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茫茫,我們的每一次邂逅,都只是在某個節(jié)點上的路過。路過一座山、路過一個人、路過一叢樹、路過一片草、路過一個村莊、路過一首詩、路過一段往事、路過一場心靈深處的記憶……
一
“舍得”,打開詞條這樣詮釋:指有舍才有得,要想得,必須舍棄即愿意付出,不吝惜。然而,關(guān)上詞條,“舍得”在云南丘北這片土地上,卻是一個名詞,一個彝族鄉(xiāng)的名稱,一個山高坡陡風大的地方,一個代表著彝族人民火熱情懷的地名,一個海拔落差1700多米,每年都因霧凇美景走上央視的仙境之地。
舍得彝族鄉(xiāng)位于丘北縣西北部,距縣城56公里,地處文山紅河兩州的丘北、彌勒、瀘西三縣(市)交界處。東接官寨鄉(xiāng),南連曰者鎮(zhèn),西隔南盤江與紅河州的彌勒市和瀘西縣相望,北與官寨鄉(xiāng)飛土村為鄰。最高海拔2501.8米,最低海拔870米。特殊的地理位置造就特殊的氣候條件。這里既有羊雄山的挺拔雄壯,又有南盤江的優(yōu)柔溫和。夏天被高原青草和一望無際的萬壽菊花覆蓋,冬天卻又霧凇滿地,冰凌翹楚,肆意綻放迷人的北國風光。這里,風車在高山上自由旋轉(zhuǎn),牛羊在草地上肆意奔跑,花草樹木在人蟲鳥獸的陪伴中接受風化的洗禮和歷史的蛻變;這里,用一年四季的變化無窮演示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和大自然在宇宙中頑強不息的精神。
舍得彝族鄉(xiāng)與我的老家膩腳彝族鄉(xiāng)系一個山脈,一樣的風狂地寒,一樣的貧瘠困苦,一樣的山路崎嶇,一樣的怪石嶙峋。幼時在老家提到舍得那邊的人時,家里的老人們都說:“哦,是我們山頭上的人。”可見,舍得和膩腳本是“同山頭”,生長在這兩個地方的人有一個共同的稱謂,叫作“山頭上的人”。作為云南的一個小村莊,舍得在偌大的中國地圖上是不見蹤跡的,云南地圖也要標注到密密麻麻的鄉(xiāng)鎮(zhèn)一級,方可找到那芝麻粒大小的字眼??墒?,這芝麻粒的字眼絲毫不影響舍得人民的生生不息。他們和他們的父輩祖輩先祖輩,習慣了山頂?shù)娘L——有風的日子才能聽到歲月的聲響;習慣了落地的石——石子兒硌腳的路才走得出人生的味道;習慣了石頭縫里的黑土地——那些黑土便是幾代人賴以生存的食糧!只有這黑土才能育出沙乎乎的紫洋芋、脆生生的洋姜果、黃澄澄的蕎粑粑、綠油油的青草地……黑土地日復一日的滋潤,才有了舍得今天多姿多彩的生活。
舍得彝族鄉(xiāng)因行政建制在舍得這個小村莊上而得名。全鄉(xiāng)七個村委會九十多個村民小組居住著漢、彝、苗、壯4個民族。其中,彝、苗、壯三個民族是舍得的主體民族,漢族倒成了這些民族中的少數(shù)。在這里,各民族同胞能歌善舞。彝族中的僰人支系既保留著原始的奔放,又糅合了現(xiàn)代文明的善良,他們用舞蹈講述自己的故事,一曲《蹲蹲調(diào)》跳出了僰人在生產(chǎn)勞動中的艱辛及收獲的幸福,而阿細仍舊保持著彝家妹子的溫柔和浪漫,在山頂上一亮喉,阿哥阿妹的柔情相思便一瀉千里。這里的苗族一直秉承著對馬背的熱愛,馬是舍得人民的左膀右臂,上山勞作的苗族婦女架上馬鞍,將孩兒左一個右一個對稱相放,兩孩一馬便是她人生的全部。歸途中的男人跨上馬背,一聲吆喝伴隨著馬蹄疾馳,展盡了他們血脈里的自由和張揚。這里的壯族群居在離南盤江最近的地方,在險山峻野里發(fā)揮著他們對水的認知和向往,他們?nèi)玺~,崇水敬水,臨水愛水,用水一樣的思維創(chuàng)造了舍得鄉(xiāng)少有的稻香。各民族之間沒有隔閡沒有紅線,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世代居住在這片黑土上的各族人民群眾在交往交流交融中,成就一戶四民族的融洽景象。
舍得,淳樸的人們在這方土地的哺育下,活出了這個詞語原本的意義。有舍有得,不舍不得,大舍大得,小舍小得。他們,生性擁有超越境界的情懷和智慧,在不知不覺中已將“舍得”化為一代又一代的“生活禪”。
二
在羊雄山上,天空回歸了它本身的顏色──藍得自然而絲滑,空靈而透徹,溫順而耀眼。白白的云朵從樹尖尖上輕輕地走過,一朵接著一朵,它們與樹枝的每一次來往都像是留下幾句輕輕柔柔的悄悄話。歲月的輪回讓世界萬物在時間的變幻中晃晃悠悠,這高山上的生靈一茬茬輪換,樹木枯萎后長出新的樹木,藤條腐爛后生出新的藤條,草兒在野火中便也實現(xiàn)了重生,那些蟲子兒也是一代代輪回,包括人類,也在一輩輩更新和生長。唯有太陽、月亮和星星,是恒定于高山頂上的念想,守護著山與山之間的云起云落,在無數(shù)個寒冬之夜,偷窺一場場來自北國的雪白和溫潤,在云起云落間,見證這處人間仙境的成長過程。
夏天在花兒的怒放中與舍得高山的清涼不期而遇,風甜甜地拂過草尖兒,那些深藏在心的往事便又被點燃。青蟲清楚地記得每一粒養(yǎng)育它的草芥,不管是玉米還是蕎粒,抑或是長在高寒山區(qū)的豆角,在青蟲的眼里,與狗尾巴草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蝴蝶倒是只鐘情于那些高山上的花花,畢竟,短短的一生,只有那些或者嬌媚或者艷俗的花朵,才會留下它們來過的痕跡;蜜蜂還是有點不一樣,在這高寒地帶活下來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路過的花兒都抱著崇高的敬意履職授粉,在花粉傳播這件事上,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松樹長得枝繁葉茂,在把那些路過的風過濾得純凈無比,這努力生長的樣子,實則是在為冬天的那場霧凇美景做準備。
大片的草場更換著草兒生長的模式。三十幾年前,是貧瘠玉米地里的熟草,吸完土地營養(yǎng),耗盡玉米的生機,也拖垮農(nóng)人的希望;十幾年前,是齊腰深的牧草,在眾多灌木中郁郁蔥蔥,養(yǎng)壯滿山的牛羊,打開了新時代農(nóng)人發(fā)展經(jīng)濟的思路,支撐一代代人解決溫飽問題的不再是只長玉米蕎籽的石頭地,還有養(yǎng)得肥牛羊的草場。今天的草場,是冒著翠尖兒的綠毯,牛羊習慣性地啃食,長得肥肥胖胖。大型風電場的風車就著高山上的綠意,襯上僰人姑娘嘹亮的歌聲,跟著白云的腳步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出山的豁達,轉(zhuǎn)出樹的堅韌,轉(zhuǎn)出花的溫婉,也轉(zhuǎn)出了人生的歡暢。
山腰上似乎還殘留著文人墨客的喘息,一草一木一張葉,一山一水一片土。名家來過的那些記憶被刻入山間萬物的靈魂,隱藏起來。羊雄山頂?shù)狞S連木記得革命前輩的叮囑,近乎枯萎的藤條記得余秋雨老師的調(diào)侃,已近滄桑的老樹記下林菲老師探究的目光,還有舒婷老師撫過的草兒,終是在野火的熱烈中經(jīng)歷了十幾次輪回,不屈不撓地生長、生長。
萬物皆有靈,山對土傳承著千萬年的傳承,樹對樹講述百余年的記憶,草對草延續(xù)著一代代的傲嬌。灌木,也在這場生生不息的自然進化法則中,留戀著自己的留戀,藐視著他人的過往。至于那些依山而存的牛羊,便是這生物鏈中的普通一環(huán),只是在人類主導法則的過程中,更注重它們的價值利用罷了。
三
僰人在我心中一直是神秘而堅韌的象征。我曾經(jīng)在一個叫作六灣坡的僰人村寨待過,那些僰人兄弟姐妹,個個熱情好客卻自帶羞怯,向往美好卻保持著人性最善解人意的純樸。他們對本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有著近乎偏執(zhí)的認同和堅守。十年前,在一次非遺文化調(diào)查走訪中,我?guī)еh上非遺中心的同志走進六灣坡村。聽說上級來了解僰人文化,村上像過年一樣熱鬧。一群中老年男女臨時組建成一支文藝隊,掰著手指細述一個民族的榮耀與悲傷。我記得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亮開嗓門,用他們的民族語言唱了一首《祭祖調(diào)》。那聲音悲愴而悠遠,我們雖然聽不懂詞意,卻深受曲調(diào)的氛圍感染,空氣在調(diào)子中被悲傷熏成一茬茬枯草,至今仍然將那種悲涼和無奈留在記憶深處。三男三女臨時組成表演隊向調(diào)研組一行展示最有代表性的民族舞蹈《蹲蹲調(diào)》。僰人作為彝族的一個支系,在對音樂和舞蹈的鐘愛上,與彝族有著同根之處?!抖锥渍{(diào)》是以弦子舞為基礎(chǔ),展示生長在高山叢林中的僰人青年男女對自由的向往。以“蹲”和“跳”的方式,表達他們豐收的喜悅以及對情感的追逐,在蹲跳中釋放僰人的豪放不羈、熱烈奔放的性格。村里的婦女主任孟大姐性格要比其他的女同胞開朗些,她唱的山歌都是信手拈來,即景說唱,讓我們見識了民間現(xiàn)編現(xiàn)唱的高人形象……那次帶人采訪后,我和六灣坡村的幾名留守婦女成了“朋友”。所謂的“朋友”便是每到鄉(xiāng)鎮(zhèn)街天她們都會到鎮(zhèn)上找我坐坐,遇到年節(jié)會給我?guī)砘ㄉ?、紅豆、黃豆等村里的土特產(chǎn),深秋時節(jié),也會給我捎來一框柿子,娃娃畢業(yè)要上什么學校也會和我討論討論。因為這些絲絲縷縷的感情,我對僰人村寨是有些熟悉的,見到他們麻布縫制的衣物,我甚至生出了一種久別見面的親切感。
舍得的這個僰人村叫作白泥塘,白泥塘這個村名和六灣坡一樣,真的很有“僰人”的味道。這名里已經(jīng)詮釋了老祖宗當年在這個地方安家落戶的場景,也記住了當年生活的不易。走進村寨,一股熟悉感便撲面而來。石砌的墻面雖然穿上白衣裳,但有一些墻仍然突破膩子粉的約束,露出青褐色的本質(zhì)來??赡苁锹犝f有作家朋友要來,幾名在家的男女已經(jīng)換上僰人特有的民族服飾。兩名中年男人搬出塑料凳子,擺到屋前的核桃樹腳,在藍天白云的陪襯下,熱情的僰人兄弟為我們準備了一場穿越千年的對話?!都雷嬲{(diào)》唱起來,除了演唱人不一樣,音色不一樣,詞曲、調(diào)子及營造出來的感傷一點都沒有變,就連同從村民口中吐出來的語言音色,都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太陽已經(jīng)升過高山頂,在初秋的早晨懶懶地掛在村子頂上。陽光其實還攜帶著夏天的熱烈,穿透核桃的葉兒、果兒,稀稀疏疏地落在塑料凳上——大伙兒其實都沒有坐凳子,懷著滿腔的敬重,把演唱《祭祖調(diào)》的村民圍在中央。樹上的果兒已經(jīng)泛黃,如果來一陣風,說不定就會啪啪墜地,讓村民口中的幸福生活長出別樣的圖景。
在大家的好奇的目光中,熱情的村民從箱子里搬出一套精美的女子服飾。藏在記憶深處的海貝頭飾就這樣躍入眼簾。服飾是僰人文化的一大特色。傳統(tǒng)中的僰人服飾,男子棕麻鞋,白色麻布褲,立領(lǐng)對襟,領(lǐng)口及衣角繡有花邊的麻布褂,而婦女則穿齊膝半截裙,頭戴麻布制套頭,從頭頂至下顎有一條寬約6厘米,長約50厘米的帽箍,上面綴滿白色帶橫齒的海貝及彩色料珠,整個頭飾形似雞冠鮮艷奪目。今天,婦女們的衣服已被歲月進化得更加完美無瑕,但奇妙的海貝頭飾卻一直延續(xù)至今并一如既往地贏得婦女們的青睞,那些海貝和珍珠相間的修飾,仿佛更能詮釋僰人同胞對財富的尊重和向往,也更堅定他們對財富來源的思考,又或者是通過海貝頭飾彰顯女人在一個家庭中的重要地位。
悠遠而古老的《祭祖調(diào)》還在繼續(xù),一代又一代不停地傳唱,唱出人間的離別和感傷,也唱出了一個民族對生命的敬畏和尊重。
四
云落在山頂,幻化為千奇百怪的石頭。
舍得的石頭和草一樣,倔強地長在山頂,長在草地,長在灌木叢,長在玉米地,長在蕎棵里,長在萬壽菊花中……它們面相迥異,在一條條山脈的滋養(yǎng)下千奇百怪:看似溫順無根的條塊石從這座山長到那座山,滿身凹凸不平圓頭石像星星一樣撒在地里,那些遠眺似人兒、狗兒、羊兒的,仿佛是歷經(jīng)了千年修行才初具雛形,在層層疊疊的山石中獨樹一幟,引人注目。
石與山息息相關(guān),石與人一脈相承。
石是山的骨骼。石有多大山就有多高,石支撐著山的屹立不倒,石以“磐”的名義支撐著山的巍峨。石在山心里堅定地履行它的責任,以千奇百怪的身姿,或托舉,或背負,或拎起,或按壓。為了穩(wěn)住山的浮躁,石選擇一部分浮于山的表面,探取大自然的生息,一部分深藏山的內(nèi)心,扛起山不為人知的脆弱。
石是山的心脈。石在高山上只露出半截頭兒,埋土地里的部分,網(wǎng)結(jié)草芥、灌木、叢林的根系,以它的沉淀渲染大自然的胸襟。石在高山的生存過程中,扮演很多角色,有捍衛(wèi)山地的強悍,有遮擋風雨的溫柔,更有鞭策山一代代傳承下去的勇氣。
石是山民的守護屏障,是農(nóng)人在高山生存的依賴。石不僅是原始時期人類的生存工具,更是人類進步的象征。在山上,石是村民們起屋蓋房的重要原料。白泥塘村的民居就是用石頭壘成,一塊塊由不規(guī)則打磨成規(guī)則的石頭,在匠人的反復掂量中壘成一幢幢外形端莊穩(wěn)固、風格古樸粗獷的房屋。這些屋子啊,帶著厚重的時代烙印,將僰人面對自然險峻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并徹底解決困難的斗志,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關(guān)于石漠化,最真實的過程便是歷經(jīng)千百年的磨礪,石終究心軟于對土的束縛、對木的捆綁,在風一陣陣的控訴中,不得不放手粒粒塵埃實現(xiàn)飛翔的自由。于是,在山的一隅,石覆蓋了土地,玉米、蕎麥、豆類,甚至草芥、灌木都只能在石縫中生存。
世界靜了下來,山依然聳立,石長出土地,風仍在嗚咽。而石,在每座山上靜立,在每片草叢間休憩,在每片土地里靜臥。
石在舍得的山上排出凌亂的美感。我們在山上穿梭,實際上是在石與石之間流淌。與石的每一次碰撞,要么生出火花,要么告誡自己回頭是岸。
五
八月的微風從山頂上路過時,輕輕悄悄卻還是驚動了那一座座龐大的風車,風動車動,風停車停。風車龐大的葉片在風的催動下,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起來,轉(zhuǎn)出大山酣暢淋漓的吼叫聲,轉(zhuǎn)出大唐電網(wǎng)的一片無限光明。
軟糯糯的白云大概從西方飄過來,又或者是要從東方飄過去。云在山尖尖上打轉(zhuǎn)的時候,金黃色的萬壽菊正在風車的吼叫聲里驚艷地綻放。云飄云的,花開花的。就如鋼筋水泥叢中的鄰居,雖然生活在同一方格,卻不曾相互照面。云有云的向往,花有花的心事,在這高山頂上,它們忽略了相互間的深情陪伴,一個在天空無拘無束地飛翔,一個在紅土里靜靜地生長。
蕨類物種從恐龍時代走來,它用堅韌的根勁小心翼翼地攀附著身邊的石塊和灌木,細細密密的葉子在風的叫囂聲中強作鎮(zhèn)定,卻無法做到紋絲不動,只能與身邊的它、它、它緊緊地拉扯,在陽光下顯得顫顫巍巍,像極了害怕走失的孩子。
草烏深藏在草叢和灌木的深處,葉片和枝杈連同它的心思全部隱匿。這棵有毒但也藥效顯著的植物就這樣悄悄混搭在高山萬物里,等待千年的滋養(yǎng)抑或一場不同尋常的邂逅。
舍得的土豆屏蔽了這世界所有的信息,在農(nóng)人的執(zhí)念里延續(xù)著祖輩們的種植傳統(tǒng),依舊習慣在那寒冷的冬日躲進紅土地蓄勢待發(fā),春天時,又在人們的期待中發(fā)芽抽勁開花。無數(shù)的小土豆經(jīng)歷了兩個季節(jié)的思考,慢悠悠地長大,趕在端午時節(jié)一天天成熟。當挖出的一串串果實在油鍋里泛紫時,舍得紫洋芋的香味映襯著農(nóng)人的笑臉,比高原上的陽光還燦爛。
羊群在山頭散漫地吃草,偶爾抬起頭來,也只是確定身邊是否還有同伴;牛在深秋中卸下耕種的重任,陪著羊兒在山上覓食,翻過一個山頭,再翻過一個山頭,走出山地的海闊天空讓它仿佛忘記一年四季的疲憊。
松樹長得密密麻麻,幾乎就要透不見光的地方長出綠油油軟乎乎的苔生植被,在松樹林間,陽光透過針尖兒一樣的松葉,直射在潮濕的地上,一朵朵蘑菇爭先恐后探出頭來,為舍得秋天的豐收增添一筆濃濃的色彩。
雨絲順應著季節(jié)的需求,從天空中稀稀落落飄了下來,風吹過的一瞬間,秋的涼意就在這座高山上樹了起來。山腳下的水稻彎了腰低了頭,山腰上的玉米棒子硬了籽黃了殼,蕎棵兒枯了葉黃了腳,洋姜兒滑了桿甜了果……秋天,在這雨后的高山上一點點被具體化。
雨后的舍得在陽光下顯得明媚而透亮,仿佛為了迎接冬天的那一場驚天動地的霧凇。
六
村莊長在山腳、長在山腰、長在山頂。
村莊是山與山的仰仗,是木與草的歸宿,是鳥與禽的向往,是人與人的暖窩。
舍得的村莊以小而存,不管是房屋數(shù)量的多少,還是村莊人口的多少,所有的村莊似乎都不能以“大”而論。
在舍得,村莊有著最原始的樣貌。石頭壘成的墻面,支撐散發(fā)著古老氣息的瓦片,屋前石頭沒有覆蓋的紅土地上,殘留著茅草的香味,仿佛是三角支架撐起的那間茅草房剛剛撤離,又仿佛是時間的流正在倒轉(zhuǎn)。屋里偶然間走出面容滄桑的老嫗,她渾濁的眼神,仿佛已被歷史填充。
在舍得,大部分村莊都是自由自在地生長。房屋一間接著一間,只要牛車馬車能通過就行。土地一片連著一片,只要自己分得清楚就行;貓貓狗狗在村里悠閑散步,有時抬起頭來吼上幾聲,也僅僅是向路過的陌生人發(fā)出生人勿入的信號。村莊被硬化得沒有一寸可以長籽的土地,雞呀鴨呀鵝呀,好像都躲了起來,偶然聽見幾聲公雞斷斷續(xù)續(xù)的啼鳴和母雞驚慌失措的唱蛋聲,或者鴨鵝的吼叫聲,這才證明,這是一個有雞有鴨有鵝的村莊?;ń?、核桃、梨子、李子樹、蘋果樹……只要想,隨便一撮紅土,都可以長成一片茂盛的樹。
舍得的村莊,石頭房子千篇一律地生長。一樣的石墻,一樣的木樓,一樣的高矮,一樣的冬暖夏涼。房屋和人一樣,一個村和一個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一棟屋子和另一棟屋子,也有著萬縷千絲的聯(lián)系,一個村莊的十棟房屋和十個村莊的百棟房屋,都出自老表兄弟的齊心協(xié)力,所以,房屋的相貌相似、功能相似,使用的人,也相似。偶然間蹦出一棟水泥澆灌的兩三層小樓,仿佛是鶴立雞群,獨樹一幟。也有一些村莊,在某個特定的位置長成規(guī)則的樣子,村名前赫然添了個“新”字,那是因為自然災害不得不搬離原址的新村莊,是看似新穎實則無根的村莊。
起風了,風走過草尖,化為僰人古老的旋律。下雨了,雨落在村莊的窖器里,釀成入口即醉的酣露。高山頂上,星星和太陽日夜替換前行,幸福,也在這里繁衍生息。路過舍得,路過村莊,路過夢一樣的故鄉(xiāng)。
【作者簡介】郭文俊,筆名瀟笑,1982年10月生,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春城晚報》《含笑花》等報刊,出版作品集《青春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