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山都是菜園
這么多的野菜,把一座山,從最后一場大雪終止下來的寒冷里,接到那些向陽的坡地上。
一座山,成了大地的菜園。
借山而居,那些被大雪埋沒了一個冬天的人,能看見的綠色,都像在自己身上蓬勃生長。那些野菜,也帶著一身發(fā)于野的陽光,在一座山離人群或眾神,最近的地方,作了春天的一部分。
一座山,也以野菜的犧牲,供養(yǎng)那些活過來的蟲子。
那些蟲子,也是早于人,在這里借山而居者
抵擋不住它們的哀鳴。
一座山,復活在神的愛憐里,以菜園獻出所有坡地。
面對那些植物
落在心里的蒼茫,不像獨自在平原上的時候,那些路過的地方,都有熟悉的事物。
隱入南山,很多植物的長相生疏。它們不存在于我的記憶里,沒有過生與死的,那種相依。而短暫地看上一眼,它們冷靜的樣子,也不像開在平原上的花朵,那么親近。
有些驚慌,有些晦暗
有些羞怯,有些無語,
在所有植物面前,我對山里生活的膚淺認識,被最平常的一朵花,在它明亮了很多世相的地方,揭穿了。
其實,那些常年生活在山里的人,他們最深刻的思想,就是每一天,像伺候親人一樣,看著,想著,如何面對那些植物。
在山里這樣開春
早于所有的植物,住在山里的人,在身邊的坡地上,為一座山開春。
遠處的山梁上,那些積雪,一直泛著寒冷的光。那些樹木,還用枯枝向天空,抒寫對于最近一場大雪的刻骨記憶。那些住在山里的人,像忽略了積雪在頭頂上的存在,已經(jīng)從身邊開始,仔細地翻耕坡地了。
那些土塊,要敲打碎。
那些石子,要翻揀走。
坡地也是一座山,在一塊石頭巨大的身軀上,用塵土換來的一小塊,可以耕作的肌體。為種下山里,少有的一些莊稼,它也拒絕一粒石子,對于一粒種子的壓迫。
也早于那些飛鳥,住在山里的人,以翻新一遍坡地,為一座山開春。
籬笆圍起來的院子
被籬笆圍起來,在一座山里,院子,什么都不擋。
不擋一座山,放走天上所有飛倦了的鳥兒,依然站在那里,悠然對視籬笆后,那些寂靜的院子。也不擋行人,折朵野花打招呼。那些南瓜蔓,跟著山頂上灑下的陽光,在細風里,爬進爬出。
在一座山里,籬笆也不會,從自己很像鏤空了的身體上,擋住一縷陽光,照亮院子里,那些沒有多余過的瑣碎事物。
一桿獵槍,也像隔著籬笆,飲下沒有血跡的光亮。
坐在一個很小的神里,陽光越過籬笆,顯出一段真身。
籬笆在什么時候,也不會擋住,那些走了的人,再回到院子里。
人和植物一樣
像在開春的山坡上,種下一些青菜,我也盼望能夠有一天,被身上的節(jié)氣,種在南山。
在南山,人和植物一樣。
就像這些青菜的幼苗,它們帶著細嫩的裸根,要適應山地里,忽熱忽冷的天氣,開始很難。正午的陽光,入夜的疾風,都有可能終止一棵青菜,被一雙手埋進泥土那一刻的心跳。
其實,這些菜苗,也像那些隱居在山里的人,多從山下走到了半山,是要緩一緩身上的氣力的。在這里,風的冷暖不一樣,水的硬度也不一樣。
多年以后,一個人就是南山里的一種植物。
他對一座山的依賴,像這些長高的青菜,也不在乎是隨了節(jié)氣,被移栽到山坡上。
覺悟一場雨
在這么寂靜的山里,一只螞蟻,也會對爬行過的地方,有所思。
一場雨,會抹去它的一切。
一場雨,卻讓一個人種在坡地上的幾株玉米,也有所思。干 旱襲來好多天了,玉米,擰著一身脫水的葉子,看著天空一朵翻卷的云里,有無帶著雨意飛來的水鳥。
萬物以簡史,會記下,它經(jīng)受過的這些旱象。
那個種下幾株玉米的人,他對一座山的愿望,其實很少。能面對開門看月的青山,一些煙火,就能引出生活的氣息。而玉米葉子上,不散的旱象,也是他的心結(jié),等著一場雨,去解開。
也總有一場雨,像時間覺悟的詩眼,被天空吟出。
讓幾株玉米,對人和神,有所思。
悟性的種子
連接天地,在人間的感覺,其實是一顆,悟性的種子。
氣溫上來了,這在萬物依然進化著的南山里,一顆種子,最先從腐朽了的泥土上,扶起身子。埋沒于地下,生命里有很多閃光的日子,被隱入暗黑,像在鐵中,打磨一塊,翻身時的拉力。
那些懸崖,那些峭壁。那些深谷,那些坡地。那些被舊年的風,吹落在南山里的所有種子,以自己炸裂,被時間冷凍的身體,而生出愛憐的萌芽。告訴人間:
此刻,天地作合;此刻,萬物清明。
此刻,一顆悟性的種子,連接起,被俯仰的天地。
太陽的瓦數(shù)
被平原上的天空,恣意放大著,感覺頭頂上,堆滿了很熱的太陽。
在南山,它像被濃縮起來。
像被吊在對面,只有仰視才能看見的山頂上。萬木蒼茫的氣象里,太陽被彎腰上山的人,經(jīng)常忽略在一天空里。偶爾抬頭,像在南山的陰影中,看見一盞因為歲月照舊山水的電燈。
隱在南山,一些人也用瓦數(shù),感覺太陽的亮度,或者熱度。
太陽的瓦數(shù),也是我在南山,推開一扇柴門,站在一間苫著茅草的屋檐下,一手遮住額頭,看見對面的山頂,想出一句沒有隱喻的詩。
風來吹拂
在南山,我經(jīng)常仰頭長嘆:這樹,也太像神了。
這樹,就這么安靜地,更像一個隱居的人,常年在山野里修煉自己。一身的孤獨,不只是冷雨吹打來的,也不只是大雪,帶著漫天蝕骨的寒飄來的。
山水都會移動。像站在一個人的出生地,這樹,直至老去。
這樹,能呼吸下一座山。
這樹,也寬展著一座山。
這樹,就在一座遠離了世間萬象的南山里,把孤獨之身,給了深澗的流水,給了頭頂?shù)男浅剑步o了一地蟲鳴。多年以后,很多事物都過完了它們匆忙的一生。而站在原地,在自己身上的高度觸摸天空的,只有這樹。
在南山,這些緩慢生長的樹,每棵,都有風來吹拂。
低于視線的云
這些南山里,經(jīng)常移過眼前的云,是每一場小雨,留下它們心生的意象。
對面的,山峰也被移走了。
這個時候,很像在手上放下所有熟悉的事物,我也與這些不邀自來的云,在南山,喝著云里的茶。
風一吹,云沒有溢出。
一朵杏花,卻帶著看不見的鳥鳴,落在杯子里。
像掀起群峰,很有層次地波動。
我知道,眼前這些低于視線的云,是一場撫摸南山的小雨過后,暫時留在山谷里,一種常見的氣象,卻能讓南山,像在我手捧的一杯茶里,停下一些時辰。
我還年輕著
一棵樹,就是一座山長在一個地方的年齡。
南山太神秘了。一棵樹,也有可能是一個隱者,在地上寫完一句偈語,插進土里,一根帶著多年修行的荊條。
一朵云,馱走他的形體。
一只鳥,卻把他的靈魂,種子一樣嫁接在壘了巢的樹上。
隱入南山,我卻不能像一棵緩慢生長的樹,在一個地方完成一生。更不能,依附于一個先前的人,很長久地,在此生活下去。那些一季生的野草,或許代表著,我的前世,我的今生。
而一棵草,對于一座山,可以說出:我還年輕著。
一條天河
像原始的人,崇拜樹木,南山,也讓出所有風光的地方,以云霧,靜養(yǎng)它們。一身的風氣,被靜養(yǎng)出來。
那些峰巒的絕壁,經(jīng)常被讓給一棵蒼松翠柏。被我仰望過,一只帶著一座山體,擁抱過天空的鷹,會在它凌云的枝權(quán)上,落下眾神的翅膀。一場雪,雕刻冷靜在大地上,最險峻的南山,也以它造型。
沿著樹木,在山峰上起伏,那些云朵,也像一條河流。
那些被南山,崇拜著的樹木,云集在它頭頂上的云朵,才是我要在人間,時刻仰望出,水聲的一條天河。
馬在山中
我理解的馬放南山,是先前的人,說給在山谷里,瘋長著的野草去聽的。
馬在山中。馬在眾多花草懷抱著的山中,像在另一種草原上,披掛山峰的鞍,只需馱起一身云朵,就可以悠閑地,吃盡視野里,起伏的野草。
也可以去聽,那些山峰,擁擠在馬蹄下,怎么奔騰。
而一地野生的豌豆花,在一匹烈馬的眼晴里,是一片在戰(zhàn)場上,冷靜下來的火焰。它的藍紫色,能讓一條山谷暫停呼吸,卻不能安靜,馬的眼神。
它昂起南山的馬頭,它的嘶鳴,不會被云朵帶走。
馬在山中。馬在吃草的山中,把身架也當成草地,在上面牧放南山。
風是有神的
風來了,就那么幾天。南山守候在每棵樹上的葉子,掉光了。而枯黃,也就是幾天的事。
風是有神的。
在此之前,它們像躲藏在南山的夾縫里,看著這些葉子緩慢地,讓一座山,在有落葉木的地方枯黃。偶爾一些,微小的風,試著吹落,那些從筋脈上,被抽取了力量的葉子。
很準時,像是落葉的祭日到了,風一天比一天猛烈。
風是有神的。
風從所有的落葉木上,收走了南山,紋飾在身上,好看了又一年,那些,葉子的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