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故事（下）

四

假如我們明天就將故去，那么對于自己

一生中幸福和悔恨的回顧就應該成為我們每

天生活的聶佳準則。

——海倫·凱勒

我相信，讀者不會從上一章關于書的敘述中得出結論，說我的唯一樂趣就是讀書。我的樂趣是多種多樣的。

上文中我曾不止一次地談到我喜愛農村以及戶外運動。當我還是個很小的姑娘時，就學會了劃船和游泳。夏天，我在馬薩諸塞州倫薩姆時，幾乎是住在船上。偕同出訪的朋友出去劃船是我最大的樂事。是的，我并不能很好地駕馭船，有人坐在船尾上掌舵，而由我來劃船。有時我劃船不用人掌舵，我用辨別水草和睡蓮以及岸上的灌木的氣味來掌握方向，這是十分有趣的。我劃的槳，是用皮帶固定在槳環(huán)上。我從水的抗力可以知道，雙槳用力是否平衡，以及是否逆水而行。我喜歡同風浪抗爭，讓這堅固的小船服從于我的意志和膂力，使它輕輕地掠過那閃光的波浪，而這水波在不停地使它上下顛簸。此情此景，的確使人心曠神怡！

我也喜歡駕駛小艇。我說我特別喜歡在月夜駕駛小艇，你們聽了會啞然失笑。的確，我不可能看見月亮從松樹后面升上天空，悄悄地越過中天，為我們鋪設一條閃光的道路，但我知道有了月光。而當我躺到墊子上，把手放進水中時，我好象看見了這照耀如同白晝的月光。偶爾，一條大膽的小魚從我手指間滑過，一棵睡蓮羞怯地從我手上擦過。我們從小港小灣的蔭蔽處駛出時，我會驟然感到四周空間的開闊，一種明亮的暖氣把我包圍住。我永遠弄不清楚，這太陽的熱氣是從樹木上還是從水上蒸發(fā)出來的。甚至在城市的中心，我也同樣有這種奇異的感覺。在風雨交加的日子，以及在夜里我都會有這種感覺。它好象是溫暖的嘴唇在我臉上親吻。

我最喜愛乘船航行。1901年夏天，我們到了新斯舍科，第一次有機會領略到大洋的風貌。一天，發(fā)生了一件驚心動魄的事件。諾斯威士特阿姆舉行了一次劃船比賽，我們的帆船也夾在當中。海面風平浪靜，成百條的帆船來回擺動。比賽結束，大家四散回家。一塊黑云從遠處飄來。這里，云愈來愈多，愈來愈厚，最后遮滿了整個天空。一剎時風大浪急。我們的小船面對大風大浪毫無懼色，張滿帆，拉緊繩，就如坐在風上。它一會兒在波濤中打轉，一會兒被推上浪頭，然后又跌落下來。風在怒吼，帆在嘶鳴。我們放下主帆，同頂頭風搏斗。風狂暴地把我們刮來刮去。我們的心怦怦地跳，手臂在顫抖，但這是精神緊張，而不是由于畏懼！因為我們富有冒險精神，并且相信船長能化險為夷。他靠一雙堅定的手和熟悉海性的眼睛，曾經闖過無數(shù)險風惡浪。港里的一艘大船和幾艘炮艇駛近我們船旁時，向我們致敬，水手們歡呼，為的是贊揚我們這小帆船的船長一一他是唯一敢在這暴風雨中冒險出航的人。最后，當我們駛抵碼頭時，大家都又餓又冷，已經疲憊不堪。

我以為，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智能，可以理解和接受人類自原始時代以來所經歷的印象和感情。每個人潛在的意識里都還儲存著原始時代青青的大地、淙淙的流水的記憶。即使是盲聾人，也剝奪不了他們這種從先代遺傳下來的天賦。這種遺傳的智能是一種第六知覺——融合視覺、聽覺、觸覺于一體的靈覺。

我在倫薩姆有許多朋友，其中之一是一株十分壯觀的橡樹。它是我心中的驕傲。有朋友來訪，我總帶他們去欣賞這棵帝王之樹。它矗立在菲利浦王池塘的陡峭的岸上。熟諳樹木的行家說它已有800到1000年的歷史。傳說菲利浦王，這位英雄的印安人首領，就是在這棵樹下與世長辭的。

我還有一個樹友，比起這株大橡樹要溫和可親，這就是長在紅莊門庭的那株椴樹。一天下午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我感覺到后墻一陣巨大的碰撞，不等別人告訴我，就知道是這椴樹倒了。我們走去看這棵英雄樹，它一生經受了那么多的狂風暴雨，而如今卻躺倒下來。它是經過了猛烈的博斗，而終于猝然倒地的?？戳苏娼腥送葱?。

許多人認為，人類的知覺都是由眼睛和耳朵得來的。因而他們對于我竟能分辨出是在城市街道上行走，還是走在鄉(xiāng)間小道上，就大為驚訝。因為鄉(xiāng)間小道除了沒有砌造的路面以外，同城市街道是沒有什么兩樣的。城市的喧鬧撲打著我面部的神經，路上我所看不見的行人的不斷的步履，我也感覺得到。各種各樣不和諧的吵嚷，使我神魂不安。載重車軋過堅硬的路發(fā)出的隆隆聲，還有機器單調的轟鳴，對于象我這樣不能讓街景分散注意力的盲人來說，是尤其忍受不了的。

在農村，我看到的是大自然的杰作。人們不必為熙熙攘攘的城市里的那種殘酷的生存斗爭喪魂失魄。我曾好幾次去到那些又窄又臟的街道，那里住的都是窮人。有錢有勢的人住在高樓大廈里安閑自得，他們身體健壯，容貌美麗，而另一些人卻住在不見陽光的黑屋子里，人越來越干癟、丑陋。思念及此，怎不叫人怒火中燒。骯臟的小巷子里擠滿了孩子，他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你向他們伸出一只友好的手，他們躲之猶恐不及，好象你要打他們似的。這些可憐的小生命，他們的身影總是縈繞在我的腦海中，使我不斷地感到痛苦。還有一些男人和女人蜷曲得不成人形。我摸過他們的手，那粗糙的手使人想到他們的生存真是場無休無止的斗爭——不斷地混戰(zhàn)、失敗和失望。他們的努力是那樣巨大，而機遇又那么微小而渺茫。人們常說，上帝把陽光和空氣免費恩賜給一切眾生，果真如此嗎？在城市的骯臟小巷里，空氣污濁，看不見陽光。啊！世界上的人們，你們不把自己的同胞放在心上，反而還摧殘他們。當你們每頓飯禱告“上帝賜給我面包”時，你們的同胞卻無面包可吃。?。∪藗?yōu)楹尾浑x開城市，拋開這輝煌燦爛、喧囂吵嚷、紙醉金迷的塵世，回到樹林和田野，重過簡樸誠實的生活！這樣孩子們才能象那挺拔的幼樹一樣茁壯成長，人們的思想才能象路旁的野花一樣芬芳純潔。所有這些是我在城市工作了一年，回到農村時禁不住產生的感想。

除了散步，我喜歡的是騎雙人自行車兜風。涼風迎面吹來，鐵馬在胯下跳動，真是愜意極了。這種快速兜風使人既感到輕快，又感受到力量的喜悅，真是心曠神怡。

每當下雨走不出去時，我同其他女孩子一樣，在屋里用各種辦法消遣。我喜歡紡織，有時也翻閱書籍，東一行西一行隨便看?；蛘咄笥严乱粌杀P國際象棋。我有一個特殊的棋盤，上面每一個格子都凹陷下去，棋子可以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夭逶诶锩?。黑的棋子是扁平的，白的棋子頂上是彎曲的。每個棋子的中間有一個洞，可以放一個銅制的圓頭，以區(qū)分國王和其他棋子。國際象棋的棋子，白子大于黑子，這樣，下完一著之后，我可以用手撫摸棋盤來了解對方的計謀。把棋子從一個格移到另一個格，會產生震動，我就可以知道什么時候是輪到我走棋了。

在我獨自一人而又無聊的時候，我就玩單人紙牌戲。我很愛這樣玩牌。我玩的紙牌，在右上角有一個盲文符號，可以辨認出這是張什么牌。

博物館和古董店也給了我樂趣和靈感。毫無疑問，許多人會覺得奇怪，不用眼睛，只用手，就可以感覺出一塊冰涼的大理石所表現(xiàn)的動作、感情和美。然而我確實從撫摸這些古雅的藝術品得到真正的樂趣。我的指尖觸摸到這些藝術品的線條，就能發(fā)現(xiàn)藝術家們所要反映的思想。我能從撫摸天神和英雄的雕像中，覺察出他們愛和恨以及他們的英勇的性格，正如我能從活人的臉上摸出人的情感和品格一樣。我從狄安娜雕像的神態(tài)上，體會到森林中的秀美和自由，能夠感覺到那種能把獅子馴服，能把最強烈的欲望抑制住的精神。維納斯雕像的安祥和娟秀，使我感到精神上的愉悅。巴雷的銅像向我啟示了叢林的秘密。

我書房的墻上掛著一塊荷馬的圓雕，掛得很低，可以很方便地摸到，因此我常以敬愛的心情來撫摸荷馬俊美而又憂傷的面龐。他莊嚴的前額上的皺紋我是那么熟悉——一絲一縷都是他生活的痕跡，是他憂國憂民艱苦斗爭的明證。那一雙沒有視力的眼睛，在為他所心愛的希臘尋求光明與藍天，但結果歸于失望。那張秀麗的嘴，堅定、忠實而又柔美。這是一個詩人的臉龐，一張飽經憂患的臉。??！我多么了解他一生的恨事，他那猶如漫漫長夜的時代：哦，黑暗、黑暗，在這正午刺眼的陽光下，絕對黑暗、全然黑暗，永無光明的希望！

我仿佛聽到荷馬在歌唱，從一個營帳行吟到另一個營帳，他探著步子摸索著。他歌唱生活、愛情和戰(zhàn)爭，歌唱一個英雄民族的光輝業(yè)績。這歌神奇?zhèn)バ蹓眩姑ぴ娙粟A得不朽的桂冠和萬世的景仰。

看戲是我的另一種娛樂，不過這種機會是不多的。把舞臺上正在上演的戲描述給我聽，比之讀劇本要有興趣得多，因為我就好象置身于這激動人心的事件之中。我曾特別榮幸地會見過幾位著名的演員，他們都有很高的技藝，能使你忘卻此時此地，被他們帶到羅曼蒂克的古代去。

可不是嗎，盡管我的生活有很大的局限，卻在許多方面同美的世界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世上何處沒有美好的事物，即使漆黑和沉寂的世界也是如此。不管處于什么環(huán)境，我都學習，都能得到滿足。確實，有時孤獨感就象冷霧一樣籠罩著我，我好象在一扇緊閉的生活之門前面獨自坐等著。門里有的是光明、音樂和親密的友誼，但是我進不去。麻木不仁的命運之神，擋住了大門。我真想義正詞嚴地提出責難，因為我的心仍然放浪不羈，滿腔熱情。但是我那些酸楚而無益的話語，欲言又止，猶如淚水往肚里流。沉默浸透了我的靈魂。然后希望之神微笑著走來對我輕輕耳語說：“忘我就是快樂?！币蚨乙褎e人眼睛所看見的光明當作我的太陽，別人耳朵所聽見的音樂當作我的交響樂，別人嘴角的微笑當作我的幸福。

我能有今天的幸福是因為許多人的幫助，我真想把他們的名字都寫在這本書上。書中已經寫了一些人，讀者是會對他們感到親切的。而另一些人，讀者則毫無所知。他們雖然默默無聞，但是他們曾經向我伸出親熱的友誼之手，而且給我以教誨，這是我終身難忘的。最值得慶幸和紀念的莫過于結識一些益友，他們象優(yōu)美的詩篇，使我的思想感情得到陶冶，他們的握手洋溢著不可言喻的同情，他們幽默有趣的性格，使我焦躁不安的心得到寧靜，困惑和煩惱象惡夢一樣消失。我一覺醒來，耳目一新，欣賞真實世界的美與和諧，腐朽化成了神奇?？傊?，有這些益友在身旁，我就感到心安理得。同他們的相會也許只那一次，然而他們平靜的臉和柔和的性格，消融了我心上這永不滿足的冰塊，猶如山泉灌進海洋，淡化了海水的濃度。

時常有人問我：“有人使你覺得討厭嗎？”我不十分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我想某些有好奇心的蠢人常常是不討人喜歡的。我也不喜歡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裝著降格來同你談話，就好象有人同你一起走路，他把步子縮短了來適應你的步子，真使你心中不快。

當我同人見面握手時，這手是很說明問題的。有的人的握手表示了他高人一等。有的人郁郁寡歡，他們的手是冰涼的。另一些人活潑快樂，他們的手溫暖了我的心。可能這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手握著我，然而它確實給了我活潑快樂。我從一次熱情的握手或是一封友好的來信中，感到了真正的快慰。

我過去的這一段生活，是同我的朋友密不可分的。我生理上的缺陷給我的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局限，然而朋友們卻使我享受到許多尋常人享受不到的特殊權利，使我在厄運向我投下的陰影里，能夠安詳而愉快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