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打電話說身體不舒服,要去醫(yī)院看看。
來到醫(yī)院掛了號,醫(yī)生問她哪里不舒服,她打開了話匣子:“醫(yī)生,我頭有點暈,耳鳴,胸口悶得慌,胃疼,小肚子也難受,腿邁不開走不了路……”我媽一口氣說了幾分鐘,全身從上到下,似乎沒有好的地方。年輕的醫(yī)生無奈,征求我們意見后開了一大堆檢查單。
檢查結(jié)果出來后,顯示還是那些老年基礎(chǔ)病,吃點藥就行。但我媽非要住院。反正這情況不是頭一次了,一年沒事也要來一次,那就住吧。老公在外地的項目部工作,一個月才回家一次,顯然指望不上。我既要上班又要接送孩子,無法整天陪著我媽,于是找了一個護工在醫(yī)院看護她。每天下班后接了兒子回家,晚上再去看老媽。
偶爾忙起來顧不上過去,我媽見不到我,就會一直給我打電話,一上午能打二十幾個。其實她也沒什么事,就是想和我聊聊天。我解釋正在忙著,有空就過去,可是她居然像小孩子一樣低聲哭起來。等我請假趕到醫(yī)院,她只流淚,對我不理不睬,怎么哄也不管用。和護工聊了幾句,我起身要走時,我媽冒出別扭的一句話:“走了就別再來了?!?/p>
長這么大,我們娘倆一直十分親近,很少鬧別扭。這句話對我算是狠話了。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有工作和家庭,老媽還這么不省心,我感到又累又煩。傍晚去接兒子,兒子問了我一句話,被我生硬地堵了回去。兒子問:“老媽,你早更了嗎?”本來這是句玩笑話,可我聽后,心里的火還是忍不住往上冒。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媽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我媽年輕時,根本不是這樣的呀!
我媽作為那個時代的高中生,比現(xiàn)在的大學生還要稀罕。她結(jié)婚晚生孩子也晚,年近四十才有了我,是因為外公外婆生病,我媽貼心照顧,無暇顧及自己的婚事。把外公外婆送走后,她已成老姑娘,經(jīng)人介紹才和我爸結(jié)婚。
我媽知書達禮,處理事情極其妥帖,左鄰右舍沒有不夸的。雖然我爸經(jīng)常出差,兩人感情卻很好。她工作認真,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孝敬公婆,對我這個不太省心的女兒,更是傾注了滿腔的愛。
我很小的時候因肺炎住院,她不分白天黑夜地在醫(yī)院里陪著我。我爸說我說話晚,光教我說“媽媽”這個音,我媽就用了好幾個月。我挑食,這也不吃那也不吃,老是病懨懨的,我媽做飯費盡心思,就是為了讓我多吃幾口。經(jīng)我媽細心照料,我終于告別了“林黛玉”的外號,變得健康又活潑。記得有次,我在沙發(fā)上翻跟頭,不小心翻到茶幾上,硬生生把剛買兩天的漂亮玻璃茶幾砸成兩半。我媽只關(guān)心我有沒有受傷,對于那花了近一個月工資的茶幾,半句沒提。我爸為我媽買的新相機,被好奇的我拆了組裝不成原樣,我媽攔住憤怒的爸爸,說孩子有好奇心是好事。我心血來潮學做飯,接連燒壞了幾口鍋,我媽還是鼓勵我……
我媽為我做的這些,曾經(jīng)朝我發(fā)脾氣抱怨過?幾乎沒有。她只在幾個原則性問題上極其嚴厲,生活上一直很有耐心。
在我眼中,我媽是家里的頂梁柱,遇事不急不躁,天塌下來也不怕。我爸在我十歲時患了腦梗,偏癱,醫(yī)生說最多只有一年半的時間。在我媽無微不至的照料下,我爸硬是過了四年多,才安然地合上眼睛。她照顧著我爸和我,工作也沒有耽擱,還是單位的優(yōu)秀標兵。
我對我媽是極其欽佩的,她是我的偶像,我人生的榜樣。很多地方,我是我媽翻版。我和老公兩地分居,有時感覺累得撐不下去時,我總是對標我媽,于是怨言少了,理解和動力多了。老公回家,我打心里歡歡喜喜的,和老公的感情也很好。當兒子調(diào)皮搗蛋,我被氣得火冒三丈想要棍棒教育時,理智總是會及時制止我,讓我想想我媽是怎么教我的。這樣,我的怒氣會慢慢平息,傷孩子的話也說不出口。
靜下來仔細想想,可我對老公和孩子有包容有耐性,對生我養(yǎng)我、一直寵著我的我媽包容和耐性卻不多。
苦惱和愧疚之下,我到處問同事問醫(yī)生,這才發(fā)現(xiàn)像我媽這樣“返老還童”的老人,竟然不在少數(shù)。他們之所以哭、鬧、沒有安全感,是因為孤獨而心理脆弱,想讓子女陪在身邊。有個詞叫“老小孩”,我們得把他們當成孩子來看。
原來,人真的會“逆生長”,這里指的不是容顏,而是心理。而且“逆生長”的跨度還很大,比如我媽,從近八十歲逆回到六七歲。
病因找著了,這就好辦。我媽年齡大了,我一直不放心她一人在家。以前多次讓她來我家住,她不答應(yīng);想找個保姆照顧她,她還是拒絕。無奈之下,我給她住的地方安了監(jiān)控,沒過兩天,監(jiān)控也被她蒙上了布,她不讓我窺探她的隱私。這次一出院,我就帶著我媽回了我家。朝夕相處中我才發(fā)現(xiàn),歲月真是一把殘忍的雕刻刀,它把我媽雕成了完全陌生的樣子。
天氣太熱,我上班前叮囑她別上街,在家吹著空調(diào)涼快。我媽出口就是一句:“我住在你這,連自由也失去了嗎?”一頂“大帽子”當頭扣下來,我要是接話,我們立馬會爭吵起來。那就不管了吧。結(jié)果,她頂著大太陽到處閑逛,回來一吹空調(diào),半邊臉癱了。帶她去醫(yī)院扎針灸,她一聽要扎七天,又吵鬧著怕疼,非要轉(zhuǎn)院換個療法。
折騰大半個月,面癱治好了,我媽吃一塹長一智,也不出門了??伤诩野芽照{(diào)開到16℃,凍得需要蓋被子。說她兩句,她又不樂意了。誰讓我是你女兒呢?你養(yǎng)我小,我養(yǎng)你老。那就像你小時候慣我那樣慣著唄!晚飯后,我權(quán)當什么也沒發(fā)生,兌好洗腳水,端到我媽面前,讓她泡泡腳再睡。我媽冒出兩個字:“不洗!”行,不洗就不洗吧。有的老人就是和孩子一樣,不愿洗頭洗臉。我沒再說什么,我媽卻委屈極了,哭鼻子抹淚地說我嫌棄她不講衛(wèi)生,嫌棄她這嫌棄她那,要回自己的家。
我遵命把我媽送回家,臨走時還是不放心。小孩子調(diào)皮搗蛋磕碰兩下不是什么大事,但“老小孩”萬一摔倒,那就是他們受罪,我們受累。我忍不住千叮嚀萬囑咐:“您這么大年紀了,腿腳不方便,出來進去的,記得要拄拐杖?!蔽覌尩年P(guān)注點挺新奇,她面帶不悅地翻著白眼回了一句:“你說我這么大年紀了,我才多大?”面對年近八十的老媽,我無語了。她是不大,心理年齡只有七歲。
我有時真想打我這張烏鴉嘴,沒過一個月,我媽果真摔倒在地,又去了醫(yī)院——這次是骨裂。自己在家沒有人照顧,我家她又不愿去,于是,我把我媽轉(zhuǎn)到了醫(yī)院附屬的養(yǎng)老院。
我媽怒不可遏,不愿在那里住,要馬上離開。言辭激烈程度甚至到了要斷絕母女關(guān)系的地步。我沒有妥協(xié),我知道這是最適合她的方式。憤怒過后,我媽又以為我不要她了,心里極度害怕,從低聲啜泣一直到放聲大哭。那樣子,與我第一天上幼兒園時,哭得差點背過氣去如出一轍。我也像當年的她抹著眼淚離開幼兒園一樣,紅著眼睛離開了養(yǎng)老院。
我媽有四五天沒搭理我。直到聽說有的老人有四五個兒女,照樣住養(yǎng)老院后,她心里才平衡了。她主動給我打電話,今天要勺子,明天要被子,后天又要我送點心……這些東西她并不攢到一起說,一天打電話要一樣。
我知道,她是借著要東西的引子想見我。那天我去養(yǎng)老院,看到我媽正分享我?guī)サ狞c心,言語中帶著自豪,夸我和老公如何優(yōu)秀,對她多好,等等。那樣子,就像小時候我在小伙伴面前炫耀我媽給我買的新裙子。我走上前,輕輕抱住了我媽。
編輯|饒春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