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狗

1

收完秋，麥子也種下了，莊稼人該喘口氣，歇歇腳了。

但劉疙瘩歇不住，丟了魂似的，三天兩頭跑地里轉(zhuǎn)幾圈，好像地里種的不是麥子，是金子。這是塊方方正正的大田，有四五畝的樣子，旁邊是條通往縣城的柏油路。

劉疙瘩為啥老往麥地跑呢？因?yàn)閯⒏泶裨谒牡剡吙吹搅丝梢傻嫩E象。

那天，劉疙瘩扛著鍬往麥地走，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總之他扛了一把鍬。這是種地人的習(xí)慣，出門下地總要帶上一個農(nóng)具，空著手下地就不像個種地的。大老遠(yuǎn)的，劉疙瘩抬眼一望，看到兩個人站在路邊，向他的地里指指戳戳，身旁還停著一輛轎車。劉疙瘩以為是鄉(xiāng)里的干部檢查來了，悄悄溜過去一看，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其中一個身材壯碩，長著鷹爪鼻，鼻上架副墨鏡，一手掐腰，一手指向麥地。指向麥地的那根手指上箍一枚金戒指，有做針線活的老太太手指上的頂針那么大。另一人刮了光頭，脖子上墜著一塊玉，直著眼看向田里。這哪像鄉(xiāng)干部，連個正經(jīng)人都不像。劉疙瘩摸不清兩人的底細(xì)，也不好上前搭訕，就順著地邊的小路走了。

劉疙瘩扛著鍬朝麥地走的當(dāng)口，三順像從天上降落的雁子，落在劉疙瘩跟前。

三叔，看麥子嗎？麥種還沒出呢。三順瞅瞅麥地，又看看劉疙瘩。

劉疙瘩顯然受了驚嚇，審視著三順，你不是在城里做事嗎？咋回來了。

三順說，今天我輪休，帶領(lǐng)導(dǎo)到鄉(xiāng)下遛遛，看看麥地。

劉疙瘩說，地里有花嗎？

三順覺得這話帶刺兒，臉上僵著笑，轉(zhuǎn)身走了。忽又回頭說，三叔，你要發(fā)一筆小財(cái)了……

劉疙瘩抬手摸摸頭上的疙瘩，似笑非笑，狗日的大白天說夢話，我能發(fā)什么小財(cái)。

沒幾天，劉疙瘩又去地里，剛蹲下身，用手扒拉土坷垃看麥種發(fā)芽沒有，身后有人說話了，老先生，這是你家的地？劉疙瘩回過頭，認(rèn)出是上次那個光頭漢子，稍一遲疑，說是自家的地。光頭漢子手里牽著一條狗，狗的個頭很大，有一頭驢駒那么大，伸著舌頭湊過來，鼻息像一股熱風(fēng)，吹動了劉疙瘩的衣角。劉疙瘩后退兩步，險(xiǎn)些被腳下的土坷垃絆倒。抬眼找，沒找著三順，只看到戴墨鏡的男人半截身子伸出車門，嘴里叼著一根煙。光頭漢子遞上一根煙，劉疙瘩沒接，從兜里掏出一支玻璃煙嘴，安上煙，對著光頭漢子晃晃，訕訕地說，我抽自己的。

劉疙瘩的舉動讓光頭漢子的熱情碰了壁，眼神暗了一下，忽又笑了，老先生，跟你商量個事。

什么事？

租你這塊地用一下，一兩天時(shí)間，多少錢由你說。

劉疙瘩眉梢一緊，猛吸一口煙，背過臉，老弟你真會說笑話。沒看這地里種了麥嗎？這事不能談。

劉疙瘩又扭頭掃了光頭漢子一眼，你是哪里的？

光頭漢子說，城里的。

劉疙瘩一臉疑惑，城里人不在城里待著，跑鄉(xiāng)下來租地做什么。

光頭漢子有些不悅，見沒商量余地了，牽著狗鉆進(jìn)車，車后旋起一陣風(fēng)，絕塵而去。

劉疙瘩收回目光，吐了一口痰。

2

飯桌上，劉疙瘩把麥地里的事當(dāng)笑話說。老伴似乎聽出了興趣，擱下碗，問，你沒問問那人租地做什么用？要是不糟蹋麥地，能給點(diǎn)錢，我看也成。劉疙瘩生氣了，你說得輕巧，又不糟蹋麥地，又給你錢，有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嗎？城里人跑來農(nóng)村租地，說只用一兩天，不知搞什么鬼名堂。老伴說，不是我說你，跟你過這幾十年，我還不了解你？前怕狼后怕虎的，一輩子成不了大事。劉疙瘩眼一翻，咋啦？種地人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種地，安安生生過日子，不要圖什么便宜，也別指望發(fā)什么外財(cái)。

劉疙瘩快七十的人了，十八歲那年就隨著父親趕牛犁地，不到三十歲就被父親調(diào)教成耕田犁地的好手。父親說，有這一手就不愁討不到女人，成不了家，過不上好日子。劉疙瘩在泥水里摸爬滾打幾十年，幾乎和土地打了一輩子交道，憑著吃苦耐勞盤活日月。閨女嫁了人，兒子成了親，事情辦得利索，人也活得體面。老伴當(dāng)初就是相中他人忠厚，心眼正，會犁地，才嫁給他?，F(xiàn)在居然說他一輩子成不了大事，這不是忘恩負(fù)義嗎？

劉疙瘩從口袋里摸出玻璃煙嘴，安上煙，兀自吸著。

看著劉疙瘩悶聲吸煙，老伴心里窩著氣，忍不住說，我的天哩，這一聽人家說要租地，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就嚇得不行，天天往地里跑。我就不信，你不去看著，地能讓人搶了？有那空閑幫雷雨喂雞去。

過了晌午，劉疙瘩打算去麥地，兒媳秋月讓他照看一下雞棚，給雞添點(diǎn)料。兒子雷雨將三輪車停在院門口，在雞棚里忙進(jìn)忙出，說是送雞蛋到鎮(zhèn)上的超市。雷雨兩口子早些年在外打工，長年累月奔波，家里的地顧不上，父母也老了，不能為了幾個錢，丟了土地和老人，就背著鋪蓋卷兒回來了?；貋頉]什么不好，城里又沒金子撿，還成天讓老的惦記著。兩口子一回來，不僅種地有人手，雷雨還在家門前搭起雞棚養(yǎng)蛋雞。種地、養(yǎng)雞，靠汗水謀日月，是個正道。劉疙瘩懸著的心有了著落。劉疙瘩從不問雷雨養(yǎng)雞收益，但心里有數(shù)，雷雨說過兩年就把老屋推了蓋樓房。龜日的，有出息哩，老子做夢都夢不到做養(yǎng)雞專業(yè)戶，這小子倒有幾分成色。

3

進(jìn)門聽到秋月跟老伴說話，秋月兩手比畫著，老伴伸長脖子聽。劉疙瘩咳嗽一聲，老伴努努嘴，秋月就不說了。劉疙瘩倚在門邊，掏出煙嘴吃煙。劉疙瘩想知道秋月跟老伴說什么，卻又不好問。

晚上熄了燈上床，老伴還為先前的分歧耿耿于懷，頭縮在被子里裝睡。劉疙瘩想討好一下老伴，按床邊拍一掌，想弄出點(diǎn)聲響。見老伴那頭沒什么動靜，就伸過腳，拿兩個腳趾鉗老伴的大腿。老伴抬手打掉那只不安分的腳說，死一邊去。劉疙瘩摸了一把頭上的疙瘩說，秋月跟你說什么啦？老伴欠起身，故弄玄虛地說，這事可新鮮著呢。劉疙瘩的耳朵支起來。老伴說你去跟我倒一碗茶我再跟你說。劉疙瘩的耳朵又塌下來，去倒茶。老伴咕嚕一聲喝了一大口，抹了嘴，你知道過去賭錢全是擲骰子，摸小牌什么的，還沒聽說狗攆兔子賭錢的吧？秋月和雷雨去鎮(zhèn)上賣雞蛋，看到陸莊大田邊圍了一窩人，就過去瞧熱鬧。你猜他倆看到什么來著？老伴像說鼓書一樣停下來不說了，又去喝茶。劉疙瘩說我哪知道。老伴噗地笑了，差一點(diǎn)笑嗆了，說，一窩人在看兩條狗攆兔子。秋月說那個場子可大著呢，跟個跑馬場似的。那可不是玩把戲，是賭錢的。誰的狗咬著兔子誰就贏。聽說都是城里來的，旁邊還有不少人下注子哩。

劉疙瘩聽到“賭錢”兩字，像受了驚，身子一晃，說，作死了，好日子要過到頭了。老伴說，你別說得這么嚇人，賭錢就是作死？劉疙瘩反問她，我和你成親到現(xiàn)在，你看到俺莊有賭錢的嗎？如果莊上人不分老少都去賭，日子能過得現(xiàn)在這樣安生嗎？幾年前，桃園莊有家男人賭錢輸光了家產(chǎn)，女人上吊了，扔下孩子沒人管。我活這幾十年，依我看，不偷不搶，不賭不嫖，不蒙不騙，日子壞不到哪里。又說，賭錢是城里人玩的，咱種地人玩不起。

見劉疙瘩和自己說不到一路，老伴來氣了，我只是跟你說人家狗攆兔子賭錢這事，又沒說賭錢是好事，看你咋呼的。就你懂，我不懂？老伴嘴上不饒人，心里卻認(rèn)同劉疙瘩的說法。劉莊百余戶人家，從大集體到土地分產(chǎn)到戶，無論男女老少，還真沒聽說過有賭錢的，就是外人過來勾也沒人下水?！拔母铩蹦顷?，外面來幾個人到劉莊勾人賭錢，讓村里幾個老人揪住衣領(lǐng)拖到隊(duì)里交給隊(duì)長。第二天，那個領(lǐng)頭的后面跟著幾個賭錢人，排成隊(duì)，敲著鑼，繞著村子來回走，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耍猴的來了。

不光沒賭錢的，就是別的傷天害理的事也沒人做過。有年收麥，老保管的女人找不著地邊，多割了鄰邊人家一趟麥，人家沒說話，老保管主動把多割的幾捆麥給人家送過去，還給人賠不是。知道的人就說，老保管做人做得實(shí)誠。想想也是，有先人傳下的老規(guī)矩管著，土里刨食養(yǎng)家糊口慣了，一不盤點(diǎn)發(fā)財(cái)，二不圖啥功名，更沒心思琢磨那些歪門邪道?？糠N地吃飯，雖比不上城里人的日月，但本本分分，規(guī)規(guī)矩矩，日子過得倒也安靜。

這么想著，也沒聽到劉疙瘩再接話，老伴就睡了。

劉疙瘩兩手相扣，枕在頭底。老伴說的狗攆兔子賭錢的事讓他又想起了那兩個陌生人——他們到底要干什么？

4

下了兩場秋雨，地里的麥子該出芽了。劉疙瘩噙著煙嘴在院子里看天。天清亮亮的，沒有云，看著比往常高一些。劉疙瘩打算到地里看看麥子出齊沒有。剛出院門，三順經(jīng)過門口，問劉疙瘩雷雨在不在家。劉疙瘩問什么事。三順抿嘴一笑，有些詭秘。三順是個精明人，和雷雨一起念過書，兩下多有往來。他早先提過幾年瓦刀，后來不干了，說在縣城的罐頭廠弄了一個差事。劉疙瘩對雷雨說過，三順是在城里做事的人，見過世面，點(diǎn)子多，跟他交往得提防著點(diǎn)。

那天，三順的話一直讓劉疙瘩摸不著頭腦，劉疙瘩有點(diǎn)不放心，就去雷雨家。雷雨不在，只有秋月在喂雞。雞棚里又悶又熱，刺鼻的臭味讓人喘不過氣。秋月的臉被蒸得通紅。劉疙瘩有點(diǎn)心疼了。秋月是雷雨的二婚女人，雷雨的頭婚女人害了陡病死了，雷雨就娶了秋月。秋月才三十幾歲，長相中看，心眼實(shí)誠。這孩子嫁過來好幾年了，本本分分，少言寡語，很少招惹外邊的男人。哪像城里那些女人，圍著男人動手動腳，打情罵俏。更讓劉疙瘩心里暖和的，是秋月知道過日子，知道和雷雨一道養(yǎng)雞掙錢，一道奔著好光景。劉疙瘩覺得雷雨命好，自己命也好。雖是七十多的人了，劉疙瘩在種地和幫襯兒子養(yǎng)雞致富上毫不懈怠，似乎這樣才對得起秋月，對得起眷顧自己的蒼天。

秋月撩起額上一綹潮濕的頭發(fā)說，爸你歇著去吧，飼料添完了。

劉疙瘩說，雞蛋行情還行吧？

秋月說還行。

劉疙瘩問起雷雨，秋月說讓三順叫去了，也不知找雷雨做什么。我看到三順給雷雨幾張錢，兩人鬼鬼祟祟的。

三順不是在罐頭廠上班嗎，怎么有空回來？

哪個曉得。

心里有事，劉疙瘩抬腿就往村外走。他要去看他的麥地。劉疙瘩突然聽到村子里響起零亂的腳步聲。腳步聲如潮水一樣涌來。劉疙瘩陷入潮水的重圍。劉疙瘩的目光追著奔跑的背影。有人從身邊跑過，劉疙瘩想問問出了什么事，嘴還沒張開，那人就跑遠(yuǎn)了。劉疙瘩兀自搖著頭，心里說，又不是逢年過節(jié)，有玩馬戲跑旱船的，大秋天有什么好看的，難道是外頭槍斃人嗎？劉疙瘩年輕時(shí)到離家十幾里地的河灘上看過槍斃人，那時(shí)四面八方的人也都這么跑，生怕錯過那一聲槍響。

5

出了村，遠(yuǎn)遠(yuǎn)望去，人影綽綽。

劉疙瘩看到一群人圍在自家的麥地邊，人群中不時(shí)掀起沖天聲浪，聲浪落下，砸向圍觀的人群。劉疙瘩心里轟的一聲，有一種東西在坍塌。劉疙瘩加快腳步，撕開人群，看到麥田四周圍著塑料網(wǎng)，像豎起一圈鏤空的圍墻。兩條狗，一黑一白，瘦身長腿，伸長脖子，騰起四肢，如黑白閃電，射向一只兔子。光頭漢子手執(zhí)喇叭，揮動小旗，叫得聲嘶力竭。戴墨鏡的人張開雙臂，拼命驅(qū)趕擁擠的人群。那場面不遜于當(dāng)年的法場。劉疙瘩一眼認(rèn)出那兩個人。

劉疙瘩沖進(jìn)圍網(wǎng)，舉起雙臂，大喊，停下，快給我停下，這是我的地，作孽啊……

或許人們過于專注這場盛況空前的賽事，過于看重?cái)?shù)目可觀的賭注，居然無人聽到劉疙瘩的嘶喊。

劉疙瘩像個精神病患者，順著圍網(wǎng)邊沿奔跑，試圖阻止這場競技。

兔子沖過來了，從劉疙瘩的襠下嗖地竄過。兩條狗，身子緊繃，蹄下生風(fēng)，從劉疙瘩身邊掠過。兔子跑到拐角處欲調(diào)轉(zhuǎn)方向，一個彈跳，被緊跟其后的黑狗一口拿下。

黑狗勝出！

人群劇烈騷動，喊叫聲、擊掌聲、口哨聲、狂笑聲，交錯混雜，粗獷、尖利、浩大，搖撼著秋天的鄉(xiāng)野。

下注者交頭接耳，一番爭執(zhí)，一沓沓票子在一張張手掌間輾轉(zhuǎn)。

票子在贏家的手里翻飛，沮喪在輸家的臉上集聚。

戴墨鏡的男人和光頭漢子相互拍打著肩膀，眼里燃燒著勝者的猖狂。黑狗翹起尾巴，不停地騰挪后腿，像勝利退場的拳擊手。白狗垂下敗者的頭顱，舔著頸處的傷口。那是爭奪獵物留下的疼痛。

劉疙瘩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豎起的頭發(fā)凝結(jié)著慍怒。

誰做的主，在我地里折騰？??？哪個狗日的？站出來！

劉疙瘩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架著在指認(rèn)壞人，他的目光早已射向戴墨鏡的男人和光頭漢子。

雷雨再不出面澄清事實(shí)，由劉疙瘩罵下去，惹火了兩個城里人，事態(tài)怕是不好收場。雷雨一把將劉疙瘩拽到一邊說，爸，你別生氣，是我做的主，人家給錢的。三順也過來說，劉叔消消氣，當(dāng)著這么多人，你就給李總點(diǎn)面子。李總是我?guī)淼?，我們罐頭廠的領(lǐng)導(dǎo)。

劉疙瘩將三順搡到一邊，紅著眼咆哮，哪個李總，人呢？

那個叫李總的走過來，摘下鷹爪鼻上的墨鏡，很有城府地說，對不起，老先生，我是罐頭廠的李仁貴，你可能不認(rèn)識我，可咱們已經(jīng)見過兩次面了。咱就是在地里玩玩狗，讓大家開開眼。

劉疙瘩吐了一口唾沫，你不知道這里種著麥子嗎？你糟蹋我的麥子……

李仁貴說，我賠你損失行不行？

劉疙瘩當(dāng)仁不讓了，這不是賠錢的事，糟蹋莊稼就是作孽，你知道不知道？你們這些城里人就知道糟踐鄉(xiāng)下人。

這話就說重了。李仁貴黑著臉，老先生有事說事，別把話說得這么難聽。

劉疙瘩呼呼地喘著氣，頭上的疙瘩在陽光下閃著猩紅的光澤。他掏出煙嘴，安上煙，大口大口地吸，沉默著，好像在醞釀力量要戳穿什么。

你們不是玩玩狗，你們是狗攆兔子賭錢。劉疙瘩拔出煙嘴，眼角斜向李仁貴。

人群里爆出一陣大笑。

李仁貴也笑了。

6

雷雨送錢來的時(shí)候，劉疙瘩還在氣頭上。

劉疙瘩的目光像兩根鐵絲戳向雷雨，你要作死啊？你怎么也不該讓人在咱家地里瞎折騰啊，這狗和兔子來回跑，麥芽不都踩壞了嗎，來年這一大家子吃什么？玩玩狗也倒罷了，還他媽賭錢。我看這風(fēng)氣要敗了。

雷雨說，是三順出的主意，他說李總問他鄉(xiāng)下有沒有合適的場地玩斗狗，他就想到了咱家靠路邊那塊地，還帶李總來看過。

劉疙瘩扯著嗓子說，什么？三順出的主意？他狗日的怎么不領(lǐng)在他家地里玩的？怪不得上次三順說我最近要發(fā)一筆小財(cái)呢，原來是租我的地打場子賭錢。不是你狗日的圖人家?guī)讉€錢，三順敢?guī)С抢锶说皆奂业牡乩镒鲉幔?/p>

老伴搗了劉疙瘩一拳，說，這事也不能怪雷雨，要怪就怪三順，他不把人家領(lǐng)來，人家能盯上咱的地？好歹人家給了錢，也不虧。雷雨，把錢給他。

雷雨把錢遞給劉疙瘩，說，一共300，夠你抽大半年的煙了。

劉疙瘩手一揮，我就沒見過錢，該給誰給誰！

雷雨捏著錢閃在一邊。

老伴擰著脖子一把抓過錢，這錢我留著，會咬手嗎？

晚上，看劉疙瘩氣消得差不多了，老伴笑逐顏開地說，老不死的，你知道吧？雷雨也下了注子呢，他注子押在那條黑狗身上。三順說黑狗身子壯，跑得快，肯定能咬到兔子，讓雷雨把注子押在黑狗身上。你猜結(jié)果怎么樣？黑狗叼著兔子了，雷雨贏了1000塊哩，差不多抵得上200斤雞蛋錢。

劉疙瘩嚯地跳起來，像腳下著了火，憤怒地咆哮，咋？雷雨也下注了？狗日的作死啦。這不是往邪道上走嗎？咱祖宗八代也沒人賭過錢啊，我看這家業(yè)遲早要敗在他的手里。你這做娘的不去管管，還有嘴跟我說！

一個響雷，把老伴震住了。她心里罵自己不該多嘴。怕劉疙瘩嘴里再吐出難聽話，老伴安撫說，你不要聲張這事，我跟雷雨說以后不要沾邊就是了。

劉疙瘩站起身，抖著手擦著火柴，發(fā)現(xiàn)煙嘴還在兜里。

7

斗狗又上演了。它像一種疾患，在平靜的鄉(xiāng)村蔓延。

場子設(shè)在三順家的麥地。來了一幫城里人，有油頭粉面的男人，也有珠光寶氣的女人。他們形成兩個陣營，出手的賭注讓人咋舌。參賭雙方個個神采奕奕，目光灼灼。他們的心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連接著某種運(yùn)氣的結(jié)局。

麥地像充滿魔力的磁場，附近村落的人蜂擁而至，云集于此，連匆匆趕路的人也改了道，被一種好奇牽引著?？諝饽Y(jié)了，充斥著戰(zhàn)前的肅穆。

不知是聽到消息，還是嗅覺靈敏，劉疙瘩也混進(jìn)人群。他懷著忐忑注視著那幫城里人。他仿佛看到一種東西正侵入平靜的鄉(xiāng)村，侵入他的生活。

場子不在自家麥地，劉疙瘩沒有理由阻止這場狗攆兔子的野蠻表演。何況自己那次在麥地出了丑。劉疙瘩也不是來看熱鬧的——他有自己的想法——他要看看從城里刮來的邪風(fēng)到底能鬧出多大動靜。

還是黑白兩條狗。這是善于奔跑的賭具。支配賭具的是城里人。種地人想不到這種玩法，種地人的心思在種地上。在那幫人中，劉疙瘩看到了李仁貴勾著的鷹爪鼻和寬大的臉。

狗對著晌午的太陽狂叫，是宣泄情緒呢，還是向?qū)κ质就?/p>

狗日的，你要演戲給人看呢。劉疙瘩鼻孔里噴出不屑。

一個女人懷里抱一只兔子，像抱著一塊玉。兔子耷拉著耳朵，像即將走向刑場的犯人。不，犯人只能挨一槍，不會感受速度與暴力合力撕咬中的疼痛。

兩個村婦對兩條狗議論開了——

村婦甲說，你看那條黑狗瘦得皮包骨頭，四條腿麻稈似的，它能跑過白狗嗎？

村婦乙說，可不能這么說，你男人倒是瘦，跑得沒哪個快？

村婦甲說，俺男人鉆你黑屋，讓你男人撞著了，跑不快哪成？

旁邊有人說話了，要是不服，你們可以押注子嘛。

尖利的哨子聲響起，像一條鞭子抽打著鄉(xiāng)村的空氣。兔子在麥地里撒腿狂奔，黑白兩狗猶如颶風(fēng)，卷向兔子。有人跳起來，有人跺著腳，有人張開雙臂在空中擊掌，有人扯著嗓子叫得變了腔。兔子撞向圍網(wǎng)，又被彈了回來。兩條狗并肩奔跑，時(shí)而相撞，時(shí)而分離，身后揚(yáng)起滾滾煙塵。

黑狗稍稍領(lǐng)先，就要咬著兔子尾巴了，腳下一滑，剎不住腳了，身子側(cè)翻。

人群里一陣唏噓。

白狗身子一拐，咬住兔子的脖子。血，滴在麥地上。

一片混亂的吶喊。

目光匯聚在一沓沓鈔票上。

劉疙瘩看到三順把一沓錢遞到李仁貴手里，看到一雙雙粗糙的手和白嫩的手進(jìn)行著輸贏之間的交接。有人按黑狗身上踢了一腳，立即遭到狗主人的呵斥。

劉疙瘩閉上眼，咬緊牙，不知他在為誰心疼。

8

進(jìn)了院子，聽到秋月號啕大哭。老伴扯起圍裙抹眼淚。劉疙瘩怔怔地，一時(shí)說不出話，目光在秋月和老伴淚眼婆娑的臉上游移。

咋的啦？劉疙瘩聲音粗重。

秋月止了哭聲，紅著眼說，爸，倒霉啦，家里倒霉啦，家里攢的2萬塊錢讓雷雨輸光了。還欠人家的債。

劉疙瘩像受了雷擊，頭炸裂一般，腳下發(fā)軟，扶著門框站著。

啥時(shí)候的事？

雷雨說三順替他下注子的，說是打了包票的。三順說黑狗是他廠里老板的狗，注子押在黑狗身上，十拿九穩(wěn)能贏。雷雨從銀行取了2萬塊給了三順。誰知這次怎么就輸了呢？

怎么能信三順的鬼話！劉疙瘩兩手拍打大腿。

轉(zhuǎn)而怒視老伴，上次我怎么跟你說的？再不管，他就上天了。這下好了，辛辛苦苦掙的錢隨別人姓了，心就安了……作死吧，都去作死吧……

老伴反駁，你不也在場嗎？你沒看到雷雨？

劉疙瘩怒不可遏，我哪看到雷雨了？我更不知道三順替雷雨下了注子。這個敗類，輸人家的錢不心疼。劉疙瘩猛咳一聲，像是清理堵塞的喉嚨。他手向外指著，目光射向老伴，又是他媽的城里那伙人設(shè)的場子。你說你鄉(xiāng)下人能玩過城里人嗎？跟城里人混，不是找死嗎？

劉疙瘩越想越氣，就去找老保管。

沒進(jìn)院門，劉疙瘩就聽到老保管在院子里破口大罵，罵得雞飛狗跳。作孽啊，你他媽作孽啊，你千不該萬不該把人領(lǐng)到咱地里瞎折騰啊，玩玩狗也就罷了，你他媽還下注子，連我買棺材的錢也給輸了。我趕明兒死了，往哪里放？難不成把我的尸首扔到野湖喂狗嗎？

李保管罵得凄然，劉疙瘩也聽得凄然。得進(jìn)去勸勸，劉疙瘩進(jìn)了院門。

見劉疙瘩進(jìn)來，李保管還在傷心處，沒讓劉疙瘩到屋里坐，豎起拐杖指著天說，你問問天，我這輩子作過惡沒有。我沒作惡，祖上也沒作惡，為啥家里出了敗子？他三叔你說呢？

劉疙瘩遞上一根煙，克制著情緒說，我家那個孬種一把輸了2萬，家底都快輸光了，我真想劈了他。你說，你我都活這么大歲數(shù)，說入土就能入土了，哪里碰到過這事？這不是要人命嗎？咱莊戶人靠種地過日子，不求富貴，只求平安，好容易趕上好政策，日子才有點(diǎn)起色，這城里人又來攪和了。我看再不制止，咱這村風(fēng)給毀了不說，怕是連活路都沒了。

老保管對屋里喊，三順你給我滾出來。沒臉見人了？

三順走出門，目光與劉疙瘩相撞，又躲開了。他不敢面對兩個老人，那是兩簇灼人的火焰。三順弱弱地說，三叔，李總他們是我領(lǐng)來的，我在他的廠里打工，端人家的飯碗，他讓我領(lǐng)他們來咱地里玩斗狗，我能不聽嗎？李總說鄉(xiāng)下地多，適合玩狗攆兔子游戲，可我不知道在賭錢啊。

劉疙瘩問，你咋也跟著下注子了？雷雨兩口子辛辛苦苦喂雞掙那2萬塊錢也給輸了，你說咋辦吧。

怎么？雷雨也輸了2萬？老保管的眼珠子都要出來了。

三順說，那條黑狗是李總的，說是外國的犬種，善于奔跑，每場必贏。那次在你家地里設(shè)場子，雷雨就贏了1000。這次李總跟我說，注子押在黑狗身上，非贏不可。真他媽日鬼了，白狗贏了。我也不知道這條黑狗是不是上次那條……

劉疙瘩頭上的疙瘩動了兩下，你也幾十歲的人了，怎么就那樣相信他？

三順接下來的一句話讓劉疙瘩和老保管吃驚不小。三順說，這幾場下來，村里有二十幾個人下注子的，差不多都輸了，輸多少也沒人說。聽說王六的兒子連今年預(yù)備結(jié)婚的錢也貼進(jìn)去了……

劉疙瘩暗暗打起一個主意。

9

雷雨失蹤了。

劉疙瘩進(jìn)了雞棚，雞食槽里的飼料所剩無幾。秋月苦著臉，說家里沒錢買飼料，再這樣下去雞都得餓死。雷雨一連幾天不見人影，打電話也不接，不知是不是又去別處賭了。

劉疙瘩深深地嘆口氣，咂巴著玻璃煙嘴不說話。事已至此，他又能說什么呢？幾十年來建起的自信一點(diǎn)點(diǎn)地坍塌；腳下的地裂了，身子一截截地下陷。劉疙瘩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先人是不是沒積過德。

劉疙瘩背著手，彎著腰，失魂落魄地在村里轉(zhuǎn)悠。路過王六家門前，王六的女人失神地坐著，目光空無一物；門前蘆席上曬著稻子，一群雞在啄食。劉疙瘩無心和眼前的女人說話，他怕觸到女人的痛處。走到村后邊的時(shí)候，劉疙瘩聽到有人家的屋里吵得不可開交，有人家的院子里傳出哭聲。該敗啦，剛抬頭的日子就遭了悶棍。劉疙瘩狠狠地按地上跺了一腳。

路過老保管家門口，劉疙瘩別過臉。三順娘看見他了，讓他屋里坐。劉疙瘩問，老保管呢？三順娘說床上躺著了，這幾天病有點(diǎn)加重了，可能不行了。他疼他的棺材錢。

劉疙瘩的心像被什么擰了一下，一泡眼淚從眼眶里流出來，順著面部蒼老的褶皺蜿蜒而下。

斗狗再度死灰復(fù)燃。在劉莊西邊的麥地。那是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早上。

柏油路邊停著一溜轎車，在鄉(xiāng)村的陽光下閃爍。那絕不是鄉(xiāng)村的轎車，但它的確是鄉(xiāng)村少有的景觀。

人們像一群鴨子被提了脖子，屏聲靜氣地向麥地里觀望。

一場攜帶著欲望的角逐就要開始了。

一輛警車鳴著警笛呼嘯而來。麥地的喧囂被警笛聲掐滅。人群四下逃竄。

民警捧著本子詢問。

閑著沒事，下鄉(xiāng)斗狗玩。光頭漢子笑著對民警說。

沒做別的？民警再次追問。

沒做別的。李仁貴答得沉著。

劉疙瘩大步跨上來，你們睜眼說瞎話，明明是賭錢的，怎么說沒做別的？警察同志，你挨家訪訪，這些城里來的到底坑了咱村里多少人。

民警甲說，城里好玩的地方多了，跑到鄉(xiāng)村莊稼地斗狗玩？明明是賭博，還狡辯什么？

民警乙說，賭博是違法的，要承擔(dān)法律責(zé)任。兩位民警在現(xiàn)場問詢了知情者，做了筆錄。民警甲對劉疙瘩說，老人家您放心，這事我們會依法處理，他們不僅違法，還糟蹋農(nóng)田，敗壞民風(fēng)，這與我們倡導(dǎo)的鄉(xiāng)村文明背道而馳。

李仁貴連同他的同伙被民警帶往鎮(zhèn)上派出所進(jìn)一步調(diào)查去了。劉疙瘩相信李仁貴他們會受到法律的懲罰。

劉疙瘩的怨憤煙消云散，腳下生風(fēng)地往家趕，他要把他舉報(bào)斗狗的事告訴老伴。

劉疙瘩進(jìn)門就撞到一個壞消息。

秋月去罐頭廠了。

三順打電話給秋月，說雷雨電話打不通，讓他抓緊到罐頭廠和李總交涉一下那筆賭債的事，說李總放話了，如果還不上錢，就拿那塊麥地抵，以后專做斗狗場。

老伴一臉驚惶，讓劉疙瘩拿主意。劉疙瘩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兩手抓著白發(fā)，咬著牙說，真是無法無天了。

秋月一個婦道人家去罐頭廠，你知道姓李的會做出什么事來？又是城里人，又是老板，心黑著呢。老伴憂心忡忡。

正愁著，狗竄進(jìn)屋，后面跟著雷雨。

劉疙瘩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通，問這幾天到啥地方去的。雷雨落了魂似的，木然地看著劉疙瘩，抖著嘴說，我……借錢去了……

劉疙瘩說，秋月去罐頭廠找那個姓李的了，你惹下的事讓女人替你出面，丟不丟人？那個狗日的進(jìn)了派出所還不老實(shí)，還撂下話，說不還錢就要咱的地。這么著吧，我找鎮(zhèn)上的派出所評評理，問問派出所能不能管住這個狗日的。

雷雨說，爸，我看還是找秋月要緊，萬一出點(diǎn)什么事……

劉疙瘩噴出一口痰，走，我跟你一起找秋月去?，F(xiàn)在就走。

電話打過去，秋月說李總辦事去了，她在廠里等著呢。

出門時(shí)，雷雨腰里別著一把刀。

一路馬不停蹄，七拐八彎，問了人，進(jìn)了罐頭廠，找到李仁貴辦公室。門關(guān)著，門楣上的銅牌熠熠生輝。

敲門，沒人應(yīng)，輕輕一推，門就開了。秋月散著頭發(fā)，手里攥著張紙條，空著目光，紅著臉念叨，兩清了，這下兩清了……

雷雨撲進(jìn)去，噗嗤——

劉疙瘩聽到凄厲的尖叫。

劉疙瘩蒙了，他看到李仁貴手捂著左胸，貼著辦公室里間那張床的邊沿往下滑，痛苦地縮成一團(tuán)。

劉疙瘩奪過雷雨手里的刀，跌跌撞撞地走出門，下了樓梯，目光迷離地滑過一張張?bào)@愕的面孔，喃喃自語：殺人了，我殺人了……

恍惚中，劉疙瘩看到，兩條獵狗在張牙舞爪地撕咬一只兔子……

作者簡介：

王善余，1967年生，江蘇宿遷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宿遷市散文學(xué)會副會長。先后在《福建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中國作家》《滿族文學(xué)》等發(fā)表散文、小說多篇。著有散文集《布谷·麥田》、短篇小說集《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長篇小說《沸騰的村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