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骨節(jié)粗大的手,從大澡盆里撈出一只大河蚌,接著,麻利地把竹刀插進蚌殼,男人腮幫子上的肌肉因用力而鼓起來的瞬間,蚌肉被小心起出,丟進搪瓷臉盆里。與此同時,嘩啦一聲響,水花飛濺,蚌殼已沿著一條拋物線,落進門口的小溪中。
正在撬河蚌的男人顯然是個浪漫的人,他親手搭建了引水下山的長長竹管,將毛竹劈開,一段段依著山勢銜接起來。只要山中有夜雨,就有晶瑩透亮的山泉水通過那些竹子流淌下來,發(fā)出潺潺的喧嘩聲。山泉水路過的地方,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歪脖子的杏樹、李樹、垂絲海棠的花都開得很旺。
在那一瞬間,老魏慶幸自己的選擇:自從上了老年大學的水彩班,買了畫筆、調色盤、顏料,還有可以隨手插放在田埂上的木頭畫架,她的眼睛變靈了,既看得見景,又看得見人,她對這個世界的感知變得豐富又細膩。
在學畫之前,老魏已有20多年沒認真打量過丈夫老全。他們在城里,在生活的戰(zhàn)壕里,早活成了配合默契的“戰(zhàn)友”:對方剛抬手,自己就知道應該遞上什么樣的家什;對方剛嘆氣,自己就會捶打他的肩膀,提醒對方要堅強、有耐性。他們是夫妻,也是銜接緊密的齒輪。在連續(xù)不斷的磨合與聯(lián)動中,他們養(yǎng)大了孩子,評上了職稱,送走了老人,卻也丟失了對彼此的新鮮感。
變化是在什么時候發(fā)生的?一定是在水彩課上,老師講授了畫背影、五官與雙手的基本技法,要求學生們“回家找個人來當模特”之時。
老魏是個羞怯安靜的人,退休前,她在一家國企當了33年會計,在電腦、報表前坐了一輩子,真不是那種隨意搭訕就能找到模特的人。她想來想去,獨生女在千里之外工作,眼前只有一個非要三天兩頭開車回故鄉(xiāng)種菜的老全,只有讓他來入畫了。
由此,老魏第一次注意到老全有點佝僂的背影;注意到他常穿著街舞少年才穿的寬襠長褲,方便他在田埂與溪流邊隨時蹲下;注意到他原本松垮的胳膊因持續(xù)勞作而長出了肌肉;注意到他經(jīng)常一把薅下遮陽草帽來扇風,就像一個天生的老農。
老魏走到丈夫身后,架起畫板就畫:一棵歪脖子桃樹,數(shù)點流水桃花,一個卷高了褲腿下河摸螺螄的男人;一個挑著蔬菜擔子的人快走到畫面中央,兩筐圓溜溜的包菜壓彎了他的脊梁。他一邊走一邊唱著山歌,歌詞是現(xiàn)編的,大意是要把這些包菜送給城里的二姐、四弟,送給一起打窩釣魚的鄰居。她被他逗樂了。過了兩分鐘,她留意到挑擔而去的他,還折了幾枝盛開的撒金碧桃,他把那紅白錯雜的花枝擱在蔬菜擔子上,說要回家插在瓶里。
勞作的艱辛、深重的責任,與一種自由而輕靈的詩情畫意,在同一個背影上重疊,令細細端詳?shù)睦衔焊锌f千。蘸取顏料落筆的那一刻,她的心弦微微震顫,她隱約意識到,這奔忙不休的二三十年,她錯過了理解眼前這個男人的諸多瞬間,令他陷入了無限的孤獨。畫畫,就是讓人有機會用眼睛去對焦。生活中那些司空見慣的人和事,在這種專心一志的對焦中,如銀瓶乍破,色彩與光影傾瀉出來,意蘊綿長的景深,從眼前一直鋪排到地平線那頭。
老全顯然沒有妻子那么多感慨,勞作讓他達觀。種菜的間隙,他整修了老屋,重新鋪排了被野貓踩破的屋瓦,搭起了薔薇花籬笆,還不時走到老魏的畫板前,對她的畫加以點評:“你忘了畫背筋了,芹菜有筋,炒芹菜前要撕去它;河蝦靠一根活潑伶俐的背筋來彈跳,螳螂也是靠它的背筋來完成最后一擊……”說到這里,他很自然地輕輕敲了敲紙面上的自己:“這個男人的筋骨你也沒畫出來,你把他畫得軟塌塌的,一副被太陽曬暈了的樣子……”
老魏不得不承認,老全說得對,她光顧著同情這個比她大6歲的男人,光顧著同情他種地、修繕老宅、引流山泉、劈砍柴火的辛苦,竟沒畫出他回到鄉(xiāng)間,回到故土,憑借勞作與閱讀,逐漸長出的筋骨。這些筋骨長在他百折不撓的脊背上,長在他黝黑強健的小腿上,令他自信又喜悅。當他興致勃勃地削一根竹子,準備替鄰家小孩做一只風箏的骨架時,老魏看到,他身上的筋骨開始積聚力量,準備有節(jié)奏地彈跳。
她意識到,自己應該感謝56歲才開始學的水彩課,透過那些依舊稚嫩的構圖與技法,那些笨拙的色彩暈染與疊加,她看到了他綿綿不絕的孤獨,看到了他與土地親近的熱望,看到了他獨步城市40年后,歸來依舊是一個背筋有力的少年。
(恬淡人生摘自《解放日報》2025年1月2日,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