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村莊里,有沒有文學(xué)存在呢?有。當(dāng)然有。不僅有,而且它的文學(xué)無與倫比、經(jīng)典偉大,藝術(shù)價值之高,堪為空前絕后。
世界上最偉大的作家的作品放到那個村都顯得輕微、渺小,不值一提;世界上多么現(xiàn)代、前沿、探索的作品,放到那個村,都顯得陳腐、舊敗、傳統(tǒng)和落伍;而世界上古老、經(jīng)典如《荷馬史詩》、《一千零一夜》、《神曲》、《唐吉訶德》、莎士比亞戲劇等偉大的傳統(tǒng)精華,放在這個村莊,卻不僅不顯得傳統(tǒng)和落后,反而會顯得現(xiàn)代和超前。
比如說,現(xiàn)代之父卡夫卡讓二十世紀(jì)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感嘆和敬重。可在那個村莊里,上千年前就傳說人生轉(zhuǎn)世、脫胎換骨,如果你應(yīng)該變?yōu)樨i、變?yōu)楣?,但因為走錯了門,結(jié)果成了人;有一天你正睡著時,神還會把你從人變?yōu)樨i,變?yōu)轳R。這比格里高爾一夜醒來變?yōu)榧紫x早了一千年。
我小的時候就知道,那個村莊里有個村人有一雙“貓鷹眼”,白天什么都看不清,可晚上什么都能看得到,天色愈黑,他看得愈遠(yuǎn)。所以誰家的秘密,男人女人的齷齪事,村里的賊又偷村里誰家什么東西了,他心里一清二楚,那雙眼宛若村里黑暗秘密的探照燈,這神奇、這魔幻,比馬爾克斯的神奇、魔幻不知真實了多少倍。
但丁的地獄、煉獄夠傳統(tǒng)經(jīng)典吧,可我們村莊流傳的地獄篇、煉獄篇比但丁的還早兩千年,比《神曲》中描繪的情節(jié)、細(xì)節(jié)更為驚心動魄,有教化意義。
《唐吉訶德》中的風(fēng)車大戰(zhàn),形象生動,是西班牙最為形象的精神象征??稍谖覀兡莻€村莊的傳說中(早就有)推磨人與磨盤的戰(zhàn)斗——他要用他的力氣、韌性和毅力,推著石磨不停地走,不歇地轉(zhuǎn),直到把石磨的牙子磨平,把石磨的石頭磨得消失,讓石磨和又粗又大的磨棍一起說話,喚著認(rèn)輸才肯停下推磨走動的腳。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有一個神父布道的情節(jié),在那個情節(jié)中,耶穌本人就假扮成最普通的教民在那兒聽神父布道,看信徒懺悔。我讀到這兒有一種顫栗感。可后來,我看見我們村的人,他們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行為,都比這偉大的文學(xué)情節(jié)更為動人和震撼——
我們村有個七十幾歲的老奶奶,她不識字,從未去過教堂,也從未去過什么神廟燒香或磕頭。她一生未婚無子,一生默默無聞,種地、拔草、養(yǎng)雞、種菜、掃院子、打秋果。她活著就如在世界上不曾存在一樣,她一生最驚天動地的事,人們也不曾記住過??墒?,無論是在中國絕對“無神論”時期的“文化大革命”時,還是開始物欲橫流的改革開放時,她每天一早一晚,只要起床、出門,都要站在她家上房屋的窗臺前——那窗臺上永遠(yuǎn)擺著用兩根筷子綁起來的十字架,她就在那筷子綁的十字架前默默地祈禱和“阿門”。
兩根筷子捆綁的十字架,幾十年從未間斷的每天的祈禱和祝福,一生未見過教堂是什么樣的人——這位老人,她的虔誠心、樸素心,遠(yuǎn)比《卡拉馬諾夫兄弟》《紅字》等經(jīng)典作品中有關(guān)信仰的情節(jié)、場景更為動人和震撼,我每每想起來,心里都止不住地跳動和哆嗦。
一切偉大、豐富、悲痛和歡樂的文學(xué)故事和情節(jié),凡我從書上看到的,仔細(xì)一回憶,那個村莊都有過、發(fā)生過,都比小說中的描寫更為真實和震撼,只是我的愚笨使我不能從那個村莊發(fā)現(xiàn)和感知。
在那個村莊,我看到了太多的街道、房舍、莊稼、四季和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我被那個村莊日常的、中國的物質(zhì)、物理、生理的生活所淹沒,疏忽了那個村莊超越物質(zhì)、物理的精神和藝術(shù)。直到現(xiàn)在,我寫作三十余年,才逐漸感悟到,原來我家鄉(xiāng)的那個村莊,本身就是一部世界上最為偉大的作品,是世界上自有文學(xué)以來,所有作品的成就加在一起都無法超越的作品。
中國的偉大小說《紅樓夢》中的大觀園那建筑、那奢糜,我們村莊是沒有,可《紅樓夢》中的人物我們村里全都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王熙鳳、劉姥姥……全都活在我們村莊里;《山海經(jīng)》的傳說和《西游記》中的花果山即使不在我們村莊,也與我們那兒那塊土地相聯(lián)系;李白坐在我家門口的山上寫過好多詩,白居易和范仲淹覺得我家那兒山水好、風(fēng)水好,就埋在我家鄉(xiāng)那塊土地上。
那兒實在是一塊文學(xué)天堂的百花園,天下文學(xué)人物與故事的大觀園,可是我不僅沒有能力把它們寫出來,甚至沒有能去發(fā)現(xiàn)、去感覺、去想象。我一切的無知都源于對那個村莊和那片土地認(rèn)識的不足,如同我們看到一切沙漠的干旱,都在于我們內(nèi)心沒有綠洲。
而現(xiàn)在,當(dāng)我意識到我的村莊正是沙漠中的一片文學(xué)的綠洲時,我的年齡、我的生命和力不從心的命定的限度和煩惱,也正在限制著我穿越沙漠走進這片綠洲的腳步。但我已經(jīng)知道那個村莊是一部最偉大的作品,是一片瀚海中的島嶼,沙漠間的草原,我也正跋涉在朝那兒行進的途道上。
有文學(xué),必然就有讀者;有藝術(shù),必然就有欣賞者。這個村莊因為它的日常和超日常,行為的個人性和國家性,日常所思和靈魂所慮,不僅都是文學(xué)的,而且還是嚴(yán)肅文學(xué)和陽春白雪的純文學(xué),決然不是外來者走馬觀花看到的大眾文學(xué)和俗文學(xué)。只有那些庸俗的作家和藝術(shù)家,才會從他們身上看到大眾、滑稽與無意義。
中國偉大的作家魯迅是從這樣的村莊看到和感悟最多也最為深刻的,沈從文和蕭紅也是對這樣的村莊最有感悟的。正因為如此,這個村莊的人,作為讀者時,也就懶得去看魯迅、沈從文和蕭紅了。
你們說《阿Q正傳》好,他們覺得這有什么好,我的鄰居不就和阿Q一模一樣嘛。你們覺得祥林嫂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的人,他們覺得對門那大嫂比祥林嫂更為祥林嫂,更為值得可憐、幫助與同情。百年來,華老栓、孔乙己在我們村莊就沒絕斷過。小翠和那條澈清的河流是美的,那我們村頭的河流與洗衣捶布的姑娘就不美了嗎?《呼蘭河傳》里的街道、水塘、花園和蕓蕓眾生的人,有什么值得去看呢?哪個村、哪戶人家不是世世代代、年年月月都是這樣嗎?
一切報怨農(nóng)民或說那個村莊沒文化、不讀書的聲音都是錯的、偏頗的,他們不是不讀書,而是不讀我們說的陽春白雪純文學(xué)。之所以不讀純文學(xué),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日常、行為無不都是純文學(xué)。
他們?yōu)槭裁磹劭础度龂萘x》《水滸傳》?因為這兩部小說和他們的生活、精神正相反,故事有很大的庸俗性和通俗性。為什么愛看《西游記》?因為《西游記》中的情節(jié)、細(xì)節(jié)離他們遙遠(yuǎn)和永遠(yuǎn)的十萬八千里,永遠(yuǎn)不會發(fā)生在他們村莊里。
正如絕多的讀者喜歡閱讀他們陌生的或在陌生中似曾相識的,再或是閱讀一種熟悉的陌生,如我們閱讀??思{、加繆、海明威、羅布格里耶、卡爾維諾、克魯亞克等,還有昆德拉、羅斯、《米格爾大街》、《雪》、《亡軍的將領(lǐng)》等,之所以要閱讀,是因為熟悉而陌生。
在這個層面上,我們村的人識字、有文化,但他們不讀魯迅、沈從文和蕭紅的書,因為他們太熟悉那些人物和情節(jié)了。他們讀古典武俠和金庸,是因為他們身邊和生活中完全沒有這樣的故事和情節(jié)。他們看《還珠格格》和宮廷電影與電視劇,是因為他們做夢都夢不出那樣的場景和情節(jié)。
熟悉與陌生的閱讀效應(yīng),在這個村莊和他們身上起著決定作用了。
除此之外,最令人想不到的事情是,他們不讀魯迅、沈從文,卻很熱愛閱讀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歡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八十年代中期——那時我當(dāng)兵離開村莊幾年——我回去發(fā)現(xiàn)我們村有兩本偉大的小說:《安娜·卡列尼娜》和《巴黎圣母院》。那兩本書在村莊中的年輕人手里傳來傳去,被看得陳舊破爛,后來他們用牛皮紙把小說的封面完全包起來。他們看完這兩本書后感嘆說:“啊,原來外國人都是這樣活著啊!”
對于這個村莊的讀者而言,真正直接寫了他們和他們靈魂的,他們是不消去看的。從這個層面說,每一個偉大而擁有自己的一片土地和一個(一片)村莊的寫作者,想讓那個村莊和土地上的人普遍閱讀你的小說都是枉然和不可能的。美國南部“郵票之鄉(xiāng)”的鄉(xiāng)民沒有必要去讀《喧嘩與騷動》,他們寧可去讀《飄》和觀看西部牛仔片;加勒比海岸的人,也無須知道有個作家叫馬爾克斯,無須知道有個叫格雷厄姆·格林的英國作家早就把他們寫入很嚴(yán)肅的故事了。
中國的作家趙樹理一生最大的失敗,就是他希望他家鄉(xiāng)那塊土地上的人都來讀他的小說,他要為他們而寫作,而趙樹理一生最大的成功,就是他沒有完成自己的夙愿。那塊土地上的人,不愿看趙樹理的小說,才是趙樹理的成功之處,一如魯鎮(zhèn)——今日紹興的百姓,只為魯迅驕傲,而不閱讀、理解魯迅。
被剖了靈魂的人,不會去看自己的靈魂血——這是文學(xué)最基本的規(guī)律。所以,土地上的村人不讀趙樹理,才是對趙樹理的獎賞和愛戴。那個村里的人,那個村里的讀者們,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讀者和真正文學(xué)的試金石——因為他們是最明白文學(xué)的本質(zhì)與他們是何樣關(guān)系的人。
(秋水長天摘自《文藝爭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