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是魯照寧堅持多年的習慣。這樣一來,他得以避開整個紐約蘇醒后擁擠的街道和喧囂的噪聲,提前一兩個小時到達辦公室,高效地開始一天的工作。
時間意味著金錢。2004年至今,為了搜尋南京大屠殺及日軍侵華的史料鐵證,魯照寧花費不菲。他必須常年加班,“幾乎是把自己‘賣’給公司”,才能維持保障生活和搜集證據(jù)的開銷。
時間也關聯(lián)著真相。在全世界搜集證據(jù),與其他競拍者競爭,歸根結(jié)底都是在與時間賽跑。他擔心歷史資料像戈壁灘上的巖石,會隨著時間之風的侵蝕日益磨損,直至消失。
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以下簡稱“紀念館”)的史料展陳中,有一張令人觸目驚心的“頭顱抽煙照”:一名中國男子的頭顱被卡在鐵絲和木頭做成的護欄之中,他的面部遍布累累傷痕和斑斑血跡,嘴中則被塞進了一根香煙。
這張原本刊登于美國《生活周刊》的照片,成為揭露侵華日軍暴行的證據(jù)之一。它的搜集和捐贈者,正是魯照寧。
2000年,魯照寧讀完了美國華裔女作家張純?nèi)绲闹鳌赌暇┍┬校罕贿z忘的大屠殺》。此時,他離開家鄉(xiāng)南京已有20年,比他在那里生活的時間還要多4年——離鄉(xiāng)時年紀尚小,他對家鄉(xiāng)的歷史所知不深。
這次閱讀就像一座橋梁,讓魯照寧與家鄉(xiāng)重新連接。后來,他去紀念館參觀,更深刻地認識了家鄉(xiāng)曾經(jīng)遭受的苦難。得知日本政府一直在否認南京大屠殺,他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當時紀念館里展出的實物比較少,我覺得應該利用自己在海外的便利條件,尋找更多有價值的史料。日本政府一直拒絕承認南京大屠殺,那我就去尋找更多有說服力的證據(jù)?!濒斦諏幷f。
從那以后,魯照寧每天都要用2~4小時上網(wǎng)“打撈”與南京大屠殺相關的史料,發(fā)現(xiàn)有價值的物證便參與競拍。遇到出差、旅行等不方便用電腦的時候,他就用手機瀏覽、搜索。其他的空余時間,他則用來研讀相關歷史書籍與論文。
隨著“打撈”的不斷深入,魯照寧發(fā)現(xiàn),南京大屠殺發(fā)生后,西方媒體進行過大量的報道。
2007年,魯照寧在盧森堡的網(wǎng)站上偶然檢索到一本《生活周刊》。雜志的出版日期是1938年1月10日,也就是南京淪陷后第28天。點開雜志介紹,他看到一篇關于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暴行的報道,以及“頭顱抽煙照”等4張配圖。
在驚懼和悲傷中,魯照寧幾乎下意識地做出判斷:“這張照片很珍貴!”當時他專注南京大屠殺史料搜集已近5年,有了一定的知識儲備——在他瀏覽過的眾多照片中,沒有哪一張如此直觀和令人震撼。他當機立斷買下雜志,將其捐贈給紀念館。
2016年,魯照寧在一名比利時收藏家手中發(fā)現(xiàn)了“頭顱抽煙照”的原版存檔照片。他花費重金,終于在多名競拍者中勝出。第二年適逢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80周年,他特意在紀念日前夕回到南京,把它和另外600多件文物史料鄭重交到紀念館的專家手上。
差不多在同一時期,魯照寧還有另一個大收獲——一套由上?!睹芾帐显u論報》編印的《日本侵華戰(zhàn)爭日記》半年刊?!睹芾帐显u論報》由美國《紐約先驅(qū)論壇報》記者湯姆斯·密勒創(chuàng)辦,1923年改名為《中國每周評論》。整套《日本侵華戰(zhàn)爭日記》共5本,完整記錄了從1937年7月到1939年12月每一天發(fā)生的日軍暴行。由于拍賣者所在的地區(qū)跟紐約有時差,競拍結(jié)束時間是紐約的午夜,魯照寧干脆標了一個“封頂價”1000.01美元。第二天凌晨4點多他醒來一看,成功了!加上稅款、運費,這套雜志的收購成本約合9000元人民幣。但他說,這樣的“一擲千金”是值得的。
2023年,魯照寧又捐贈了《紐約時報》《芝加哥每日論壇》《舊金山紀事報》等多種美國報紙。
前兩份報紙轉(zhuǎn)載了日本報紙中關于日本軍官進行“百人斬”競賽的報道。“來自上海前線的一份電報詳細介紹了兩名日本少尉之間的一場比賽,看誰先殺死100名中國人。25歲的野田毅和26歲的向井敏明,把賭注押在了這件事上,并一直在努力贏得賭注?!薄都~約時報》的這篇報道發(fā)布于1937年12月6日。
《舊金山紀事報》則記錄了美國記者在南京看到的悲慘景象:“我剛剛登上‘瓦胡’號炮艦,我是自從日軍進攻南京以來第一批離開的外國人,當我們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看到的最后一幕是300名中國人在江堤前被無情地處決,那里的尸體已經(jīng)堆積沒膝?!?/p>
史料中有公開報道,也有私人見聞——留在南京的中外人士,包括一些歐美外交官,記錄或秘密拍攝了日軍的暴行。他們的所見所聞,讓南京大屠殺的真相更加立體。
得知其中一些知名人士的日記、書信被保存在耶魯大學,魯照寧數(shù)次前往查找、掃描或復印,并把600多件復印資料全部捐給紀念館。
一次,他找到一個英文信封,寄件人是德國西門子公司,收件地址上則寫著“小粉橋1號”??吹竭@里,魯照寧腦中的弦立即繃緊了:小粉橋1號,就是大名鼎鼎的約翰·拉貝的地址!
在南京的至暗時刻,這位德國人與20多位外籍人士共同建立南京安全區(qū)國際委員會。在不足4平方公里的安全區(qū)內(nèi),最多時容納了25萬名避難的中國人。
多年“打撈”的經(jīng)歷,不斷積累的知識和經(jīng)驗已經(jīng)內(nèi)化成魯照寧的一種直覺。“這是很珍貴的信封?!痹谝粓黾ち业母偱摹袄彂?zhàn)”之后,魯照寧拍下了它。
除了拉貝,還有一個信封的主人令魯照寧念念不忘:美國人詹姆斯·麥卡倫。
1937年日軍逼近南京時,麥卡倫44歲。因金陵大學醫(yī)院的大部分人員撤離,本應回國休假的他毅然留下?lián)涡姓鞴?,后來又參與設立南京安全區(qū)。
麥卡倫不僅為安全區(qū)難民奔走,還積極發(fā)聲,試圖讓外界了解南京大屠殺的悲慘真相。在致家人的信中,他寫道:“我們估計每晚至少有1000起案件,而白天也有許多。只要是反抗或稍有不順從者,立刻被刺刀捅戳或槍擊。”他的信至今被保存在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里,成為證實南京大屠殺的可靠憑證之一。
在魯照寧看來,媒體報道也好,個人見聞也好,這些史料客觀地記錄了南京大屠殺的事實,作為證據(jù)就更有說服力?!八麄儺敃r是出于人道主義去做這些事情,沒有政治或私利上的考慮?!?/p>
從報刊、書籍、照片到海報、光盤、衣物,魯照寧已向全國各地抗戰(zhàn)相關紀念館無償捐贈近3000件(套)史料,其涵蓋的主題也從最初的南京大屠殺擴展到慰安婦、抗日航空英烈等。根據(jù)紀念館2017年披露的數(shù)據(jù),這些史料中的164件(套)為國家珍貴文物,60多件(套)為國家一級文物。
對于這些評定細節(jié),魯照寧沒太關注。在他看來,把史料捐贈給紀念館后,自己的階段性任務已經(jīng)完成,剩下的研究工作要交給專業(yè)人士來做。
同樣地,他不愿意提起搜集過程中的花費和辛酸,似乎一強調(diào)這些,就傷害了他的純粹和初心。對于那些比較珍貴的史料,他只會籠統(tǒng)地用“天價”來概括。為了多賺取一些加班費來維持收支平衡,他每天一般要工作10~12個小時,最長達到16個小時。日常生活中,他開普通的車,有時穿幾塊錢一件的衣服。
歷史太沉重,有時他會不自覺地墜入那些描述里。即將崩潰流淚時,他不想讓家人擔心,就趕緊躲進家里的地下室,等調(diào)整好情緒后再出來。一開始,身邊的人都不理解他為何如此執(zhí)著。對此,他的回答是:“總要有人來做,為什么不可以是我呢?”
每次去南京,魯照寧都要攜帶3個行李箱。箱子里只有極少的貼身衣物和洗漱用品,其他空間都留給寶貴的文物和史料。至于出席正式的捐贈場合要穿的西服等衣物,他放在南京的老同學家里,免得帶來帶去,占用行李箱的空間。
有一年,由于航空公司的暴力托運,摔壞了一張記錄日軍侵華罪行的黑膠唱片。從那以后,魯照寧就成了“打包大師”,易碎品都要用紙板和泡沫包好,同時確保它們不會來回滑動;行李箱的外層也要全部纏上塑料膜,以防下雨時書報之類的紙質(zhì)史料浸水。
每次出行短則一周、長則半個月,魯照寧得把一年的假期攢起來用。時間長了,美國的同事看他時不時要“消失”一陣,也會好奇地問他去了哪兒。他跟這些美國同事講南京大屠殺,講日軍侵華的罪行。因為美國經(jīng)歷了“珍珠港事件”,大部分同事對“二戰(zhàn)”有一定的了解,但南京大屠殺還是超出了他們的認知。聽完魯照寧的講述,和他關系要好的同事會拍著他的肩膀連連稱贊:“你真了不起!”
2024年12月的南京之行,魯照寧又捐贈了一批新的史料。未來,他還想去紀念館做志愿者。令他高興的是,2024年5月他退休了,終于不用再攢假期,可以更自由地支配時間去搜集證據(jù)。
“遺忘就是第二次殺戮,只要我還活著,打撈歷史的腳步就不會停下。我要通過我的努力,把南京大屠殺的鐵證擺在大家面前。歷史應該被公平地對待?!濒斦諏幷f。
(喬 岳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24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