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散文詩選》序

柯　藍

廣西人民出版社編了一本《中國散文詩選》，要我寫幾句話。我知道這是我國建國以來出版的第一本散文詩選集。為它寫幾句話，我自然非常高興。近幾年來，我國文藝百花園中，散文詩這朵小花得到了春風雨露，比之過去，有了蓬勃的發(fā)展。不只是各報刊都不斷發(fā)表散文詩作，而且還將出版單行本散文詩集，更有《黎明散文詩叢書》第一輯、二輯的陸續(xù)出版。這不只是說明散文詩擁有了廣大讀者，也說明散文詩作者隊伍的逐漸形成和不斷擴大。隨著這種形勢的發(fā)展，要求了解和研究散文詩的人也不斷增加?！吨袊⑽脑娺x》的出版，我想無疑會在這方面給讀者很大的幫助。

這本《中國散文詩選》編選了從一九一九年到一九八二年我國散文詩各時期的代表作。從最早寫散文詩的劉半農(nóng)、焦菊隱，早期寫散文詩最有成就的魯迅、郭沫若，到后來各時期，直至當前的散文詩作品，都基本上選入了。從這些散文詩代表作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散文詩的發(fā)展道路，歷史的繼承，以便于我們從這些各時期的散文詩作中吸取營養(yǎng)。

什么是散文詩？我們要向前輩散文詩作者學習什么？我想隨便說幾點不成熟的意見。我長期以來認為，散文詩首先是詩，要有詩的意境。我們的先輩如魯迅、郭沫若、劉半農(nóng)等，都是在各自的作品中體現(xiàn)了這一特點的。他們將情景與寓意融匯于一爐，很值得我們學習。此外，前輩散文詩作者，早在五四時期，他們的作品就帶著濃厚的中國民族的特色。我們看到發(fā)展最早的劉半農(nóng)的散文詩《老牛》(一九一九年)，它的內容是寫農(nóng)村的老牛車水。全文三百來字，是采用狗和老牛的對話來寫的。作者巧妙地把狗和老牛人格化了，寫得非常樸實。全文用的口語，可以瑯瑯上口，對于老牛一味埋頭苦干的精神作了哲理性的贊揚。雖然比較袒露，但整個手法是中國氣派的，帶有中國民間形式的許多特點。在當時五四不少人熱衷于接受西洋影響的情況下，劉半農(nóng)能堅持采用民間口語，不走全盤洋化的道路(他還收集了不少江陰民歌，在這方面作了不少研究)，這一點應該特別提出來，是值得我們今天的青年同志學習的。至于稍后一點魯迅先生寫的散文詩，無論在藝術性、思想性各方面，都較之他同時代的人更成熟，更深刻，即使拿到半個世紀后的今天來，他的散文詩都光彩奪目，還沒有人可以超過。我特別喜歡去年才發(fā)現(xiàn)的他的七篇散文詩佚文。其中如《古城》、《火的冰》、《螃蟹》等，無論從內容到形式，我覺得為我們中國民族的散文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它有鮮明的主題思想，卻又是通過一定的情景，詩的意境來表達的。他的詩情特別深沉、凝聚，他通過詩情所表達的哲理，凝聚到只好用寓言的形式來表達，如《古城》就是寓言形式的散文詩。此外，魯迅先生的散文詩，在形式上也和散文是有明顯區(qū)別的。從字數(shù)上說散文詩由于接近詩，就必然要短小。魯迅先生這七篇佚詩，全部都是三、五百字的短文。這一點，我個人覺得非常重要。如果沒有這么一點區(qū)別和限制，就會進一步增加散文與散文詩界限的混亂。有一位青年作者給我來信說，你不是認為散文詩突破了詩的約束，可以無韻、無長短排列句的約束嗎？怎么，你又主張把散文詩約束在三、五百字之內呢？他提出這個問題，大概是看到了我發(fā)表在《文匯報》上的《散文詩雜談》一文。我現(xiàn)在仍然堅持我的這個意見。首先，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它本身一定的規(guī)律就是它自身的約束。這是指正常的應有的規(guī)律、規(guī)格、約束，散文詩自然不能例外。散文詩從詩的約束中解放出來了，就和詩有了區(qū)別。但它如果要和散文區(qū)別開來，也應該從散文的規(guī)律(約束)中解放出來。這，就是散文詩要比散文短，字數(shù)在三、五百字之內的道理。有這么一個規(guī)定，或者叫約束，散文詩就會產(chǎn)生它自身的結構、形式、用詞方面的特征和規(guī)格。譬如散文詩要求比散文帶有跳躍性，等等。魯迅先生早期的散文詩，就具備了短小的特點，至于后來他的散文詩寫長了，如有名的《野草》。我想，這是散文詩朝抒情散文的發(fā)展。因此，我們研究我國早期的散文詩的形式和發(fā)展，要看到這個變化。此外魯迅先生在散文詩的取材和形式上，更多的采用了寓言式和其他各種體裁，為散文詩開辟了更廣闊的道路，迪示了更深的哲理。這一點我們要更好的學習、繼承。

我還要特別提到的是魯迅先生的散文詩運用口語、對話的特點。例如《古城》這篇寓言，采取了三個人的對話，連全文的敘述也是第一人稱的。文學本來就是語言藝術，口語化更是我們民族形式的重要特點之一。讓散文詩朝口語化方向發(fā)展，恐怕是我們今天散文詩作者要堅持的一個重要方向。我個人在這方面曾經(jīng)作過一些嘗試，都失敗了。那是由于我感到運用口語寫作，有明快的一面，但描繪感情不容易細致，也不復雜、曲折。這次又重讀了魯迅先生的散文詩，才有了新的體會。我想口語化和寓言式要結合起來。那么，散文詩在內容和藝術上將更有深度。我過去之所以失敗，不是在文中運用了口語，而是通篇的結構、寓意不深所造成的。因此，散文詩用寓言的方式來表達，是可以倡導的一種形式。象瞿秋白同志的《那個城》，也是用寓言式寫的一篇值得反復深讀的、很受啟發(fā)的散文詩篇。

散文詩發(fā)展到郭沫若同志，很明顯的特點是革命的浪漫主義色彩更濃了、更直接了。魯迅先生早期作品是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這一點本來早有定論。但在散文詩作上，郭沫若作為一個偉大的革命詩人，就顯得革命的浪漫主義色彩更為赤裸、大膽，并且是更直接的表達了作者的感情。他的散文詩《路畔的薔薇》、《山茶花》，把花人格化之后，接著抒發(fā)了作者強烈的感情。此外如《白發(fā)》、《夕》，風格也十分明快。在這些前輩創(chuàng)作的影響下，散文詩發(fā)展到三十年代，陸蠡和麗尼是頗有代表性并有較大影響的兩位。如陸蠡的《橋》、《黑夜》，麗尼的《黃昏之獻》等篇，抒發(fā)的詩人的感情，深深帶著時代和社會的烙印，知識分子在舊中國的痛苦、徨和苦悶。他們的這些情調如果追溯到二十年代，我想，他們一定是受了朱自清著名的散文詩《匆匆》的影響。朱文《匆匆》中所表達的一個知識分子，對時間的流逝、心靈的空虛和無可奈何的淡淡的哀愁，反映得異常深刻，并具有典型性。從朱自清、陸蠡、戴望舒、麗尼，都可以找到他們的共同之處。當然，有哀愁的一面，并不是說就沒有憤懣的一面。象麗尼這樣的作者，不是也寫了《鷹之歌》這樣懷念被槍殺的革命者的散文詩么？

上面簡述了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早期的散文詩概況。但從三十年代后期，即從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起，經(jīng)過解放戰(zhàn)爭，直到新中國成立，這十多年的時間中，可不可以說，中國散文詩處于一種低潮時期。除了在國統(tǒng)區(qū)如郭風等堅持寫了一定數(shù)量的散文詩之外，由于民族危亡，時代的強烈動蕩，散文詩這種抒情性較強的文學樣式不能引人注目是不足為奇的。

一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到全面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開始，新中國進入了新的時代、新的時期。一種新的幸福的生活理想和獲得解放后新生的感情的奔放，除了使整個文藝蓬勃發(fā)展之外，還使散文詩這一文學樣式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是一九五○年利用工作之余開始嘗試寫的，到一九五六年、五七年才先后在全國報刊上發(fā)表。一九五九年由北京作家出版社集印成《早霞短笛》出版，全書共收散文詩二百七十多首。之后，郭風的散文詩《葉笛集》、《鮮花的早晨》問世。似乎散文詩又開始了一個新的時期。不少青年同志學習著寫這個文學樣式，報刊上也陸續(xù)有所發(fā)表。但這一不被人注目的文學樣式，卻遭到了引人注目的不幸。在“左”的錯誤思潮沖擊下，有的人為了幾首散文詩被打成了右派。就連我寫的《早霞短笛》散文詩集，也被“四人幫”文痞姚文元親自出馬寫文章，列為批判對象。隨后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時期，散文詩自然更滅跡了。直到粉碎“四人幫”，特別是三中全會以來，黨的雙百方針的貫徹，散文詩這朵殘敗凋零的小花，在經(jīng)過寒冬之后，卻得到了迅猛的發(fā)展。在創(chuàng)作散文詩的作者隊伍中，涌現(xiàn)出了許多有才華的中、青年作者，如：劉湛秋(《寫在早春的信箋上》、《溫暖的情思》)，王中才(《曉星集》)，劉再復(《雨絲集》、《深海的追尋》)，秋原(《春潮集》)，那永倫(《紅葉集》)，張岐(《留在大海的腳印》)，耿林莽、徐成淼、劉再光(三人集《星星河》)等，如果再加上經(jīng)常在報刊上發(fā)表散文詩的其他新秀，數(shù)量是相當大的。從整個散文詩的發(fā)展來看什么叫散文詩，散文詩的特點規(guī)律是什么，通過這幾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大致有了一個統(tǒng)一的認識。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為今后散文詩的健康發(fā)展鋪平了道路。其次，散文詩必須來自生活，只有從當前人民群眾的現(xiàn)實斗爭生活中吸取養(yǎng)料，散文詩才能從個人狹小的圈子中，從空虛的慘白無力的自我表現(xiàn)中擺脫出來。這一點，也是這幾年散文詩的總傾向所證實了的。大凡受群眾歡迎的好的或較好的散文詩，都充滿了生活的氣息，和對生活理想、光明的追求、向往，也總是鼓舞人向上、前進的。當然，也應該指出近年有不少散文詩，出于對“四人幫”的文化禁錮政策的懲罰，和對極左錯誤思想的突破，也過多的、或是不恰當?shù)谋磉_了一些個人狹小的、朦朧的、低沉的感情。這是值得我們警惕的，如果聽任這種傾向的發(fā)展，中國當代散文詩會走上死胡同，而脫離人民群眾。這是我們大家都不允許的。

散文詩的形式和分類還在摸索之中，但是有一點，我想引起大家重視的，就是散文詩一定要與抒情散文區(qū)別開來。目前這本《中國散文詩選》中，有不少篇章嚴格說應該是屬于抒情散文的。依我個人的看法，不宜收進這個集子。但為什么我又同意出版社把這些收選到這本書中來了呢？我有以下幾點理由：一、抒情散文，是散文過渡到散文詩的媒介。我認為抒情散文再凝聚一些，濃縮一些，就是散文詩了。二、抒情散文充滿了詩的情趣，這種詩的情趣是散文詩的靈魂。我們常說散文詩首先是詩，取抒情散文中的詩意，對散文詩有啟發(fā)。三、從散文詩在中國的歷史發(fā)展來看，五四時期的散文詩有一個時候是發(fā)展成抒情散文了，收選進來可以借鑒。基于以上三個理由，我同意把這一部分為數(shù)不少的抒情散文也選入這個集子，作為我們學習、研究、發(fā)展散文詩的資料，是會有好處的。

此外，本書選集的后面還附有散文詩六人談(發(fā)表在去年的《詩刊》)，以及郭風同志的《我和散文詩》一文(發(fā)表在去年《人民文學》)，這些都是探索散文詩的可以討論的意見。在六人筆談中我只是提出了一個散文詩創(chuàng)作上的問題，為了讓散文詩與時代、生活結合得更緊，我想加強散文詩的情節(jié)性(即事件)，也許可以避免散文詩題材的空泛和只是局限在一些對大自然的欣賞寓意上，創(chuàng)造出從抒情散文詩到寓言散文詩、從個人走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中去的條件。這恐怕是可行的。當然，所謂加強情節(jié)、事件，并不是叫大家去寫故事，去堆聚事件和矛盾，更不是脫離作者個人的情緒感受，去作空洞的描繪和說教。因為當時我只說了幾句話，現(xiàn)在借此機會補充上面的一點意見。

至于郭風同志的長文《我和散文詩》，我早拜讀了，我感謝他探索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詩與中國古文學(散文)的淵源，為我們繼承民族優(yōu)秀文化打下了基礎。我完全同意他的觀點。郭風同志是我們較老的、有成就的散文和散文詩作家。他把散文和散文詩朝兒童文學靠攏，更增加了散文詩的色彩。

散文詩在時代的號角聲中前進了，隨著祖國人民建設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步伐前進了。散文詩要完成它本身的戰(zhàn)斗任務，無論從創(chuàng)作實踐到理論的著述，都需要做一些屬于基本建設的工作。廣西人民出版社編選的這本《中國散文詩選》，無疑在這方面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研究的條件。我愿意把它推薦給熱情的讀者。

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九日于北京

(《中國散文詩選》將由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