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不清,我的少年時代究竟是什么時候結束的。
十八歲是未成年與成年的分水嶺,此前此后涇渭分明??傻降锥啻笏闵倌?,多大又不能再被稱作少年,卻沒有一定之規(guī)。以至于當我驚覺已經不再有人以“少年”的范疇來定義自己時,我已經遠遠超出了所謂少年的年齡。
我也說不清,是什么契機讓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在少年時代了?;蛟S是諸多生活碎片的暗示。譬如聽歌這件事。十二三歲時,我喜歡的歌手大都二十多歲。那時我盼著長大,想要成為他們的樣子,年輕、朝氣蓬勃、充滿活力。后來他們漸漸成家立業(yè),生活和靈感都像不再有風吹拂的海面那樣風平浪靜。這兩年我喜歡的歌手里,也有不少“00后”,現(xiàn)在他們同樣二十多歲,可偶然點進個人簡介看到他們的出生年月,我會有些恍惚。我還不太習慣這樣的變化。如果說人生是一條軌道,那么曾經的我總是習慣向前看,而現(xiàn)在的我不時回頭望。這種錯位常常使我感到失調,也許再過幾年就好了。
我很喜歡的一位歌手出生于2001年。這兩年他的歌越做越好,粉絲也越來越多。我看著他的專場變得越來越擠,不說站到前排,甚至連買票都成了困難的事。今年他發(fā)了新專輯,其中有一首歌講了他成名以來的心理活動,里面唱:“我越來越成功了,媽媽,只是不敢告訴你。你給我的天賦,讓成功變成了命中注定。我見過了你沒見過的,我還沒習慣出名。我不害怕麻煩,只害怕辜負你?!边@首歌我循環(huán)了很長時間,覺得旋律很好聽,歌詞也很打動人。后來我把它推薦給我的朋友,她評價說:“這像是少年成名的人會寫的東西?!?/p>
成名這件事,來得早一些和來得晚一些,有什么不一樣?
之前我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如果對這個問題的回答需要某種門檻,我顯然是不具備的。畢竟少年的我和成名沒有任何關系,未來也大概撞不上這樣的大運。倘若允許我試著和這兩類人共情,再妄自揣度下所了解的樣本,倒也能說上一二。
其實也是從字面上就能理解的事。年少成名的人往往覺得自己還沒做好準備,鮮花和掌聲就從天而降,那架勢恨不得要把自己砸暈,在忍不住狂一下的同時多少有些誠惶誠恐。而成名較晚的人則覺得這一切雖然來了,但終歸太遲了。在他們的采訪里,壓抑已久的辛酸、不甘和委屈方才得到釋放的感覺要遠大于純粹的喜悅。
如果非要讓我把蕓蕓眾生分成幾堆,而其中一堆又要叫做少年,那我大概會讓兒童和大人成為另外兩堆。我不覺得他們之間本質的區(qū)別在于年齡、外貌、體能、精力等顯而易見的因素。
兒童對未來的暢想常常天馬行空到不切實際的地步,少年懷揣著在某個切實的領域年少成名的愿景,而大人往往錯過了年少成名的窗口期,將希望寄托在漫漫的未來。這是我給他們之間做的區(qū)分。
我不知道你是否與我一樣,至少我和我的朋友都曾幻想過自己在某個領域早早功成名就的場景。這事想想很正常,嘴上說說也很正常,寫在這里多少有些羞恥,但我決定坦然面對少年時的自己。
有朋友想成為很厲害的歌手,開巡回專場演出,有很多的觀眾在臺下為他吶喊,他確實做到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后來我們不太聯(lián)系了,我知道我們已經不在同一個世界。有朋友想做很好的學者,像項飆在讀書時就出版了《跨越邊界的社區(qū)》,早早地寫出了令人滿意的學術論著,其實他讀書時寫的論文就非常棒,但他后來選擇了別的工作,這讓我們學院的幾位老師都覺得很惋惜。
有些人把少年時瑰麗的夢想早早變成了現(xiàn)實,而有些人前往與夢想截然不同的道路,或主動,或被動地與少年時代進行了告別。
這樣說來,對少年時代的訣別帶著強烈的悲壯色彩,以至于可能會讓還處在這個階段的你有些恐懼,好像結局不成功便成仁似的。
如果把少年當作一個名詞,或者當成生命的某個階段,過去了便過去了,不會再來,那可能確實是如此。倘若把少年當成形容詞,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近年,人們常把“少年感”這個詞掛在嘴邊。我想對我來說,少年感所指的并不是青春靚麗的面龐,而是仍然保持著對未來生活的憧憬和持續(xù)向上的拼勁兒。少年的我們總相信一分付出一分回報,為了我們想要的東西可以拼盡全力。
可是,當你有一天發(fā)現(xiàn)生命殘酷的真相,譬如有些付出就像打水漂的石頭丟進大海里再難聽見回響,譬如不受控的因素推著你走向根本不想去的方向,譬如年少成名終究成了虛空的妄想,你是否還有熱情和勇氣繼續(xù)?這是對我們的考驗。
以這樣的方式去思考,帶給我安慰——原來少年時我暢想過的一切從未遠去,現(xiàn)在仍然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哪怕在如今的年紀,我沒有完全成長為兒時想象中的自己,但這不意味著我和我夢中的樣子——樂觀、自信、燦爛、明媚——已經擦身而過。相反我打磨出了那些熠熠閃耀的品質,并從未因被辜負、被阻擋甚至被推入深淵而生發(fā)出放棄的念頭,仍堅定地在這條路上繼續(xù)前行。
當我走在路上,看到面如平湖的大人們,我會想,誰也不知道他的胸中是否還懷揣著那顆少年時的驚雷。少年時的某個瞬間,它在天空驟然炸裂,自此那回響便久久地在我們的身體里回蕩。我們跟隨它的召喚,奔跑,跌倒,爬起,再奔跑。
離開時間意義上的少年時代意味著更多經歷,更多經歷意味著更多痛苦,有過仿佛被扒掉一層皮的時刻,這不能不令我悲從中來,但我知道還需要前進。我背負的不是誰的期許,而是少年時稚嫩卻真誠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