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三則

代廷晴：貴州余慶人，現(xiàn)居余慶。

土話與古語

今日在班級群里見一個學生干部通知同學們說，要拿某證的“趕門”去拿，晚了老師下班了。“趕門”這個曾經(jīng)親切的詞，好像是被遺忘得太久了。

小時常聽父母吩咐“趕門回來”“趕門走”“趕門去”，就是催促“趕緊”的意思。又聽有人說的不是“趕門”而是“趕忙”，似乎后者更有道理。后來這個詞不知怎么漸漸不用，而以更廣泛使用的“快”“趕緊”代替了。久之，這個詞就漸漸被拋棄和遺忘了。

后來才知“趕門”這個詞，原是有出處的。馮夢龍《警世通言·萬秀娘仇報山亭兒》里寫道：“共三個人，兩匹馬，到黃昏前后，到這五里頭，要趕門入去?！迸f時，城門于天黑時皆關(guān)閉，禁止出入，第二天早上才重新開放。趕門即趕在城門關(guān)閉之前進出。

我想是因為天黑前要“趕門”，當然要快，要趕緊，于是“趕門”的意思就衍化成“趕緊”了。

說到馮夢龍小說，又想起“鋪程”一詞來。我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里讀到“鋪程”一詞，覺得很是相熟。這原來是早時母親常用之詞“早上要把鋪程折好”“有人客來，鋪程要干凈”?！颁伋獭奔词恰氨蝗臁敝狻：髞泶蠹s母親也覺得這個詞太老舊了不用。遂用“被條”代替。而我們這一輩，覺得“被條”還是土，一般都說更為通用的“被子”。

又“人客”一詞，現(xiàn)在都說成“客人”。在江浙、湖南等地，還有老人習慣說“人客”的。

又有一次，浙江一朋友說到“拋荒”，感覺跟我們老家話里的“拋荒”意思差距甚大。原來她說的是燈謎上的拋荒，指的是謎面上的個別字詞落實不到謎底上去，遂成為“閑字”，術(shù)語為“拋荒”。比如謎面“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猜時人：齊懷遠）“一夜”落不到實處，即為“拋荒”。

我們潘家山的“拋荒”一詞，一般指夸大，超出事實。比如“那個人說話，拋荒的多”，就是話里可信度不高，夸大的成分多。其實細想來，這和燈謎中“拋荒”的意思還是有聯(lián)系的。都有“多余”“無用”之意。

“拋荒”這個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有收錄，釋義一是廢棄耕地，二是荒廢學業(yè)。在我們本地話里似乎不曾表達《詞典》里的這一層意思了。

有一次見紹興一朋友，彼來晚了，拭汗抱歉說道：“在路上堵了車，我甫一下車就趕緊跑來?！蔽矣X得這個“甫”字有意思，但我提及的時候朋友覺得這是一個“土字”不好懂，趕緊換成“剛剛”?！案Α弊衷谖难灾凶鞲痹~“剛剛”之意是很常見的，比如“年甫二十”“甫至”“甫愈”等。這些古字時時鑲嵌在現(xiàn)代的語詞中，因地域各異，我們難免有時覺得生僻。

應(yīng)該有很多土話都源自于古話的。貴陽話愛講“之個”，應(yīng)該就是古義?！爸x，又何知”，“這”的意思。我母親表達不耐煩那個意思時，不說“不耐煩”，而說“叵煩”。到我們這輩，“叵煩”一詞幾乎絕跡。其實“叵”字是很老的，《說文》里說：“叵，不可也”?！端疂G傳》李逵動不動說“叵耐那廝……”很不耐煩的口氣，我們讀者也很熟悉了。

又潘家山土話里說“方人”，就是批評、否定對方，使對方下不來臺的意思，但因沒聽別處說，又懷疑是訛音，不敢擅用。直到讀《論語》中寫子貢“方人”，孔子批評他說：“你就有那么賢良嗎？要是我才沒功夫評論別人?！辈胖思疑健胺饺恕笔菦]用錯的，且早有來歷。

很多古詞我們不知出處，只以為“土”。當然很多可能發(fā)生了讀音和意義的改變，要追溯起來有點難了。比如把相互觀望這個意思說成“形”（讀若“性”音），當?shù)厮自捲疲骸叭齻€人吃兩個桃，形起了”。漢之《詩緯·含神霧》云：“小寒為節(jié)者，亦形于大寒，故謂之小。大會寒者上形于小寒，故謂之大?！保恕靶巍豹q比較、相待之意。

潘家山又有“湯”字一說，謂不情愿而粘惹之意。如怨遭某人，曰“湯到你了”。元《西廂記》里說“湯他一湯”。意思雖稍有區(qū)別，也仍是粘惹之意。

語詞的變化很是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也是一門很深的學問。有興趣的學者其實可以到鄉(xiāng)野考察，說不定從老太太的嘴里會發(fā)現(xiàn)一些有用的東西。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我想也是可以移用于“語失而求諸野”的吧。

由“?”字說開去

昨日，有朋友在群里提了一個問題，說某報社的編輯把他文章中的“?”字換成了“端”字。他有些惴惴，說是不是這個“?”字用得太“粗魯”，才被編輯所棄？

我倒是以為，不應(yīng)該是編輯認為此字用得粗魯，更大的可能性是編輯不認得“?”字——當然，這個想法難免是有點以小人之心度編輯之才。而且誰都知道，現(xiàn)在的度娘，雖然有點墮落，但要問一個字的讀音和意義，那終究還是挺方便的。

對于一般宣傳產(chǎn)品的文章，當然是不想看，但我怕自己妄下斷語，還是去找了朋友的原文來看一看：

每天早上，做飯的人都會燒一盆苦丁茶放到堂屋的大方桌上涼著。外出歸來者，無論老少，進屋就端（“端”字即由原文的“?”字改成）上一碗，咕咚咕咚往下灌，直到全身心都涼快為止。

從上文我們可以看出來，“?”改為端，委實是不合適的。因為茶本是裝在盆中的，“端”起的是碗，茶何時到了碗中？那非得有一個“?”的過程，否則，端起的只能是空碗。如果編輯認為“?”字生僻了，倒是可以找意思差不多的“舀”或是“倒”來代替。

我不認識這個編輯，也知道沒有必要就一個字錙銖必較。我只是由此想起了一些事情，覺得有必要說一下。反正我今天中午休息，權(quán)當擺一趟龍門陣了。

許多年前，那時我還年輕，遣詞造句儼然一副文藝女青年的味道。在一篇文章中我描寫了一個女人穿了“一襲白裙”，我那時無端地認為寫白裙用“襲”這個量詞，是為了顯得女子的裙是飄逸的，而且，應(yīng)該是那種長長的連衣裙。后來我看到報紙，原文中的“襲”字被改成了“套”，我頗覺得不合宜。這“一套白裙”顯然不是“一襲白裙”的飄逸效果。而且既然是“套”，那不是把連衣裙生生分為上下兩截了么？我頗為此事耿耿了好久。但是后來我查字典，發(fā)現(xiàn)“襲”字的義項之一：“襲，4.量詞，用于成套的衣服。”方知人家也并未改錯，當初用那個“襲”字產(chǎn)生的飄逸感，只是我的錯覺——不過，“套”還是不好，真的，太端莊了。

汪曾祺曾舉過一個例子，說有一個編輯在發(fā)他的文章時，把他寫的“木匠走進了他的工作”，改成了“木匠走進了他的工作室”。他說這完全有違他的本意嘛，他是要寫木匠進入了他的工作狀態(tài)，完全沒有寫木匠有“工作室”啊。大概編輯覺得，“走進工作”這樣的表達是不合語法的罷。這個可愛的笑話，我覺得還是值得思考。

事實上，有的時候改字可能真的很難，既可以點石成金，也可以點金成鐵。

朱光潛先生在《咬文嚼字》中寫過這樣一個例子：

郭沫若的劇本里嬋娟罵宋玉說：“你是沒有骨氣的文人！”上演時他自己在臺下聽，嫌這話不夠味，想在“沒有骨氣的”下面加“無恥的”三個字。一位演員提醒他把“是”改為“這”，“你這沒有骨氣的文人！”就夠味了。他覺得這字改得很恰當。他研究這兩種語法的強弱不同，“你是什么”只是單純的敘述語，沒有更多的意義，有時或許竟會“不是”；“你這什么”便是堅決的判斷，而且還必須有附帶語省略去了。根據(jù)這種見解，他把另一文里“你有革命家的風度”一句話改為“你這革命家的風度”。

朱光潛先生說，前面“是”改“這”改得好，但后面一句情緒表現(xiàn)顯然是不對，而且從語法上說根本不成一句話。所以真的“咬文嚼字”起來，是有許多可“咬”可“嚼”之處的。

我寫過一篇文章給一個編輯朋友看，文中有“異爨”二字。他問何意，我說“分家”。他責何以用如此生僻之詞，既然“異爨”就是“分家”，何必非得用此二字，簡直有顯擺之意。我只能“表示”同意，但表示歸表示，事實上到今天我還是認為，“分家”只是指一個大家庭的分崩離析，而“異爨”的“爨”字，本義是指雙手將木柴推進灶口。很形象的一個字?！爱愳唷辈还庹f是一個大家庭分裂了，而是具體到另砌灶頭另做飯了——我下文是寫我大伯在新灶面前被煙熏的淚流滿面的樣子。

又有一次寫一篇小文，寫一頭豬“齜著牙，不讓人靠近”，被編輯老師改成了“齜牙咧嘴”。這樣改孰優(yōu)孰劣，也還是要看上下文情境的。我個人傾向于“齜著牙”，覺得表現(xiàn)的是豬的一種驚懼防御狀態(tài)，而“齜牙咧嘴”這樣的意思就要弱一點。不過在這里不展開說了。

我自己做過三年?？庉?，大致也知道辛苦之處。當時我們校刊要求詩歌要有一定數(shù)量，而且要有古體詩或格律詩或詞，統(tǒng)一謂之“傳統(tǒng)詩詞”。眾所周知，現(xiàn)在寫這個的很少，而且孩子們學業(yè)如此辛苦，就更沒有精力好好做此事。作者交上來的文稿大多不合規(guī)矩。為了基本的格律需要，我把他們寫得靈氣生動的詞句弄得老氣橫秋的，也不曉得有多少了。

有一回看到一篇文中有這樣的句子：“飲水機里的水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渴得像要想喝人似的。”看了大半天中規(guī)中矩的句子，這個句子倒是使我眼前一亮。雖然我并不贊同刻意求巧，但寫這個句子的孩子，顯然是有他的想法，有他獨到的觀察力和共情力。跟同事商量的結(jié)果，最終還是棄了，同事說，這樣的“擬人”，是有違常情的，是讓人覺得很奇怪的。我聽她的話似乎也有道理。但事情過了這么久，我還是記得這件事，不光是記得，我還是覺得有探討的必要。

又想起一件事來：

有一年參加高考閱卷，評改作文時遇到一考生文字，讀來有禪意與古意，細讀又覺得很多地方似有不通。于是請教大組長。大組長來看了半日，評曰此文賣弄文采，故弄玄虛，且文句不通，表意不暢。我按照大組長的要求評了分數(shù)。按規(guī)定不能拍照，我只能把句子死記在心，回到住處再查再讀，卻發(fā)現(xiàn)文句出自涅槃古經(jīng)，雖談宗教，表面似與當年話題無關(guān)，但究其理論，實則是貌離而神合。后來也只能說，應(yīng)試之作，實在不宜過于玄妙晦涉。

說了半天，為編輯說句公道話?，F(xiàn)在我所知道的做編輯的，大多都另有繁重的任務(wù)，坐下來看看稿子，也大都是深夜燈下了。

怎樣能使他們的工作輕松一些呢？看稿子的時候，也能靜下心來多嚼嚼文字。

語言貧乏和情感夸張

下雨，百無聊賴，無意在書架上抽出一本汪曾祺的《人間滋味》，隨手亂翻。

汪曾祺先生的書，在前些年病中時，一篇一篇慢慢讀來，但覺至簡至醇，如飲清茗，卻也不去深想為什么為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

在一篇寫“河豚”的文中，作者寫了他們江陰鄉(xiāng)下曾出過的一件命案，即“奸夫淫婦”用一條煮熟的河豚謀殺了親夫。因為是“花案”，所以行刑時街道上的人“鵠立佇觀”。

不過我此時不想說河豚——實在也找不到說的，除了少時讀蘇軾詩“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之外，好像也很難記得有寫“河豚”的了。至于“花案”，一時半會也說不完了，以后慢慢說。我想說說“鵠立”

“鵠”不是生僻字。至少讀過初中的，大概都知道那句“燕雀安知鴻鵠志”的名言——某大學校長一次在會上讀錯，也曾引起群槽?！谤]”是天鵝，天鵝的形象是美好的。但“鳩形鵠面”這個詞，卻引起不適的感覺了?！谤]立”這個詞，是說像天鵝延頸而立，直立。至于產(chǎn)生的聯(lián)想是否美好，那也是因人而異的。

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詞，是讀木心的小說《美國的喜劇》，那個美麗的，讓“我”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女主人公，天天在樓下“鵠立恭候”。美女，有天鵝一樣優(yōu)美的頸項，她的“鵠立”，自然是美的?！逗与唷分斜娙说摹谤]立”，莫名讓我想起魯迅寫的看客“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碑斎皇鞘鉄o美感了。形象的詞語，實在是可以給我們極豐富的聯(lián)想的。

所以此時恍惚有點明白，汪曾祺那看似極簡單的語言，為什么帶給我好的閱讀感受，那是來源于語言的“意蘊”。

類于“鵠立”這樣的詞，其實漢語中很常見，比如“蠶食”“鯨吞”“犬坐”“狐疑”等。但細究起來，都有它們的出處來歷。我們信手拈來，用得恰當好處，是因為在中文中浸泡已久。若是見之眼生，無他，是古書讀得太少的緣故。

作家曹文軒曾經(jīng)講到當下作家詞匯量不夠的問題。這個“詞匯不夠”，其實就是文言底子不夠，缺乏凝練含蓄，不夠古樸，缺少讓人回甘的余地。古代漢語是濃縮的，現(xiàn)代漢語將之稀釋。稀釋又稀釋，當然最終寡而無味了。

魯迅、胡適、陳獨秀等人，都曾狠狠批判文言是一種僵死的語言，可是他們的文字好看，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們深厚的文言功底。我們可以想象一下，他們的文字如果真的變成今天這樣臃腫的大白話是什么樣子。

我當然知道語言是發(fā)展的，動態(tài)的， 我們不可能脫離日常語言，刻意之乎者也，使之佶屈聱牙晦澀艱深，但如果一味大白話，那也實在沒什么看頭。

資中筠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講過一個事例：有一次聊天，有人說到了某些大人物的糗事，于是她脫口而出說真是“墻有茨”，結(jié)果一位專門研究古詩詞的大學教授非常驚訝，說她是學外文的怎么知道“墻有茨”？

這個詞是詩經(jīng)里的話“墻有茨，不可掃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焙髞?，“墻有茨”就是隱喻宮廷中穢聞的意思。資先生說：“這說明我這代讀書人一般常用典故，到這一代人就成為專業(yè)知識了?！彼J為這不是年齡的“代”，是學校的教育和文化氛圍的變化。

我讀之深以為然，我所見到的現(xiàn)狀遠比她說到的嚴重得多。有一次，學校舉行古詩詞朗誦活動，我身邊的一位評委老師對于學生朗誦《春江花月夜》，憤憤然道：“也不搞點常見的，讀這個哪個熟悉！”

又想到木心在大陸的遭際，常有人說他故作精致賣弄文采。殊不知你認為的故作精致和賣弄，在他那里不過是一種語言的常態(tài)而已。

奧威爾《一九八四》中，獨裁者要鉗制人們的思想，首先就是要人們?nèi)扛挠谩靶略~”。大家都用新詞，而且是極其貧乏有限的新詞，歷史自然被忘卻，人們也不可能有復雜的思想——想想真可怕。

好久來和女兒微信上聊天，老是見她常打出一連串的“哈哈哈哈哈”心下疑惑，這孩子開心成這樣嗎？后來發(fā)現(xiàn)在年輕人中這種極度夸張的表達，也幾乎一種常態(tài)，除了“哈哈哈哈哈哈”“絕了”“救命”“笑死了”“臥槽”等，他們用比較正常的語言的時候都不多，更遑論豐富與嚴謹。

也許正因為他們已經(jīng)很累，省得在語言上再動腦子，既然語言不動腦子，思想上當然也不動腦子了。而且“哈哈哈哈”“愛死你了”這種極度情感夸張，是一種發(fā)泄的需要吧，類乎于“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

語言的貧乏導致思想的貧乏，思想的貧乏又導致情感的貧乏，而思想情感貧乏了，只能借助簡單的、夸飾的、人云亦云的詞語來表達了。貧乏和夸張，實際是一種共生狀態(tài)。

每評學生作文，滿目皆是“使命”“責任”“擔當”等大詞，千人一面萬人一腔，實在是興味索然，而這卻正是我們教育出的結(jié)果，正如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言“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