州、香港、重慶、上海和北京。
蘇州。他本是蘇州人,名叫袁光楣,一九一九年生。度過了童年少年期后,他進了設在名園滄浪亭內(nèi)的蘇州藝術??茖W校學美術。星期天他總要到觀前街的新書店和護龍街的舊書店走走,還要到北局那邊的吳苑茶館店去,喝喝茶,溫溫功課,聽聽評彈。這個文化古城有園林百余座。即使是方寸之地,半畝之園,都有崖岸溪壑,種植了名貴花木,養(yǎng)上了珍禽異獸。藏書之富,甲于江南,高度的文化生活就熏陶了他。事后追思,評彈藝術對他后來的山歌創(chuàng)作是具有相當重要性的。
香港。后來他考進了中國銀行,當上一名練習生??箲?zhàn)開始,他被調到香港分行的信托部里,升作一名低級職員。中國銀行香港分行信托部是在匯豐銀行大樓的五層樓上辦公的。已經(jīng)不繪畫了,天天要上班,只是有時他心里還會有兩三張畫的題材,其中一張只能是木刻之類的思想。他寫起小文章來了,在《力報》的由茅盾主編的副刊《言林》上以及其他報紙的報屁股上發(fā)表了許多,那時署名望諸。他知識面很廣,文字清新俊逸,頗為幽默有趣,讀者看了歡喜。我就是在那時候認識他的。他身高一米八二,長方形的臉型,中間略凹,夾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說起話來,猶帶吳音。年輕時神態(tài)瀟灑,熱情洋溢。未說話自己先笑,說出口來,聽者也大樂。他很有風趣,且不庸俗,有雅謔與機智之妙才的,但在美學上,他顯示出崇高的素質。初時尚未成婚,不久回蘇州成親,卻又單身返港,害得后來夫人朱云珍萬里尋夫而來。
一九三九年春,戴望舒和當時在湖南的艾青合編詩刊《頂點》。望舒要我向這個蘇州人約稿。大約他早先就寫過詩的,欣然應命,三天后就交稿了。當時那首詩題為《我是一個田夸老》,現(xiàn)在改名《不能歸他們》,若不是他的第一首詩,至少也是他第一首公開發(fā)表的詩,署名袁水拍。詩很好,發(fā)表后受到好評,從此便一發(fā)不可收拾。他找到了適合于他的那新詩的形式,不斷發(fā)表新作,很快成為有影響的詩人。我曾問他為何起這個筆名。他答道:有一句描繪江南水鄉(xiāng)的詩,“□□□□水拍天”(前四個字記不起來了),他的筆名就由此而來。后來毛澤東《長征》詩中也把“浪拍”改為“水拍”了,可見這名字還是饒有詩味的。
在殖民地的香港,抗日戰(zhàn)爭的不利以及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黑暗使他很快有了明確的傾向性。他曾居住過那種“后街”的人民的沉淪,迫使他唱出了慷慨的悲歌。他參加了進步的文化活動,參加了學習《新哲學大綱》、《法蘭西內(nèi)戰(zhàn)》和《資本論》的學習小組。雖然每周六天在銀行里工作,每天的傍晚都要去咖啡座和文藝界、新聞界人士聚集交談,喝杯檸檬茶再回家。那些年香港成了從上海、廣州和南洋來的文化人的集中點。他們開始在銀行聯(lián)誼會里開展進步活動,并舉辦青年讀書班。一九四○年一月十一日上午我和他談了一些話后,他回家去,一頓飯的工夫就拿來了一首詩送我,就是《悲歌贈徐遲》。那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詩集《人民》,由郁風作的封面。十月,中國銀行調他到重慶的總行去工作,次年五月又調回香港。國民黨統(tǒng)治下的霧重慶和大后方的痛苦的現(xiàn)實生活更加加深了他的認識。蘇德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寫了當時的名篇《寄給頓河上的向日葵》。只這么兩年時間,一個革命詩人迅速地成長并進入了成熟期。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后,他通過東江縱隊的幫助,過了一個短期的游擊區(qū)的生活,唱著他根據(jù)一首流行歌曲填詞的《陽臺山之春》,安全到達桂林,轉道回重慶。
重慶。仍在中國銀行的總管理處信托部供職,職位又稍有點上升,頭兩年他還寫抒情詩,也翻譯了一些外國詩:霍斯曼、彭斯和拜侖等等。重慶當時號稱陪都,敵機時常要來轟炸。升上了一個警報燈籠就要往防空洞跑,掛上兩個燈籠得趕緊進防空洞。通貨逐漸膨脹,物價越漲越高。特務多如牛毛,人民怨聲載道。忽然諷刺為大為流行,從一九四四年起,他用馬凡陀的筆名,寫出了許多諷刺的山歌。初時山歌調子還不太流暢,次年就比較流利,漸多佳作。到一九四六年,他越寫越妙,簡直達到了最好的民歌手的出神入化之境。這些山歌無情地解剖、暴露和猛擊國民黨和美帝國主義的兇惡暴行和無恥讕言。一九四六年春,他又由銀行調回上海。
上海。他在外灘的中國銀行大廈里辦公了,同時擔任了《新民晚報》副刊“夜光杯”編輯。那時天天去上班,那種生活是氣得死人的。但白天辦公憋足了氣,到晚上他就有氣可出,有山歌可唱了。偶爾他又寫點抒情詩。大多數(shù)唱的是火辣辣的馬凡陀山歌。當時山歌的聲譽已有好評,山歌的形式他運用自如。上海灘上的素材可多了,隨手取來,俯拾皆是,加上對時局的分析,好象每天的氣象預報一樣,山歌起到了政治氣候的預報作用。這樣,他在銀行里漸漸受人注意,不大安全了,乃于一九四八年轉移到香港,進《華商報》工作。其時國內(nèi)局勢已經(jīng)大定,人民解放戰(zhàn)爭的勝負已十分分明。一九四九年上海解放,他隨軍進入上海。他寫的名作《在一個黎明》,描繪了上海的解放景象的這首詩,結束了他的前半生創(chuàng)作生涯。七月他參加了第一次全國文藝界代表大會。九月來京定居。
北京。在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大典的日子里,他乘坐著人民的空軍飛機,飛過天安門廣場前的檢閱臺,接受人民領袖的檢閱,并寫了詩。他的工作,在中央黨報《人民日報》,任文藝部主任。于是社會活動多起來了。那時他神采飛揚,參加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到過莫斯科,華沙,維也納,并出訪印度等地。所寫國際題材的詩歌和政治諷刺詩非常動人,非常強烈。但在反右時期,他寫的反右的詩,大躍進時期,寫的大躍進山歌卻并不突出,看來它們只在當時有配合的作用,過后卻只好報廢了。不僅他的詩才漸漸地消蝕了,枯竭了,人也漸漸變得沉默,拘謹,口才也不靈活了。偶然他依然能爆發(fā)出機智的光彩,然而我們熟悉他前半生生涯的人都感到他已有了較大的變化,與朋輩往來也少,見面時也不能很好地交流了。到六十年代他離開了人民日報社,當上了中共中央宣傳部文藝處長。他更加嚴肅、謹慎起來。他不能如魚得水,反而遠離了沸騰的生活,并疏離了故人。這不是不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已不再是一個唱諧謔調的山歌歌手,更談不上作一個熱情奔放的抒情詩人。他只能寫一點淡而無味的政治諷刺詩,說教式的論說文,曾編過一部《文藝札記》。等到他當上副部長之后,寫詩只是為了執(zhí)行任務。他失卻了靈氣,詩味少了,詩風不靈光了。往下就沒法說了。一九八二年,當慶?!对娍穭?chuàng)刊二十五年紀念會上再次出現(xiàn)時,我看到他已是一個疾病纏身、異常衰頹的老人。此后也發(fā)表了一些作品,卻不能選入本集,因為他早期的詩歌是那樣生氣勃勃的。一九七九年夏天,夫人先逝。八二年春天,他病逝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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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水拍的詩歌,大體上可以區(qū)分為抒情詩、山歌和政治諷刺詩這樣的三大類型。他沒有寫過敘事長詩。從我個人的愛好來說,他寫得最好的還是抒情詩。那應當是他最擅長的詩歌形式,自有他特具的優(yōu)勢、卓越的稟賦?!断蛉湛愤@個集子里,有首《鈴鼓》,《沸騰的歲月》里有首《哀悼》,這兩首抒情詩曾由育才學校的一位表演藝術家朗誦過。那一次是我一生所聽到的最美的詩的最感人的朗誦了。然而,《歲月》里的第一首《火車》,更是回腸蕩氣、最令人感動的抒情名篇。我們能感受那種在火車上搖晃前進以及冷靜的月臺上的那種期待的情懷。詩人給我們揭示了大家都熟悉而又往往忽略了的有關火車的多種細節(jié)。一個坐在火車里,有約會要奔赴的,被等候著的人;一個在小火車站月臺上,圍在圍巾里,臉凍得通紅的,已經(jīng)約好了的等候的人,決不是只很少的人有過這種等人和被等的經(jīng)驗的。甚至每一個讀者都有過共感,似乎都能理會這種同樣的經(jīng)驗的!能說出這種共感的抒情詩誠然是最好的抒情詩,詩不正是要做到這共感的一點的嗎?如果袁水拍能將他的才能集中于寫這種抒情詩,他將會得到何等的豐盛收獲。我相信他完全可以寫得和彭斯一樣好,和拜侖一樣好,甚至是可以、完全可以寫得和所有那些大詩人的抒情詩一樣好的。但他沒有集中全力于寫作抒情詩。社會現(xiàn)實和理論的號召使他把主要精力平分到山歌和政治諷刺詩里去了。我早年曾寫過一篇短文叫《抒情的放逐》,預言了放逐抒情詩人的災難。這年頭可不是抒情的年頭,這世紀也再不是抒情的世紀了。袁水拍本能寫出很多很好的抒情詩,然而終究不能寫出更多更好的抒情詩,是無可奈何的。
后來他是這樣熱情地投身于《山歌》的創(chuàng)作了。一九四四到四九年,這么六個年頭里,他是冷諷熱嘲,嬉笑怒罵,他身不由己地勇猛地以山歌作武器而戰(zhàn)斗了過來。他取得了在戰(zhàn)場上不可能取得的另一種形式的精神世界里的革命戰(zhàn)爭的輝煌勝利。他極精彩地展出了用革命辯證法則來展出的舊中國、舊社會里的人間悲喜劇?!栋l(fā)票貼在印花上》、《四不象》、《海外奇談》、《關金票》、《人咬狗》等等,都是絕妙好歌,我前面說過的所謂出神入化之作。但也要指出,幽默不等于油滑,而諷刺文字一出現(xiàn)油腔滑調,便是敗筆?!恶R凡陀山歌》也還有一些“隨口溜”的東西,有些地方也還是敗壞了馬凡陀的好名聲的。那例子我就不舉了,那樣的山歌我也就不選了。在他寫山歌之初,我是不贊成他這樣寫的,但后來卻佩服他了,作為一個笑的藝術家,他是卓越的。山歌成為他的成功之作了,他的聲譽主要來之于山歌。有一次我和他一同去看望陳毅元帥,元帥送了他一柄折扇,上面元帥寫下了贊美《馬凡陀山歌》的墨跡。不知現(xiàn)在這柄珍貴的折扇還在否?
還有他的政治諷刺詩,有的用了山歌體,有的用了自由詩,篇頁也不在少數(shù)。早在《人民》這第一個詩集中,就有《一個“政治家”的祈禱》這樣的諷刺詩了?!抖?、冬天》中又有了《未爆發(fā)的夜》和《凡爾賽的槍彈》等國際題材的作品。他是受了當時一位著名的國際述評家(后來是我國著名的外交特使)的影響和教導的。在《沸騰的歲月》中,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中的開辟歐洲第二戰(zhàn)場,他寫有好幾首詩,還有寫解放法蘭西、解放柏林和會師柏林的詩,以及慶祝蘇聯(lián)紅軍節(jié)和一九四五年十月革命節(jié)等等的詩。在這些詩中,詩人走向國際題材,以詩作為國際階級斗爭和政治斗爭的武器。他在和平運動中,出國訪問時,也寫了很多好詩,他是一個能在國際外交講臺及反戰(zhàn)的和平運動中縱橫沖殺和舌戰(zhàn)群魔那樣的一個不可多得的詩人??上У氖撬髞淼摹睹簾熍c鳥》、《政治諷刺詩》沒有寫好。觀乎這樣一位詩人的一生作品,我們將發(fā)現(xiàn),一旦失去了詩人的鮮明個性之后,寫起那種十分正確、十分保險、人云亦云、重復了又重復的公式化概念化的詩歌,實在是蒼白無力。應知文學藝術須臾也不能離開“自我”,只是“自我”應與“世界”即主觀應與客觀實際,自我應與社會現(xiàn)實緊緊地結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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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選集就要擺在讀者面前。說得再多再好也是贅言。西諺云“天下王子成千上萬,貝多芬只有一個?!笔堑?,詩人也是不多的,烏紗帽卻不少。
一九八四年四月六日于武昌
(《袁水拍詩歌集》,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