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夏
此行為日雖止十三大,而接觸的舊交新知,約在四百人以上,或杯酒道故,或圍爐談天,或開會演說,或深室偶語,環(huán)境萬殊,意態(tài)隨變,悲歡離合,啼笑俱有。茲由日記中摘錄十數(shù)條,公之于世。惟其中有刪節(jié),有修改,識苦諒之。
一·紀程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廿一日,夜,由上海乘滬寧車,翌晨到寧。渡江。江水陡落,岸斷百尺。朝敦東上,清霜襲人?;仡櫮暇┏菛|諸山,嵐光匝匼,宛若繡屏。田林間幾縷炊煙,裊裊而出?!D(zhuǎn)津浦車,北駛,景色萬千,紀不勝紀矣。……過豐臺,忽憶上年微服由此登車時情景,瑟縮若猬,莫敢左右顧,不覺啞然失笑。……廿三日下午,到京。……
廿五日上午乘京漢車赴保定。臨行時,有為我危者。我說:“這些惡狗都一心一意搶骨頭去了,還怕什么”?過長辛店,往事兜在心頭,光景看在眼底,不禁愴然雪涕?!矸郑直6??!畛浚鼐?。……
卅一日下午,乘京奉車赴天津?!?/p>
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下午,乘津浦車赴濟南?!胍?,昏黑中見有山嶄然,天光映其
巔石如櫛比,如劍列,知道快要到黃河了。俄而渡黃河,車聲隆隆,水聲澌澌,合奏成激壯之音?!艜r抵濟南?!?/p>
二日夜,仍乘津浦車南行,昏黑中不見泰山。前次北上時原在早晨,熟睡未起失之。泰山是我游蹤所至的老友,我現(xiàn)在還能想像日觀峰看日浴,斗姥宮聽壑聲,極天下之至樂。此次北游,竟不失此老友,真是“悵惘奚如”!……
三日下午,到浦口。渡江。轉(zhuǎn)滬寧車,……夜十時抵上海。
二·與醫(yī)生談Philosopby
北上時,津浦車中和我同房的是一位黑胖胖的西醫(yī)。他把我望了又望,開言道:
“先生!你不是一個Philosopher嗎?”
我好生奇怪。我是一個主張哲學破產(chǎn)科學代興的人,他恰恰把這頂九旒王冠加在我的頭上,我真是“受寵若驚”。笑問道:
“何以見得”?
他說:
“先生不是滿頭長發(fā)嗎?我在美國所看見的Philosopher全是這樣?!?/p>
“呵!原來如此?!阆聦W過Philonphy嗎?!?/p>
“未曾。不過略略知道一些兒?!?/p>
“你最佩服的是那些哲學家?”
“亞利士多德·康德?!?/p>
“你知不如道哲學到現(xiàn)在是到了末日?”
“什么?哲學到了末日嗎?”他很詫異的問。
“是的。法國有位孔德,把人頭社會思想分為三時代:第一期是宗教迷信時代,第二期是玄學時代(即所謂形而上的留學。)第三期是科學時代?,F(xiàn)在我們中國雖尚是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的封建社會,雖宗教迷信和玄學尚是充塞于國中,可是在工業(yè)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里,留學(特別是玄學)卻是漸漸的衰落了,至少是科學化了。原來留學這截東西,因為當時的科學尚未發(fā)達,宇宙萬物有許許多多的事得不到解決,那時的思想家對于宗教迷信無不滿意,所以全憑個人的理想,構(gòu)造成一個不可摸著的玄妙哲學。什么直覺,什么良心,什么自由意志,什么“我”“非我”,什么先天的形式,……都是他們嘔盡心血弄玩的把戲。這一套把戲,算是至康德而集其大成。哥白尼的天文學和牛頓的萬有引力說出,宗教迷信為之推翻。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說和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說出,玄妙哲學為之動搖?,F(xiàn)在全世界著名的哲學家,門面雖則掛著哲學的招牌實際卻是賣著科學的藥料。至于不根據(jù)科學的哲學,已是“日薄崦嵫”,眼見得是“來日苦,去日苦多”了。這不是哲學到了末日了嗎?!?/p>
隨后我兩人差不多無事不談,也曾談到心理學。他說醫(yī)生要明白心理學,才算好醫(yī)生。并舉出了醫(yī)病利用心理的種種經(jīng)驗。茲記其一例。他說:“天津有某官僚的大小姐、有骨在喉,不能咽食。經(jīng)過許多醫(yī)生看,實際骨已不存了。這許多醫(yī)生告她說沒有骨了,她總是不信,咽食仍覺痛楚難當。后來請我看,實亦無骨,我便教她把眼睛遮被。用夾子向喉里一夾,旋把假骨裝上夾里,教她啟眼看,“你喉里的骨夾出來了”。她信以為真。教她喝水,不痛了。教她拿飯,也不痛了。這是我料定是她的心理作用,故能“勿樂有喜”哩!
三·荒山古寺的北京城
我在北京下車的時候,最先使我深深地的感覺的,便是沉寂,仿佛是到了什么荒山古寺了。固然豬仔議員的舉盒飛舞。賣國閣員的算盤敲打,他們的周圍是熱鬧喧闐可是市面上卻是寂靜得再沒有了。去年我在北京時,尚有什么民權運動,非宗教運動,勞動立法運動,裁兵連動,援助罷工運動,女子參政運動,……整隊游街,傳單四布,當時個個所最痛心疾首欲得而甘心的曹布販子,現(xiàn)在居然高拱三海,從前反對曹酋的叛民一變而為順民了。比方賄選案,銅元案,金佛郎案,是如何殃民禍國的事件,然而市民卻視若無睹,上焉者亦只有吁嗟慨歡了之?!拔逅倪\動”開中國未有之奇局最足為全國民贊歡欣羨的愛國學生,也若仗馬寒蟬,一聲兒不響了,這是何等寂寞呵!世界各國革命大概是首都發(fā)難,全國搔動。中國北京變相的君權政府至今未倒而且延綿下去,我們就肯定是北京的市民運動未起,亦為確論。北京城圈里的青年們呵!你們不是口口聲聲嚷革命嗎?要知革命最切實而可靠的方法,便是首都的市民運動。北京的民氣真死嗎?你不見銅元票案起,使市民怒目而視。京城土著半是旗族同胞,他們的民氣真死嗎你不見八族生計處十數(shù)月不關餉,使他們劍拔弩張。這些市民便是革命的真實勢力,你們何以不到他們隊伍中煽動呢,組織呢?北京城圈里的青年們呵:這便是你們對于中國革命應盡的責任,唯一的使命呀!
四·直系分裂的朕兆
中國的亂源,軍閥是其一。中國軍閥的怙惡,直系居其首。所以我們打倒軍閥,最首先
要開刀的便是直系。現(xiàn)在直系算是登峰造極了,但其中亦有分裂的朕兆。直系分三派:一、促派,以王毓芝高凌蔚為主干;二、津派,以王承斌曹銳邊守靖為中堅;三、洛派,以吳佩孚為首領?,F(xiàn)在壟斷政權是保派,津洛皆在擯斥之列。津派為謀獲政權最近雖極意聯(lián)洛以攻保。其實保派無大軍閥為后盾,終不能長存久安。暫時表面雖接近而內(nèi)幕沖突最利害的確是津洛。津洛自奉直戰(zhàn)爭便結(jié)下了深仇死孽;有津無洛,有洛無津,是他們兩造鐵鑄的心理。現(xiàn)在兩方的政策絕對難容。津派主張聯(lián)奉,洛派主張聯(lián)段。津派聯(lián)奉,志在倒洛。洛派聯(lián)段,志在掃津。津派銳意進行“奉直和議”,洛派極力主張“尊祟合肥”,皆其兩方勾心斗角智的表證。不然,吳佩孚為倒段最力的分子,何以一次二次的電報要尊崇合肥。何以三批四批的代表晉謁段祺瑞?可知吳佩孚的槍法已亂,惟有聯(lián)段以自救而扼人。蘇齊為接近津派之一人,攻取浙江,為吳所不樂意。直系對浙江主戰(zhàn)主和尚動搖不定,當即因此。在吳佩孚之意,即令段氏復起,打破南京,率師北上,驅(qū)逐曹錕,而自己的勢力仍毫無所損,或因此愈見增大而鞏固亦未可料,甚或因津皖兩敗俱傷,坐收漁人之利亦未可知。至若奉張勢力雄厚不若段派之柔瘺易制,段張雖皆為吳之仇敵,此時輪衡輕重,應以攻奉而聯(lián)段為得計也??傊罕本┪ù耸聻橛嘘P政局之變動,余如國會打架,高孫爭閣,不過雞蟲爭得失,餓狗搶骨頭罷了。
不過,國民不可坐視其變化而自身卻不動呀?。ㄎ赐辏?/p>
中國青年1924年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