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花針或許沒有太多派上用場的機會,但它一直放在奶奶的抽屜里,放得好好的,連同奶奶細水長流的愛收藏在四方格子里。在我需要的時候,它便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
前不久因病去了趟附近的小診所,門口擺放的縫紉機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臺略顯老舊的機器,破損的衣物靜靜地躺在一旁,等待修補。如今,生活水平不斷提升,大多東西壞了就會再買新的,更別說破損衣服了。新的東西從不稀缺,舊的似乎不再常見。
記憶從衣物破損的縫口中鉆出來。記得小時候,我和哥哥的衣服若是磨破,都是奶奶為我們縫好的。那些愛意不需要過多的解釋,全藏在奶奶的繡花針里。
如今回頭審視小時候的自己,真的是頑劣不堪。我時常瘋跑于山林,身上的衣服不可避免地會被樹枝劃出小口,回到家自是逃不脫奶奶一頓責(zé)備。奶奶常常笑罵我和哥哥是兩只潑猴,上躥下跳,沒個正形兒。
這責(zé)備落在我心里,如輕飄飄的羽毛碰到鼻尖,難受一秒,再打個噴嚏就好了,就忘了。時間一溜煙兒過去,我才發(fā)現(xiàn)臟衣服已經(jīng)洗好晾曬干,這就到奶奶的拿手戲了,只需一枚細長透亮的繡花針,那些衣服就可以完好如初。
冬日的陽光并不曬,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平添了點不可言說的溫情。奶奶戴上老花鏡,坐在門檻上,拈起繡花針,順著衣服原先的紋路慢慢地縫著。她低著頭,繡花針在單薄的布料里反復(fù)穿梭。我全神貫注地看著,不一會兒,那些小口子就都被巧妙地修補好了,線的紋路平滑流暢,絲毫不遜縫紉機縫的,怪不得爺爺常說奶奶有雙巧手。奶奶摘下老花鏡,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然后把衣服遞給我,笑著說:“小猴兒,以后玩耍時要小心點?!?/p>
我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應(yīng):“知道了,奶奶。我以后會小心的?!?/p>
奶奶輕輕拍了拍我的頭,溫柔地說:“破了的衣服,奶奶是能給你補好,只是,每件衣服都是來之不易的,要懂得珍惜?!?/p>
童年里的很多記憶都和繡花針有關(guān)。小時候,我瞧見別的孩子玩丟沙包,我便也央求著奶奶做一個沙包。奶奶從即將丟棄的老舊衣服上裁下大小合適的布料,不同于以往縫制衣服的扎針縫法,沙包磨損大,奶奶采用的是扣針縫法。把布料對折后,只見那繡花針先向前運一針,然后后退一針,針跡略為斜勢,一針扣著一針,縫得緊密又牢固。橢圓形的鼓包里面灌滿豐收時遺留的稻殼。一顛一握之間,布料的柔軟和谷物的清香占據(jù)了整個童年。
繡花針好似奶奶的魔法棒,除了沙包外,還有精巧的鞋墊,秀氣的手絹……在財力貧乏的幼年,我不必羨慕別的孩子,更不用花錢去買,奶奶只需用繡花針便能為我做出來。
關(guān)于繡花針的來歷,我是好奇的。每當(dāng)奶奶用繡花針縫制物件時,我總會搬著一張小板凳坐在她旁邊靜靜地看著,最吸引我的不是那些五花八門的縫法,而是那三枚看著太過纖細的,好似輕輕一折就會斷開的繡花針。可它們從我記事起,便躺在奶奶屋里的木頭衣柜的抽屜深處。外面裹著一團發(fā)黃的海綿,一攤開,三枚針就那么整整齊齊別在里面。
我好奇地問奶奶:“這些繡花針是買來的嗎?”
奶奶聞言,眼角的皺紋聚在一塊,她用手點了點我的腦袋:“真是傻孩子,那個年代,我們哪里買得起,繡花針可是個稀罕物。這些繡花針是你爺爺在做工路上無意撿到的?!?/p>
奶奶笑著,慈愛地看著我 :“或許以后就不用了。不過,生在此時,也不要忘了過去的不易?!?/p>
“我記住了,奶奶?!?/p>
老一輩的人舍不得,很多物件也就留了很多年,就比如奶奶的繡花針,幾十年都沒換過新的。物件是老的,人卻是活的,一天一個變化,現(xiàn)在的我們早已不需要繡花針了。那三枚繡花針也就沒了用武之地,擱置在四方格子里,靜數(shù)著時光的流逝。
過去的日子跨過奶奶的背,一點一點溜走。奶奶老了,背也越發(fā)佝僂。我每每回去看望她時,她都會輕聲細語地問我衣服有沒有破了要縫的,還叮囑我破了小口子的衣服不要扔,怪可惜的。奶奶的眼睛看不清了,手也不如以前靈活,穿針引線要弄好半晌,更別提縫補了。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就如小時候一般,坐在她身旁,但不同的是,此刻的我會接過她手中的針線,照著她以前的模樣繼續(xù)縫補衣物。時間長河里,唯有傳承,能讓過去的記憶永遠鮮活。
繡花針或許沒有太多派上用場的機會,但它一直放在奶奶的抽屜里,放得好好的,連同奶奶細水長流的愛收藏在四方格子里。在我需要的時候,它便會第一時間出現(xiàn)。
記憶就是這位女裁縫,而且她生性乖戾、反復(fù)無常。記憶的針線上下翻飛、里外穿行,一會兒這邊,一會兒又那邊,我們不知道接下來或再接下來會是什么。
——弗吉尼亞·伍爾夫《奧蘭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