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詩中的笑聲

楊　奔

中國歷史上的文人，哭的多于笑的：屈原披發(fā)行吟時，已是長歌當哭；墨翟悲素絲，楊朱泣歧路，阮籍哭窮途，傷心當不止一次；杜甫詩十篇有九篇帶著“涕淚”，唐衢則活活哭死……

也有笑死的人，比如傳說中的程咬金、牛皋，但那是“福將”，他們斗大的字也識不得一籮，可作別論。文人中第一個懂得笑的還是莊周，他說：

“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瘐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莊子·盜跖》)

可那是一種消極的苦笑，陶潛含著高深莫測的微笑過去了，接著來了個“呵呵”大笑的蘇軾?！獨v史上很難找到這樣的全才(多面手)：他是詩人、文豪、學者、畫家、書法家、藝術(shù)評論家，又是思想家?？墒切愿駟渭兊糜腥绯嘧?。正如契訶夫說的：“越純潔，越不幸?！边@個在宦海的風波里顛簸了一生的失意人物，卻總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背碎_初在杭州、密州和徐州任上度過幾年放浪湖山的詩酒生涯后，從四十四歲(一○七九)起，在湖州太守任上，就被御史彈劾，說他寫的詩誹謗朝廷，下了獄。家里被搜了書稿，婦女們嚇得要死，罵他：“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把他的著作都給燒掉了三分之二?？伤谂R行時還舉了唐人楊樸老婆給丈夫送行的打油詩，引得妻子發(fā)笑，然后從容告別。這涵養(yǎng)也真不容易?？墒且幌碌姜z中，他也發(fā)慌了，在寫給弟弟蘇轍的詩里也帶上了哭聲，說自己是：

“夢繞云山心似鹿，魂飛湯飛命如雞?！?/p>

三個月后，好容易出了這“烏臺詩獄”，卻貶了官，做了黃州團練副使，他又恢復了向來的微笑，他笑自己：

“百日歸期恰及春，余年樂事最關(guān)心。出門便旋風吹面，走馬聯(lián)翩鵲人，卻對酒杯渾似夢，偶拈詩筆已如神。此災何必深追咎，竊祿從來豈有因！”

在同題的另一首詩的結(jié)尾，還善意地嘲笑了那為了請求替哥哥減罪而一樣遭貶為筠州(今江西高安)監(jiān)酒的弟弟蘇轍：

“堪笑睢陽老從事，為予投檄到江西?！?/p>

到了黃州貶所，官吏們不敢接近這個“政治犯”，他仍然每天跟野老們過從，在溪山中浪游，還有詩給自己解嘲：

“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yè)轉(zhuǎn)荒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逐客不妨員外置，詩人例作水曹郎。只慚無補絲毫事，尚費公家壓酒囊?！?/p>

“員外”者，編余人員也。他卻坦然處之，引做過水部郎官的歷史人物何遜、張籍等為同調(diào)。其實這時他在政治上的處境已經(jīng)是：

“畏人默坐成癡鈍，問舊驚呼半死生。”

而緊接兩句接尾卻還是這樣拿餓老鼠尋“窮開心”：

“夢斷酒醒山雨絕，笑看饑鼠上燈檠！”

宋神宗死去，哲宗即位，他被內(nèi)調(diào)為中書舍人，遷翰林學士，知制誥，重新走運了。但又外調(diào)，不久又下放，受到第二次彈劾，說他所撰制誥中“譏斥先朝”。于是又從穎州任上貶為寧遠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地方更僻遠了，他卻還在詩中發(fā)豪語：

“人間何者非夢幻，南來萬里真良圖。”

“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p>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這就又觸怒了宰相章(這個兩面派過去還是他的好友呢)，說他：“放逐了，還睡得那么愜意。于是(在一○九八年)再被監(jiān)送到當時未開發(fā)的蠻荒地帶海南島做瓊州別駕，居昌化，連官屋都不許租住，他只好自己買地、蓋草房，每日除了讀書外，便背了個大酒瓢在田野間行歌，受到老婆子打趣：“學士當年富貴，如一場春夢”。他高興地稱她為“春夢婆”，而所寫的詩也更為倔強了：

“他年誰作《輿地志》，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p>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云風?！?/p>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這樣過了三年，他已六十五歲了(一一○一)，遇上徽宗即位，這才得到大赦南歸，回到江蘇常州，接到允許“告老”的詔令，一個月后，就病死在客船上。

他就這樣用笑聲打發(fā)了他二十年來連串的災難。

不但在詩里，就在給朋友的書信中，他也經(jīng)常寫出這“呵呵”的笑聲。

這個笑的傳統(tǒng)也許來自莊周——中國歷史上第一個能笑的思想家(有人說：哲學的價值就是教人笑自己！)：窮得向監(jiān)河侯借糧，又遭到推托，丟了面子，他還要說著詼諧的寓言來“回敬”；妻子死了，他還箕踞在地上敲著盆子歌唱?？墒撬男κ强嘈?，包含著對生活的厭倦。蘇軾也有著他的曠達，卻不象他的頹廢。正因為有一種力量在支持著他。這是什么力量呢？——是生活的魅力，他對生活的愛。

在生活中，他所愛好的事物比誰都多，那種興致勃勃的程度誰也不能與之相比：他愛詩、詞、文、論、書法、繪畫，哲學、宗教；愛品茶、飲酒、烹飪、煉丹、氣功、旅行；愛種植、辯論、打趣、采藥、野餐；愛騎馬、射獵、釣魚、水利工程……這些都充實了他的生活。只在沒事做、沒朋友見面時他才會發(fā)煩。而他的朋友也如此多樣：和尚、官僚、尼姑、妓女、醫(yī)生、農(nóng)民、道士、老嫗、俠客、乞丐……正如他自己對弟弟蘇轍說的：“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連一度成為政敵的王安石，末次見面的友誼表現(xiàn)也還是那樣真摯動人：“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

生活對他施展了魅力，而他那種熱愛生活的性格又對別人(朋友和后代讀者)產(chǎn)生了魅力。他以微笑對待著生活，人們也以微笑接受了他的作品(詩、文、畫、字)，甚至于他的“東坡巾”和“東坡肉”。

笑吧，盡管生活中還有著各種丑惡，但它終究是美好的。用藝術(shù)家的眼睛去探索，你就能到處發(fā)現(xiàn)這種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