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的文字世界與電影世界有一個共同特征:模糊。包括他的身份,已經能用作家和導演概括,他現(xiàn)在幾乎是以一個模糊世界建造者的新身份,出現(xiàn)在了大家面前?!澳:钡慕x詞有含糊、依稀、隱約、朦朧、大約……在《雙河流蕩》這篇介于小說和隨筆之間的文字中,唐棣描繪了一個愛的故事,又關乎成長,就是說,一種永恒的東西與一種變化的東西的交織。戴河與根河,單看“河”,似乎可以作為流動性的隱喻,然而這兩個地點,又確實代表了相愛雙方之間尚未確定的愛意。
這種愛意體現(xiàn)在如下細節(jié)之中——
第一,“我”將鄂溫克姑娘,誤認為二十多歲時“我”所認識的女孩,也正如此,引起了“我”的回憶;
第二,多年以后,“我”二十多歲認識的女孩與我“敘舊”時,“我”緊緊握住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手臂隆起的血管——言外之意是靜脈曲張,生活辛勞;
第三,鄂溫克姑娘赴戴河尋“我”,想游向大海赴死;
第四,另一個女性的出現(xiàn)以及“我”對她的故事的猜測想象。這時候,“我”作為敘事視角出現(xiàn)頻繁轉換,時而是上帝視角,時而是依舊有限的第一人稱視角,進而出現(xiàn)多重敘事交叉,場景跳躍明顯,敘事節(jié)奏急劇增強。我認為,這里最能體現(xiàn)作者的想法,用唐棣的話講,就是要探索真實,或現(xiàn)實同虛構之間的關系,如同穆齊爾筆下《沒有個性的人》,現(xiàn)代社會游蕩著很多面目不清的人。確定下來的東西,是已經“死去”的東西,一張焦點清晰的照片總是顯得沒有想象余地,也缺乏詩意;
第五,多年以后,“我”到根河那個鄂溫克姑娘的老家去尋找她時,發(fā)現(xiàn)她當年向“我”歌唱的歌曲似乎是針對“我”而“量身打造”的;
第六,多年以后的“我”,撥打起她的電話,迫不及待地,想告訴她“我”來了。全篇開頭的鄂溫克族諺語似乎表明了永恒的東西的重量,它就是山嶺,是一個對原始問題的不懈追問。
關于敘事視角。敘事學早有很多新的研究推進。其中,敘事視角與敘事聲音的區(qū)分很重要。敘事學專家胡亞敏在總結法國敘事學家熱拉爾·熱奈特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時,指出:“視角研究誰看的問題,即誰在觀察故事,聲音研究誰說的問題,指敘述者傳達給讀者的語言,視角不是傳達,只是傳達的依據(jù)。”(《敘事學》第二版,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20頁。)文章中還提到:“在許多作品中,視角與聲音并非完全一致,視角是人物的,聲音則是敘述者的,敘述者只是轉述和解釋人物(包括過去的自己)看到和想到的東西,雙方呈分離狀態(tài)?!保ㄍ希?1頁。)
我們看到《雙河流蕩》中,除了“我”二十幾歲認識的女孩、鄂溫克姑娘外,還有另一個無名的女性人物。她的形象更不確定,完全活在“我”的猜測中;她的出現(xiàn),使得敘事視角與聲音出現(xiàn)了進一步的混亂,或者說像音樂中的多重奏一般使得故事顯得更為復雜,吸引讀者進一步玩味其中含義,反復確認。
可能,人物身份的不確定,是唐棣有意無意追求一種“美學追求”?重要的不是清晰,因為生活本來就如那首老歌唱的是一團麻,那些境遇對我們這些每一個生在其中的人來說,都可能是曾經有過的、正在經歷的以及即將發(fā)生的,那些感受剪不斷理還亂。不同人物的內心世界、人物的內心世界,與外部日常生活世界、不同的外部環(huán)境,從根本上說,是交錯在一起的。世界,本是佛家的詞匯,世者為遷流,界者為方位,也就相當于我們現(xiàn)在說的時間與空間。盡管,我們可以分開來說,但時空從來都是難以分割的。那么,上述幾重世界就更是如此了。
作為有十幾年小說寫作經驗的唐棣,坦言自己對虛構的懷疑,對形式的厭倦,主要表現(xiàn)是,近幾年他寫下了大量思考現(xiàn)實的文化隨筆。
新作《鏡中現(xiàn)實》就很像他為《雙河流蕩》做的注腳,以及對經驗的剖析。其中,唐棣列舉了多種現(xiàn)代藝術中的現(xiàn)實觀。這讓我想起法國文藝理論家加洛蒂《論無邊的現(xiàn)實主義》,羅杰·加洛蒂說:“現(xiàn)實包含著比日常直接行動從其中獲得的更多的東西,包含著比已經在其中開辟的更多的道路,比習慣所賦予它的令人放心的勾結和默契更多的東西?!保▍窃捞恚g,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96頁。)加洛蒂在本書中評論卡夫卡時說:“卡夫卡的偉大在于已經懂得創(chuàng)造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統(tǒng)一的神話世界。藝術里的真實是一種創(chuàng)造,即通過人的存在來改變日常現(xiàn)實的面貌。”(同上,170頁。)加洛蒂認為卡夫卡同他前面所論及的畢加索和其他立體派畫家一樣,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只不過,就像卡夫卡對畢加索的評價所說,“他只是記下了尚未進入我們意識范疇的變形?!保ㄍ?,170頁。)唐棣在文中也提出現(xiàn)代藝術是,對現(xiàn)實的變形這樣的觀點。
這個觀點一點不新,早在小說集《遺聞集》中他就曾寫到過:“歷史像童話,在這條被比喻成長河的詞語中,漂浮著千奇百怪的語氣?;蛘哒f,很多事物被人的理解力推向撲朔迷離。”(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8年,48頁。)現(xiàn)實何嘗不是如此,它越是被人們動用理智去理會,就越是會把自身隱藏……
在《鏡中現(xiàn)實》結尾,唐棣借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哈羅德·品特所提出的“真實”與“不真實”、“真理”與“謬誤”的區(qū)分問題,也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由誰決定呢?”這相當于在問,到底說出它們的主體是什么樣子的,身份如何,說明唐棣在多重不確定的元素里,其實是在尋找“某種確定”。其實,使用“真理”或“真相”、“謬誤”這樣的說法,就等于提出了價值判斷,而非單純的形式邏輯上的真假問題,也非像黑格爾那樣的辯證邏輯上的“現(xiàn)實的”(wirklich;"effectif;"real/actual)與“合乎理性的”(vernünftig;"rationnel;"rational/reasonable)辯證對演。
像價值判斷的主體是誰這樣的問題,恐怕在答案上也是多元的,因為價值取向不同。不過,集中營的恐怖,必定讓沒有身臨其境的你身臨其境,這種恐怖正是由唐棣觀看安托南·達加塔(Antoine"D'Agata)攝影集以及阿倫·雷乃執(zhí)導的影片《夜與霧》所傳達的。
我和唐棣曾圍繞我翻譯的一本關于法國哲學家保羅·維利里奧的書有過幾次交談,他似乎對文學之外的事更關心,追問了不少關于“知覺的后勤”、“競速復制”、視覺機器、“真相是速度的第一受害者”等等問題。在看完他這兩部涉及記憶、殘骸、關系、真實相關主題的作品后,我覺得已經沒必要確定他的身份了——唐棣所做的,是把無盡的興趣,對各種學科的見解帶入流蕩的表達,進而建造起一個模糊的,或者說無法定義的世界。于是,有必要把我們談過的問題重復一遍。雖然不曉得其中有多少對唐棣寫這兩部作品形成過影響,可以確定的是,影響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
維利里奧的電影觀,不能算主流。他經歷了二戰(zhàn)的殘酷。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形態(tài),維利里奧認為,與電影有一種同構關系。它們共同涉及的就是所謂的“知覺的后勤”(logistique"de"la"perception)。因為,戰(zhàn)爭早已成為攻占人們心智的東西,它利用了現(xiàn)代媒體的多種視聽技術來攪亂人們的知覺,打仗成了戰(zhàn)爭雙方向對方的感知實施擾動的后勤供應權的爭奪戰(zhàn)。維利里奧說:“……我們必須回到武器的戰(zhàn)略和戰(zhàn)術現(xiàn)實上來,以便掌握時下的后勤情況?!保ā璱l"faut"revenir"sur"les"réalités"stratégiques"et"tactiques"de"l’armement"pour"tenter"de"saisir"l’actualité"logistique.)(Vitesse"et"Politique."Essai"de"dromologie,"édition"Galilée,1977,"p.142.)他接著引用孫子,但其實這句話并不是孫子所說,而是《孫子兵法》注家唐代的李筌所注寫的一句話,并且據(jù)說這句話最初的起源更早:“武器是不祥的工具”(les"armes"sont"des"outils"de"mauvais"augure)(同上,p.142.),李筌原注為:“兵者兇器,死生、存亡系于此矣,是以重之,恐人輕行者也?!本S利里奧上述所引對應的就是“兵者兇器”。維利里奧繼續(xù)說:“它們(指武器)早在它們作為威脅被使用以前,就是令人恐懼和害怕的”(elles"sont"d’abord"redoutées"et"redoutables"comme"menaces"et"cela"bien"avant"d’être"employées.)(同上,p.142.),說維利里奧對電影的看法與戰(zhàn)爭同構,也就是說電影所普遍采用的現(xiàn)代技術對觀眾心理所造成的影響與戰(zhàn)爭給交戰(zhàn)雙方心理造成的影響是一致的,維利里奧認為影院中的觀眾受到“情感同步化”(synchronized"emotion)的擺布而無法自拔。維利里奧對現(xiàn)實的理解還與他的“競速學”觀念有關,他有個概念叫“競速復制”,原文“dromoscopie”,是生造的。國內研究者鄭興將其譯為“競速觀看”,還有直接將其譯為“競速透視”的,因為其中的“scopie”意思就是醫(yī)學上的“透視”。該詞由兩個詞構成:“dromos”與“scopie”,合成后省略一個“s”?!癲romos”是古希臘語的后世歐洲語言的轉寫,意思是“跑”。如果我們單看后面的“copie”,就是“拷貝”。維利里奧說:“與頻閃觀測可以讓你觀察快速移動的物體好似做慢動作不同,競速復制可以讓你看到無生命的物體就像被劇烈的運動激活一樣?!保ˋ"l’inverse"de"la"stroboscopie"qui"permet"d’observer"des"objets"animés"d’un"mouvement"rapide,"comme"s’ils"étaient"au"ralenti,""cette"dromoscopiedonne"à"voir"les"objets"inanimés"comme"s’ils"étaient"animés"d’un"violent"mouvement.)(L’Horizon"négatif."Essai"de"dromoscopie,"édition"Galilée,"1984,"p.144.)基于速度是戰(zhàn)爭的本質、“兵之情主速”(孫子)這樣的看法,維利里奧后面篇幅還引用了作家吉卜林“戰(zhàn)爭的第一受害者就是真相”(La"première"victime"d’une"guerre"c’est"la"vérité)以及孫子“兵以詐立”(軍事力量處理的是它與偽裝的關系)(la"force"militaire"est"réglée"sur"sa"relation"au"semblant)這兩句話,維利里奧自己則說:“我們必須認識到真相是速度的第一受害者”(il"faut"bien"constater"que"la"vérité"est"la"première"victime"de"la"célérité)(同上,pp.144-145.)。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