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工人出版社供給,全文將由工人出版社印單行本。
——編者
一
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刨床工人。在說到我自己的時候,我應該先說說我們的黨和我們大家。沒有黨的領導和大家的幫助,我是什么也做不成的。一九五一年十二月,我們廠里調整工資。很多技術和我不相上下的工人,工資都漲到了三百三十五分??墒牵业墓べY還是照舊——二百八十八分。根本沒有動。我心里有些發(fā)火。我想,一樣的技術,為什么對別人厚,偏偏對我薄。少掙幾十分,關系并不大;可是“樹長一層皮,人爭一口氣”,這口氣,我可受不了。那時候,我剛從第七車間調到工具車間來,我氣沖沖地夫見車間主任。我說:“為什么不給我漲工資?”
車間主任說:“將來了解了你的技術再決定。”
“那你不能到第七車間去了解了解嗎?”
“這一次怕已經來不及了?!?/p>
一聽這話,我想漲工資沒有門了。我說:“不給我漲,就不行。”我一氣,放下工具就回家去了。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說:“這年頭,有了技術,哪里也有飯吃。不漲工資,咱們就在家里歇幾天,撿點糞?!?/p>
我同意媽媽的意見。我說:“對,不漲工資,那是明明欺侮人嘛。”
這樣,我就留在家里撿糞,不去上班了。
背上背個糞筐,我總覺得這不是個事兒。我怕別人問我,又怕別人看見我,我哪里有心撿糞。轉了一天,糞筐還露著底?;氐郊襾?,怕給媽媽看著,偷偷就倒在糞堆上了。
撿糞的第二天,我走過沙河街,經過了街邊那個籃球場,一看,籃球打得正熱鬧。我平常好打球,見了球,什么也顧不得了。我背了糞筐就走過去。
我的老同學鮑峰昕看見了我。就叫:“王崇倫,來打一回球吧?!?/p>
有人見我背著糞筐,就夸獎我說:“呵,王崇倫,你真勤儉,歇工還撿糞呢?!?/p>
不這樣說還好,一聽有人夸獎我,臉上就發(fā)燒,心里真難受,我想溜走,又不好意思,我想把問題避開就算了。
我說:“別扯淡了,還是打球吧?!?/p>
說也奇怪,要是平常,籃球早打起來了;今天,好像大家在我身上發(fā)現了新問題。
真的,有人就擠到我身邊開口問我了:“今天不是星期日,你怎么能在家呵!”
這可把我難住了。實際情況不好說,我想開開玩笑應付一下算了。我勉強笑著說:“不是星期天,我自己也可以給自己放假呵?!?/p>
想不到這句話把事兒引得更熱鬧了。
“工人階級還可以自己給自己放假嗎?”
(圖片見原版面)王崇倫在今年三月又改造了一件“模板夾具”的新工具。圖示他正在用新工具進行生產。
“準是和誰鬧了別扭了,你快說,我們幫助你解決?!?/p>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關心地問著,說著,好像這事情是發(fā)生在他們目己的身上。鮑峰昕更著急。他說:“告訴我,你究竟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我說:“告訴你,你會不高興我的?!?/p>
他心里越納悶,就問得越熱心,實在使我沒有法子不告訴他。他說:“你遇到了什么困難,我們大家?guī)椭憬鉀Q。你要相信大家,大家能幫助你解決困難的。”
我覺得瞞著這樣的事也實在沒有什么意思了,就把為什么沒有上班的原因老老實實地談了一遍。這件事,我覺得不體面,我也知道大家是不會同情我這樣做的。我已經開始有點后悔了。
我的話說完以后,大家立刻就給我提了一大堆意見。
有的說:“你太成問題了,你為什么不用自己的腦袋好好想一想呵!”
有的說:“你是一個青年團員,你想想,這樣做對嗎?”
有的更直截了當地說:“你的嘴原來是只會說別人的。”
這些批評,碰著了我的短處,我覺得有點疼;但想到同志們對我的關心,我的心里,又熱呼呼地,覺得實在溫暖。在新社會,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巳經完全變了樣。別人對自己這樣關心,為什么自己反而稀里糊涂的,不關心目己呢?想到這里,我說:“我知道這事辦得不對頭,可是我巳經這樣做了,怎么辦呢?”
“那不要緊,你明天照常上班就是了?!?/p>
“你媽媽要是不愿意,我們大伙兒給你媽媽去說說?!?/p>
鮑峰聽也這樣說:“我們送你回家吧。”
我想,自己為了一點點小事兒鬧別扭,挺大的個兒,還要人家送回去,這多丟人。我說:“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p>
二
我回到家里,就給媽媽說:“我可不能再在家呆下去了?!?/p>
媽媽驚訝地問我:“你怎么啦?你又聽信誰知話了?”
“像這樣呆下去,人家光看我的笑話,我受不了?!?/p>
“別人又不養(yǎng)活我們,你聽他們的話干什么?!?/p>
“不行,我是個青年人,別人都說我這事辦得不對頭,光我一個人走路,我能走到哪里去?”
“他們都說些什么?”媽媽知道我碰見了鮑峰昕,她還挺不滿意地說:“他們念了幾年書,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了?!?/p>
我問媽媽:“一個工人不去工廠做工,留在家里撿糞,這能呆下去嗎?”
“有手藝還怕沒有活干嗎?”媽媽還不信服地說。
我說:“大家都笑話我鬧個人利益,誰也說這個想法是過時了。自己看著自己挺對,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兒?!?/p>
媽媽聽了我的話,心里不能不有一點點動靜;我看她的臉色,不像開頭那樣充滿自信了。她有點憂慮地問我:“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說:“我準備明天上班去?!?/p>
我和媽媽正說著話,又聽見白明欣在門外叫我。白明欣當時是機械總廠黨委會的組織干事。他聽說我歇工,特別到我家里來看我。
“王崇倫在家嗎?”
媽媽聽見這聲音,趕緊把我推到對面那個房間去,要我藏起來。一面答應說:“請進來吧?!?/p>
這樣,我就在對面那個屋子里,聽著老白和我媽媽談話。
“你來有事嗎?”我媽媽是故意問。
“來請王崇倫上班,他有什么意見可以回廠去解決?!?/p>
“有兩只手,哪兒也能吃飯,他沒有心上班了?!?/p>
“過去貧雇農給大肚子做活是吃飯,現在工人給自己的工廠做活也是吃飯,但可不一樣了?!蓖A藭?,老白接著問,“現在的生活比過去怎么樣?”
“生活當然是比過去強了;但工作不順心,怎么能干下去呀?”媽媽埋怨地說:“人家都漲工資,為什么崇倫不能漲?”
“工資問題總是可以慢慢解決的。不上班怎么能漲工資呢?”
“一個人工作要好的話,廠里能看得出來嗎?”
“當然能看得出來,這還能像過去好賴不分嗎?干部看不見,群眾也會提意見?!崩习渍f:“要生活過得更好,一定要更好地工作。”
這些話都說在我的心眼里。我聽見我媽也“嗯”了一聲,好像表示不反對老白的意見。我想媽媽的思想可能也有點動了。
“王崇倫上哪兒去了?”
“他撿糞去了?!眿寢屨f:“你們辛辛苦苦來叫他上班,他回來。我明天讓他上班好了?!?/p>
“我想和他說幾句話,請你老去找找?!?/p>
“我上街給你找一找吧?!?/p>
我媽說完話,就往外走。我想,我明明在這兒,還要假裝上街去,這干什么,我不管媽媽同意不同意,一個快步,奔了出來。這時候,我的心里,說不上是什么味道。在舊社會,去廠里上班,像走狗似的,根本沒有人答理;現在自己不上班,干部還到家里來,自己反躲著不見……我說:“人家來了,我還在這里變把戲,躲著不見,這怎么行。”回頭我就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后來,車間的團支部書記廉占甲也來了。一見他們的面,我實在有點難為情。廉占甲往口袋里一摸,摸出了一封信。交給我。他說:“這是車間主任的信,你看看吧。”
那信上說的,也是希望我回去,還說別因為他態(tài)
度不好,就不上班。我想,又來人,又來信,工廠實在對我太好了。我還能說什么呢?
“這兩天怎么樣?”老白問我。
我說:“現在我才知道,一個工人如果離開了大伙兒,離開了工廠,那痛苦才大呢?!?/p>
老白說:“工廠是實行按勞付酬的工資制度。只要提高技術,搞好了生產,工資自然會增加的。個人利益和國家利益要放在一起考慮;你是個工人,哪有不上班呆在家裹撿糞的道理?!?/p>
我想起這幾天來心里別扭的情形,想起剛才在籃球場上碰到的事情,想起自己稀里糊涂干的這樣一件不漂亮的……可是我的嘴上還不服。我說:“工資不要提了。但主任對我的態(tài)度太不好?!?/p>
“態(tài)度問題可以回去講,怎么能因為態(tài)度不好就不上班呢?”廉占甲說。
我沒有作聲,老白猜到了我想些什么,他問我:
“是不是決定明天就上班去?”
我臉上抹不開,其實心里早通了。我說:“對,明天上班去?!?/p>
三
雖然只幾天沒有來,乍一回到廠里,好像很多事都生疏了。
我走進我們車間的門,心里很難過。我嫌自己丟人,怕別人取笑我,我想別人要是用冷冷的眼睛瞅我,我可受不了。我真不知道大家會怎么樣對待我。
事情和我想的完全相反,我一回到車間,比回到家里還溫暖呢。
這個說:“王師傅,你可回來了?!?/p>
那個說:“王師傅,現在正有一批活等著咱們干,你來正好,咱們一塊干多好啊。”
有的過來拉手,車間主任也叫我和他一塊坐坐,大家親熱得好像親兄弟一樣。我想這真是自己的工廠,使人感到這樣的溫暖,干部跑到自己家里來,同志們團結得這樣好,我怎么能不和大家在一起,我怎么能不好好地工作呢。
我下了決心,我想我再也不離開這里了。我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補償工作上受到的損失。
那時候,車間里正做一種叫出油口的零件。這零件,從車床下來,就輪到刨床干。車床多,干活快,刨床少,干活慢,車床一天干好幾百個,刨床只能干幾十個;出油口的半成品,只好一堆一堆在刨床旁邊壘起來。
我去找車間主任,我說;“出油口到我這里,都給擋住了,怎么辦?”
車間主任問我:“能不能找個竅門?”
我說:“憑我這幾下,我還能找到竅門?”我嘴里這樣說,心里卻想試試看。
刨床干出油口,一次只能干一個,我想能不能把卡具改造一下,一次同時能夠干幾個。
我把這個意見告訴了白明欣。我說:“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要弄不成,可不要笑話。”
“成功了更好,”老白說:“不成功也沒關系,大膽干吧?!?/p>
我想領導上這樣支持我,這太好了,我一定好好干。
白天,我照常生產;晚上,我在家琢磨工具。
有一夜,我想找?guī)讐K磚頭,壘個卡具的樣子作試驗,哪里也找不到。我就從外面墻上拆了幾塊。
媽媽看見了,問我:“你從哪兒弄來的磚頭?”
“墻上拆下來的。”
“你瘋了?”
“我怎么瘋了,我在想法改進工具呢?!?/p>
媽媽見說我沒有用,就先睡了。
我的新工具終于弄成功了。刨床用這個新工具做出油口,過去一次干一個,現在一次能同時干十個。過去一天能做四十九個,現在一天能做四百九十個。車床下來的出油口,經過刨床,一個也積壓不下了。
因為我把加工出油口的卡具改造成功,廠里表揚我,黑板報上寫著我的名字。因為我超額地完成了生產定額,那個月我的工資,比別人多得了三倍。
媽媽知道我因為做好了工作受到了表揚和獎勵,她心里也很高興。
一連好幾天,我的家庭充滿了我改造工具成功所帶來的歡樂。
有一個晚上,我從廠里下班回來,一進屋,全家都在等我吃晚飯。
我們那個房間,暖洋洋地、爐火通紅。我們全家人圍著炕桌坐了下來,我的三歲的兒子晉杰穿著新棉襖靠在我的身邊,快在高小畢業(yè)的我的妹妹坐在我的對面。桌子上擺著白面饅頭,肉,還有好幾個菜。我一看,心里很有感觸,咬了一口饅頭,就覺得有很多話涌上心來,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不能不說。
我說:“以往咱家過年,只能買幾斤面,菜還得上姥姥家里去要;現在我們平常能吃這樣好的飯,這是黨和毛主席給我們的幸福?!蔽铱磱寢屢呀浄畔铝孙埻?,正用心聽我在說些什么。我故意看看她說:“我可不知道能不能代表你們說這幾句話?!?/p>
“你還有別的話說嗎?”媽媽問我。
“當然還有。我記得父親得了很輕的肋膜炎,因為沒有錢治病,不幸死了?!蔽覍寢屨f:“你得了眼病,很危險,可是工會幫助了咱們,職工醫(yī)院把你的眼病很快就治好了?!?/p>
“這我都知道,還用你說嗎?”媽媽說。
我想趁此機會,全說出來算了。我說:“光說知道并不等于解決問題。比如給解放軍同志洗衣裳,你自己是小組長,一件也不洗,光把衣裳分配給別人;可是咱家吃的水,倒全是解放軍同志幫助我們挑來的?!?/p>
“你為什么這樣說呢?”看樣子,媽媽是有點生氣了。她說:“我在家里什么也不知道,你們‘團員什么的,開這會那會的,回到家里,什么也不說,現在又來批評我了?!苯又?,她不服氣地又為
自己辯護說:“難道擁護共產黨,擁護毛主席,就光許你一個人擁護嗎?”
第二天,我從廠里回來,我看見我家門口繩子上晾滿了已經洗過的解放軍同志們的衣裳。那些衣裳,洗得非常干凈,平平貼貼,都像熨過的一樣。我心里不禁喜歡起來,我想:昨天晚上的話,已經開始發(fā)生作用了。
四
不久以后,一種叫拉桿的零件分配到我們車間來了。
大家都知道,這零件是供給志愿軍在前方用的。本來銑床刨床都能干這活,領導上把任務交給了銑床。
任務很緊迫,銑床因為卡具不好使,很多拉得到了第一道工序,壓根兒就被做壞了,根本交不出成品。
看到這清形,誰也著急,本來,在大家的心里,都覺得好容易能為抗美援朝出些力氣,給咱們志愿軍做些事,正好使使勁。結果,做不成,整個車間,都為這件事情愁壞了。
銑床上的工人當然更著急,由銑床組長李文蘭帶頭,大家都想辦法改造工具。本來銑床干拉桿,一次干一根,他們想要把卡具改造一下,想一次同時干十根??墒歉膩砀娜?,怎么也改不成。
本來規(guī)定在一九五二年十月五日要交一批拉桿,因為大家放下了生產,忙著改工具,時間到了,一根也交不出來。
我看到這情形,難受極了,我知道這種活刨床也是能干的,就去找銑床組長李文蘭。我說:“分點給我們干干吧?!?/p>
李文蘭表示不樂意。
我想,既不讓刨床干,我也來弄個新工具試試看。其實,早在李文蘭試驗新工具失敗的時候,我就有心琢磨這個新工具了。
我把新工具的樣子弄出來后,先給李文蘭看,想征求他的意見。他說:“那怎么能好使?”我請他在銑床上幫助做我的工具,他不耐煩地說:“這個干,那個干,咱們的活還做不做?“
我心里挺瞥氣。正在這時候,小型廠張明山創(chuàng)造“反圍盤”成功了。我有機會聽了他一次報告。聽完報告,我的心里就亮堂了。我想那“反圍盤”,過去的德國人,日本人,誰也沒有弄成功,開頭也沒有人支持他,最后張明山還是把它弄成了,我得好好向他學習。
我把要弄新工具的事告訴了老白,老白笑著說:“別著急,若是沒有困難,咱們不是都可以去睡覺了嗎?”老白把這事情告訴了我們車間工段長杜光明,老杜很快地把我要試用的工具做成了。
銑床上有些工人聽說我要試驗新工具,心里就不痛快。他們有的說:“任務還完不成,這不是瞎胡鬧嗎?”有的說:“這不是增產節(jié)約,簡直是浪費國家的財產來了。”新工具往銑床上一放,大家都圍住了我,使勁瞅著我,我的心砰砰地跳,腳也有點發(fā)抖,實在有點發(fā)慌。
那銑床一開動,工具卡不住活,拉桿就轉個兒,沒法操作。我腦袋“忽”一下。汗簌簌地落下來,耳朵邊只聽見一片喧嚷,意見紛紛。
“別人干不了,咱們還能干得了。”
有人還慢悠悠地說反話:“這工具不壞,真好!還會轉個兒?!?/p>
有人嘆了口氣說:“夠嗆!”
當時聽到這些話,我腦袋脹得好大好大,正在走不能走、說不能說、抹不開臉的時候,還是老白走來替我解了圍。老白安慰我說:“現在不好使,別著急,找出毛病后,以后一定能好使?!彼孟裼质窃趯Υ蠹艺f:“任何發(fā)明創(chuàng)造,全是經過困難才成功的。”他讓我跟著他走出了車間。
這一次,我走出廠門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為什么新工具要轉個兒呢?怎么樣才能解決這個問題呢?邊走邊想,低頭見到地上有一根樹枝,樣子和拉桿差不多,我拾起來,放在手臂上,用手撥樹枝,樹枝就轉個兒。我想,現在碰到的就是這個問題,能想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新工具就好辦了。
回到家里,我的確感到很失望,可是我不服氣,我想:難道拉桿工具就這樣算失敗了嗎,難道我就不能為拉美援朝出一些力嗎?
正在這難過的時候,我聽見老白又在門外喊我了。
我坐在炕上,說:“請進來吧。”沒有站起來,是因為實在懶得動。
“王崇倫,怎么樣?是不是來了一點‘火?”老白見了我,開頭就這樣說。
我為了裝作鎮(zhèn)靜,故意想把話說得輕松些,我說:“沒有‘火,喝糖水了?!?/p>
“對呀,有‘火就不會成功?!崩习渍f:“我希望你能堅持下去,不要害怕困難?!?/p>
“困難我倒不怕,我聽見大家說‘夠嗆兩個字,心里到很難受?!蔽艺f:“請你相信我,這正是黨考驗我的時候。”
“我們一定給你全部的支持?!崩习淄瑫r還把張明山創(chuàng)造“反圍盤”的事跡又講給我聽。
他說:“英雄模范都是在困難中產生的。張明山遇到那么大的困難都克服了,我相信你的困難也一定能夠克服的?!?/p>
“我的困難不算什么?!蔽野俜种偻饫习椎囊庖姟N艺f:“和張明山遇到的困難比較,我的困難就算不了什么。”我說這話,眼睛就像明亮了些,心里也就寬松了一些,困難就好像并不那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了。
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偶然想起刨床的床頭,是因為有糟鐵才把床頭卡住了。我想,我為什么不用同樣的辦法,在拉桿工具上試試呢?
天不亮,我就起來了。老婆看我起來,她也趕緊要起來。我說:“今天你就享享福吧!別起來了?!彼€是非起來不可,她說:“這幾天,你忙著改工具,我也應該幫助幫助你?!彼芸炀桶严茨標驮顼埮昧恕?/p>
我回到廠里,人們還沒有上班,給車間的領導同志一談,大家都鼓勵著我試驗試驗。我說:“有人在,我就冒汗,你們不在,我才試驗呢!”
一直到人們都下了班,身旁只剩下了我的徒工李敬言。
李敬言說:“我能不能站在旁邊看看?”
我想:反正你跟我學過幾天,工具如果不好使,你也不能說“夠嗆”。我說:“好吧!你在這兒當我的助手?!?/p>
我們兩人忙著在刨床試驗起來,一試,那新工具完全好用。銑床上一次做一根拉桿,常常出廢品;用這新工具,在刨床上可以同時做四根,質量達到百分之百。李敬言一見這,高興地說:“王師傅,這好使極了?!蔽倚睦锂斎粯返貌恍校墒亲焐喜空f:“不一定好使,等一會再說?!蔽蚁肟蓜e喜歡太早了。
那刨床,有節(jié)奏地來回行走著,烏亮的鐵屑,一層一層像刨花般地被削下來。拉桿順利地在刨床上工作著,一個半小時后,干成了一百多根拉桿,而且根根都是一級品。
李敬言看到這情形,樂得直喊:“王師傅,真不簡單,真不簡單?!?/p>
說起我的徒工李敬言,他本來最不安心在刨床上工作。他覺得當刨工,只能刨平面,難免就干不了活,技術簡單;不如當鉗工有出息,鉗工慢慢就有希望當技術員。刨工的最高工資,比車工的最高工資總是低一級。因此,在日常工作時,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什么也教給他,只怕他不會;但他自己一天到晚,跑來跑去,什么也不想學,喊他名字,他不答理,告訴他事兒,他裝沒有聽見,有時氣得我掉眼淚。我記得我十六歲進工廠當學徒,那時候,師傅要抽煙,我得給點火,人家動動嘴唇,我就得給人家倒茶。有一次,手上擦破了皮,沒有地方上藥,也不讓休息,氣得我沒有辦法,只好霹靂啪啦亂打燈泡出氣?,F在,我看看站在我對面的李敬言,我想他真太幸福了。我說:“李敬言,你不是說當刨工沒有前途嗎?在我們這個國家里每一扇大門都是向我們打開的。不論你做什么工作,不要覺得很平常;問題在于你是否已經用心學習,只要你把一切都交給了你的工作,你一定會創(chuàng)造出成績的?!?/p>
李敬言,這回可靦腆了。他一聲不響,低落頭,靜靜地聽我說話。好像說:“王師傅,你的事實,使我完全相信你說的話了。”
五
這時候,拉桿在銑床上還是一根一根干,而且廢品很多。我心里想,我們上百貨公司買一件東西,還要挑來挑去,有一點小毛病就不要。有時候,挑得不仔細,買回來的東西,用了幾天出了毛病,自己還心疼得不行。這拉桿是供應志愿軍在前方用的,可不是放在百貨公司廚窗里的被罩或毛巾,要是在用的時候,發(fā)生一點毛病,那自己的責任就太大了。
眼看交貨的時間快到了,因為質量沒有保證,任務無法完成。
我看這情形實在忍不住了,就去找李文蘭。我說:“李師傅,你們用我的拉桿工具試試看,如果好使,不但能按期完成任務,還能保證質量。”說完話,我就把工具放在銑床上。
當時李文蘭覺得自己沒有研究成,現在反要用別人做成的工具,面子上下不來。他含含糊糊說:“我們銑床上,能用刨床的工具嗎?”
我說:“如果不想辦法,一根一根干多慢??!”
“我們人多,機器多,一根一根干,也拉不下你們?!崩钗奶m回答我說。
我的工具放在銑床上,硬是誰也不用,過了一些時間,我只好自己再去拿回來。我的拉桿工具就這樣被擱起來了。
車間的黨、工會馬上發(fā)現了這個問題,工會主席張成山來問李文蘭:“為什么不推廣王崇倫的先進經驗?”
李文蘭回答說:“我怎么能不接受先進經驗呢,連這一點我還不懂嗎?”
“你為什么不用王崇倫的拉桿工具呢?”老張說。
“我覺得銑床用刨床的工具,不一定好使,再說,銑床的圓刀并不比刨床干得慢?!?/p>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事實是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五日的日子到了,這是拉桿應該全部交貨的時間,可是還有一千多根拉桿沒有完成。
張成山說:“咱們還是用王崇倫的工具生產吧?!?/p>
李文蘭還懷疑地問:“只剩下一千多根了,還用嗎?”
張成山堅決地說:“剩一根,我們也要用?!?/p>
那天晚上,正輪著張成山值夜班。他給我說:“我打算今天晚上試試你的工具?!?/p>
我說:“好,我?guī)湍愕拿Γ裉焱砩衔也换厝チ?。?/p>
這事情給白明欣知道了。老白對我說:“我先回去吃飯,回頭我給你們帶飯來,今天我也不回去了?!?/p>
那一夜,我們幾個人,就在銑床上安裝新工具。弄到半夜,新工具安好了,銑床一轉動,拉桿不轉個兒,挺好使,可是質量還不太好。
時間已經很晚了,老張見我和老白有點困了。他說:“明天你們還要上班,先去睡吧,我看工具沒有問題?!?/p>
張成山是本車間的老銑工,我聽他說沒有問題,也就放心了。
我上了車間樓上那間小屋,在鋪在地上的鋪板上一躺,弄塊磚頭當枕頭,閉上眼睛想睡覺。實際上,我那里能睡得著,我的耳朵,自然而然地去聽銑床轉動的聲音。
忽然間,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著了沒有,耳邊只聽見銑床發(fā)出呼呼呼的響聲,根據這響聲,我聽得出,這是同時干幾根拉桿的聲音,我急忙跑出去。
我喊:“張師傅,怎么樣?”
只聽見張成山的聲音回答我說:“好使,太好使了,王師傅,謝謝你,你的工具成功了?!?/p>
“是好使嗎?這太好了?!蔽遗赃咇R上有個人接著說。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老白也早起來了,他依舊服裝整齊,我知道他根本沒有睡。
我連忙對張成山說:“我還要謝謝你呢。沒有你,這工具還推廣不了?!币幻嬲f,老白和我就走到銑床跟前去了。
用我的新工具生產了一天多,五百多根拉桿,全部做完了,而且根根都是一級品。要是用舊辦法,需要兩天兩夜才能完成,而舊辦法生產的拉桿,廢品大多,質量還沒有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