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仲鍔
劉心武的《如意》可以說又是闖“禁區(qū)”的,所以我也用“人性”這個一向被認為“燙手”的字眼兒作題目,來談?wù)撍倪@篇新作。我之敢講“人性的優(yōu)美”,而不冠上“革命的”等字樣于前,是因為這是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分析歐仁·蘇的小說《巴黎的秘密》時,對其女主人公瑪麗花所作的肯定:“盡管她處在極端屈辱的境遇中,她仍然保持著人類的高尚心靈,人性的落拓不羈和人性的優(yōu)美”;“她之所以善良,是因為她不曾害過任何人,她總是合乎人性地對待非人的環(huán)境?!雹龠@些贊語,我看在一定意義上也適用于《如意》的男主人公石義海。這是個極普通、極不起眼、甚至有些渾沌愚昧的老校工。他受人歧視,被認為“麻木不仁”,即使按“中間人物”的標準,也是偏乎后進的;然而,作者真實地寫出了他的善良本質(zhì)與不善的環(huán)境的矛盾,使我們不能不產(chǎn)生共鳴,愛上這“質(zhì)樸到極點的厚實晶澈的靈魂”,謳歌那“升華著純真的人性美”。
“我們主張無產(chǎn)階級的人性,人民大眾的人性”。照說,“人性”這個字眼兒本不致“燙手”的,可是,打從文痞姚文元剛發(fā)跡時起(大約是一九五六年吧),“人性論”的帽子就滿天飛;人性、人情、同情心、人道主義等,統(tǒng)統(tǒng)奉送給了地主資產(chǎn)階級,仿佛無產(chǎn)階級和人民大眾壓根兒就六親不認、七情皆無似的,這簡直荒謬可笑到了極點!粉碎“四人幫”,思想得解放,人們對人性問題重新進行探討,試圖破除這個早在十九年前就為周總理批駁過“一切都套上‘人性論,不好”的“禁區(qū)”;但不管是談“人性的異化”或“人性的復歸”也好,是肯定不同階級有共同、共通的人性或主張只有階級性也好,多是理論上的爭辯詰難;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也許余悸猶存吧,有的雖寫人情、人性,卻躲躲閃閃,忌諱出現(xiàn)這幾個字;象《如意》這樣通過藝術(shù)形象,對人性“作真實的赤裸裸的描寫”(高爾基語),敢于明確地贊頌它是“使整個人類能夠維系下去,使我們這個世界變得更美、更純凈的那么一種東西”,恐怕還是頭一篇吧。我想,既然現(xiàn)在誰都擁護“人民大眾的人性”的提法,為什么不能理直氣壯地歌頌體現(xiàn)在普通勞動者石義海身上的這種“人性”呢?說劉心武的新作有所突破,首先就是指的此點,這對破除形而上學、庸俗社會學的影響,肅清極左思潮和公式化、概念化的流毒,是大有意義的。而從作者自身的創(chuàng)作歷程看,也許將會成為他步入一個新階段的分野和起點。
《如意》的內(nèi)容可以概括為小說中的一句話,寫的是“兩人各執(zhí)一柄如意而終于沒有如意的愛情”。這“兩人”,一個是棄嬰出身、“打小伺候洋鬼子”的老校工石義海;一個是“天潢貴胄”的末代“格格”(清朝貝勒之女)金綺紋。而且是遲暮的愛情(他們正式約在天壇“搞對象”時都已年近半百),乍一聽,也許有點兒羅曼蒂克和傳奇色彩。其實,作者筆下的這雙男女,都是很平常的角色:男的是個文盲、粗人,還是羅圈腿;女的無依無靠,在家糊紙盒、折書頁子過活。他們的“階級覺悟總提不高”,男的還信鬼,甚至胡涂到“竟然對‘天下烏鴉一般黑這樣天經(jīng)地義的話也提出異議”;女的則“放不下多羅格格的臭架子”,還有抽好煙、喝好茶的嗜好……總之,他們既不高大,也不完美,相反,還有些窩囊,存在著缺陷,而且按照那十年通行的“斗爭哲學”和“階級分析”法,特別是石義海的言行,簡直近乎“出軌”甚至“反動”。比如,他竟給“小將們”打死的、淋在雨中的資本家的尸體蓋上塑料布,還給被“專政”進行強勞的“牛鬼”們送去綠豆湯;金綺紋竟拒絕那個曾拋棄了她的丈夫、一個加拿大籍富商接她團聚的請求,煞景地破壞了“一則中加友誼的佳話”的誕生,也令人大有不識時務(wù)之感。但是,作者正是通過這些娓娓道來的細節(jié),有如抽繭剝筍,使我們逐步地了解到,石義海這原被看作“是一個最簡單最落后最不屑人們一顧的、最無味乃至最無價值的角色”,“然而在這混亂瘋狂、離奇反常的世態(tài)中,他卻獨能保持自我,不為洶涌恣肆的狂潮左右……”,而他與金綺紋的“用了整整三十年,才終于坐到一張桌子的兩邊”的愛情,盡管“歡樂是渺小的,哀痛是卑微的”,但“也應當在人類的文明史中占據(jù)應有的位置”。
我在此所以笨拙地復述小說并不曲折卻很感人的情節(jié),富于哲理的議論,無非是想表明,作者在進行可貴的探索,試圖刻畫我們偉大民族的“蕓蕓眾生”,描繪平常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歌哭,展示他們質(zhì)樸卻不簡單、純真而又豐富的靈魂。石義海的性格,若按常規(guī)分析,是如此難以捉摸。他正直善良,虔誠地尊重自己所愛的人,信守誓言,無限同情無辜的受害者;他有自己的處世哲學,反對“人整治人,人糟踐人”,認為“不存心害人的人就是好人”,“人對人不能狠得過了限”;他“不昧良心”,不說瞎話,敢于在批斗“走資派”的大會上,于眾目瞠視中,取下黨支部書記脖子上墜著的鐵餅。這一切,是全然無法用階級感情和抽象的定義來判斷的。對比“蒜苔”那一類“腦瓜靈活”的主兒,更顯出了他的“人類的高尚心靈”。就是一些同他接近的人物,如“我”、老曹和葛大爺?shù)?,也都對他的?nèi)心向往和執(zhí)著的愛情追求,不甚了了;連那個“比較通人情”的基層支書老曹,雖然能記著這個單身漢的“棉被胎子該換換了”,卻“全然忘記了,他也是一個需要女人的男人!他需要一個小小的家庭!一種最普通最瑣屑的人生樂趣!”作者所探索、發(fā)掘的這出悲劇的主題,就在于他從人物之間的矛盾和鮮明對比的關(guān)系中,揭示出石義海在十年浩劫那“非人的環(huán)境”里,獨能“合乎人性地”保持自我的金子般的心?!安荒苣敲丛阚`人”!這是正值妙齡的金綺紋,當年在廢園里初遇受著非人折磨的石義海時的一句話,后來竟成為他們暮年互相憐愛的感情基礎(chǔ)和共同信念。難道這不是通篇小說所吶喊出的最強音嗎?它反映了作者的道德信念和他對人類良知、“人性的優(yōu)美”的謳歌。
《如意》在內(nèi)容上的突破,也會帶來藝術(shù)表現(xiàn)上的新鮮感。多年來,由于對典型化原則片面、機械的理解,把所謂概括集中變作“拔高”,取舍、綴合成為拙劣的圖解,公式化、概念化盛行,待到“四人幫”肆虐,“三突出”、“高于生活”登場,這種歪曲更導致了瞞和騙的反現(xiàn)實主義文藝統(tǒng)治文壇??v觀現(xiàn)代文學的畫廊,堪稱典型的藝術(shù)形象寥寥可數(shù)。而象阿Q、祥林嫂、吳蓀甫等人物,也都是無法用劃階級成分和套某些公式所能分析清楚的?!拔┢湔鎸?,才有生命力”,我以為恢復和發(fā)揚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必須汲取教訓,首要的還是在人物塑造上去矯飾、勿“拔高”,在反映、開掘生活上不回避矛盾,不偽造、圖解?!度缫狻吩谶@方面是有長處的。它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人物,大都帶著熱騰騰的汗腥、土氣,披露出赤裸裸的真誠的心,使我們能窺見人物性格的復雜豐富,內(nèi)心感情的紛紜多變,覺得象那么回事兒,挺有人情味兒。作者沒有刻意地編故事,設(shè)置人物也不搞分類法,平衡正反兩方面的比例。他的取舍、提煉更多地體現(xiàn)在小說的矛盾結(jié)構(gòu)上;對人物的抒寫,則力求如實地反映“本來的形象”,而非“批判的變態(tài)”(這兩句引文是借用馬克思在分析瑪麗花時的用語)。即使這真實是嚴酷的、觸目驚心的,也不回避,楞給“拔高”。正如魯迅說的:“倘有取舍,即非全人,更加抑揚,更離真實。”②在我們?nèi)邕^眼煙云,看慣了那么多體現(xiàn)“階級本質(zhì)”和“生活主流”的人物像之后,接觸到這樣的藝術(shù)形象(應該說這樣的形象,近幾年在作品中開始多起來),的確耳目一新。
其實,這篇小說在手法上,倒是頗為“守舊”的,既沒有“意識流”,也沒有時空的倏忽跳躍;篇首是一段引子,篇末尾聲呼應,中間大倒敘里套著小倒敘,時間跨度長達六十年,那左一個右一個的“請想象……”的倒敘開端,甚至還顯得有些呆板;文字的錘煉也不足。但是,在布局謀篇上,自有其獨到的匠心。例如如意這個信物的深藏不露,就始終牽系著讀者,取得強烈的懸念效果。而狀物的情景交融,議論的要言不煩,人物語言的十足“京片子”味兒,以及對一些人們“見怪不怪”的社會現(xiàn)象,信筆點染,鋒芒所及,發(fā)人深思,都可以看出作者在藝術(shù)上的不斷成熟和提高。
話說回來,目前“人性”這個命題,愈來愈引起人們的注意和探討,在這個問題上,應該提倡“爭鳴”和作多方面的實踐嘗試。劉心武的《如意》,邁出了值得重視的堅實的一步,但愿不是絕唱,而是先聲,讓更多的藝術(shù)形象,放出更加絢麗的人性的光彩!
(《如意》,載《十月》雜志一九八0年第三期)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215—217頁。
②《且介亭雜文二集·“題未定”草(六)》。其余引文均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