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仲楠自稱是最倒霉的博士生。雖然28歲就拿到博士學位,卻患上嚴重的肝病,從肝炎到肝衰竭,不得不做肝移植手術。
找不到工作,他回到農(nóng)村老家掃胡同,一個月只有800塊錢。他卻覺得,很滿足。
最倒霉博士,畢業(yè)就病重
我媽總是說我從小就“與眾不同”,主要是兩個原因:第一,我學習成績很好,211本科畢業(yè)后又一路保研、保博,28歲就拿到了博士學位;第二,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小胖墩”,身材明顯比其他人圓潤臃腫。
讀博的最后兩年,由于科研壓力大,畢業(yè)論文寫作費時費力,我開始長期熬夜寫作,睡眠變得很不規(guī)律,運動時間也被大大壓縮。
我以為是脂肪肝發(fā)作,便去校醫(yī)院看診。校醫(yī)院給我開了些保肝利膽的藥。一兩個月后,腹部隱痛又有加劇,我卻總僥幸地想,說不定過幾天就好了。
就這樣拖到畢業(yè),我順利拿到一所一本大學的副教授錄用通知。畢業(yè)典禮結(jié)束后,我在家稍做休整,就啟程去學校辦入職手續(xù)。
下午三點,七月的太陽格外炙烤,我滿頭大汗地走進體檢中心拿檢查結(jié)果,彩超檢查顯示我的肝臟、脾臟腫大,提示有嚴重的肝炎。
體檢主管大夫把我叫到辦公室談話,說他們醫(yī)院檢查設備水平有限,建議我去當?shù)厝嗣襻t(yī)院做一下深入檢查,以免耽誤治療。
我瞬間如墜冰窟,心狠狠揪了一下。入職體檢搞砸了,我怎么向父親說明情況?他還在賓館里等我的消息?,F(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怎樣走回賓館的,只記得父親在房間里,用他粗糙的大手替我擦干眼淚的畫面。
當天晚上,我在手機上預約了人民醫(yī)院消化科專家號,次日做了增強CT,被告知結(jié)果會在24-48小時內(nèi)出來。帶著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在賓館艱難地挨到了次日晚上。
零點,手機忽然亮起來,檢查結(jié)果發(fā)送過來了。我用顫抖的手打開CT報告,只見上面赫然寫著“肝硬化失代償期,側(cè)支循環(huán)建立,腹腔見少量積液”。
一陣瘋狂搜索后,我弄明白了這種病的性質(zhì):“極其嚴重的終末期肝臟疾病,藥物治療難以逆轉(zhuǎn),只能盡量延緩疾病進展?!?/p>
我看了看另一張床上剛睡著的父親,不忍心叫醒他,更不知道該怎樣告訴他這個晴天霹靂。猶豫再三,我撥通了姐姐和導師的電話,把檢查結(jié)果告訴了他們。
不知何時,父親已經(jīng)起床站在了我的身后。等我打完電話,他輕聲說:“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也是好事,‘早發(fā)現(xiàn),早治療’嘛。外面冷氣開得太大,別凍著了,回屋里睡吧,明天再說?!?/p>
離開醫(yī)院時,我和父親都沒再說太多話,回賓館收拾了行李,沉默地離開了這座令我夢碎的城市。
回到家后,我們決定立即去省城醫(yī)院就診??赐隀z查結(jié)果,主任醫(yī)師程教授表示,我的肝硬化主要是由于脂肪肝長期遷延發(fā)展,加上熬夜和飲食等因素造成的。但我畢竟還年輕,也沒有病毒性肝炎,長期維持現(xiàn)狀甚至緩慢逆轉(zhuǎn)的希望也還是有的。
回到家后,除了按時吃藥、增強運動,我還調(diào)整了自己的飲食:主食減半,不再碰任何油炸食品,堅持少鹽少糖。半年下來,最大的收獲是,我的體重減輕了幾十斤。
與此同時,命運轉(zhuǎn)軌帶來的失落與焦慮也時刻折磨著我。眼看著與我同年畢業(yè)的同學、朋友們各自步入職場開啟了新的人生階段,疾病纏身的我沒能讓家里享福,反而需要爸媽辛苦奔波,為我四處求醫(yī)問藥。
好在早期治療以吃藥為主,我沒有給家里帶來太大的經(jīng)濟負擔,但看著他們?yōu)槲覔鷳n奔波,我知道我的病已經(jīng)是他們心上的大石頭。
夜深人靜的時候,躺在床上,我不由得會一遍遍想:我還會好起來嗎?還有機會重新獲得穩(wěn)定的工作嗎?與焦慮相伴而來的,還有深深的孤獨感。雖然原本我也不是個社交達人,但朋友還是不少的??缮∫院?,我逐漸從原有的社交圈子里“消失”了。
由于心情低落,身體健康狀況起伏不定,我越來越不愿意發(fā)布文字或動態(tài),因為除了吃藥、治病,生活里再沒有新鮮事發(fā)生,自然而然也與朋友們減少了互動。
生病的事情我很少對外說,大部分同學或朋友自然都不知情。每當朋友們問起我的近況,我總是猶豫,該不該把自己糟糕的處境和盤托出。有一次,讀博時的室友問起我入職后的感受。看著他發(fā)來的消息,我其實很想告訴他自己因病尚未入職,但就是開不了這個口。
向人承認我病重,還因此失去了工作,是個狼狽的事實,我最終只是用“還行”兩個字草草敷衍過去。
埋頭寫作,重拾生活熱情
為了對抗這種焦慮和孤獨,我決定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重拾我對生活的熱情。
那時,我正想找些事情填滿每天的時間,與我曾有過合作的國內(nèi)知名出版社恰好發(fā)來稿約,請我參與一部書稿的編纂;此后不久,母校的一位教授也邀請我參與某部叢書的編撰工作。我全情投入到我擅長的領域,生活重新變得忙碌和充實起來。
與此同時,我與外界的溝通也日漸增多。在將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共完成幾十萬字的約稿,有了數(shù)萬元的稿費收入,雖然不多,也足以應付我治療疾病的花銷了。
我還接受B站某位UP主朋友的邀約,為他撰寫了十幾期文案??粗约悍窒淼闹R與見解被制作成通俗的視頻,得到觀眾的反饋,著實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次朋友告訴我,某期視頻的播放量超過五十萬次,視頻下面的頭條留言說:“感謝作者精彩講解,總算把這個困擾我多年的疑惑給解開了。”
雖然在家有事可做,但不幸的是,逐月復查的結(jié)果卻并不樂觀:腹水沒有消除,生化指標反復波動。隨著臍疝的加重,我沒辦法像之前那樣每天進行慢跑、深蹲等鍛煉,只能緩慢走路。
起初每天還能走一兩公里,后來漸漸縮短成一兩百米,甚至每挪動一步,腹部肌肉就疼痛不止。為了保護腹部,我的腰也變得越來越佝僂。食欲明顯變差,最嚴重時甚至多喝幾口水都會覺得腹脹難忍。
父親認為不能再拖下去,帶我去家鄉(xiāng)的三甲醫(yī)院住院。大夫給我用上了利尿針,不到一個星期,體重驟降二十公斤。眼見腹水有所緩解,臍疝也沒有再發(fā)展,我便出院回家療養(yǎng)。
可是剛轉(zhuǎn)過年,腹水就卷土重來,臍疝加劇,肚子越來越脹,每天被迫躺在床上的時間變得越來越長,無奈之下我又住進了醫(yī)院。有天傍晚,我的臍疝突然潰破,腹水從肚臍處噴射而出,流了滿床滿地。父親只能包了一輛救護車,將我轉(zhuǎn)送到北京某知名醫(yī)院。
臍疝修復術并不算特別大的手術,但手術打擊卻進一步加重了肝臟的損傷,各項肝功能指標都出現(xiàn)了惡化。李大夫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們:“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肝衰竭,必須盡快進行肝臟移植,否則時日無多。”
肝臟移植手術風險非常高,所需費用足有百萬。躺在病床上,我仿佛聽到了死亡判決書。我不想連累親人,不想人財兩空,一心只想著怎樣與這個世界“體面告別”。
然而,父母和姐姐不能接受。父親斬釘截鐵地說:“必須做移植手術,我決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等死!哪怕砸鍋賣鐵,把頭磕到地上,也要籌錢救你!”
在最絕望的時刻,我的親戚、導師、朋友和同學們聽說了我的情況,都慷慨解囊,四處為我籌措資金。許多素未謀面的好心人看到我的求助信息后,也紛紛伸出援助之手。
姐姐幫我尋到了新消息,河南的鄭大一附院也可以做肝移植手術,且費用相對低廉一些。我們一家人下定決心去鄭州接受肝移植手術,我要為自己搏一次。
回老家,做幸福的掃地工
起初,我以為只需等待一兩周,最多一個月。然而秋去冬來,冬去春回,手術依然遙遙無期。
等待的每一天,都是險象環(huán)生。第一個月,由于我免疫力差染上感冒,不停地咳嗽,震裂了臍疝手術的刀口。大夫只能將已縫合的傷口重新打開,用引流條為我清理膿血。
腹水加劇一段時間后,我逐漸感到嚴重的頭暈,血壓降到40甚至30的水平。大夫說,這是感染性休克,于是我開始每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兩條胳膊四條輸液管路的注射治療,持續(xù)了半個多月。
每當負責手術通知的小王醫(yī)生走進病區(qū),告訴某位病人“喝蓖麻油”,病友們就知道,他大概率幸運地等到了肝源。
不過,“喝蓖麻油”并不意味著一定能手術,因為肝源捐獻者的家屬臨時撤回捐獻意愿,或是肝源病理檢測不合格,甚至肝源半道被急救病人“截胡”,都有可能使捐肝失敗。
除夕的晚上,醫(yī)院給我們這些“留守病人”發(fā)了些速凍水餃。吃完餃子,爸爸從我病床下拿出鋪蓋,和其他家屬一樣,將它直接鋪在病房走廊的地板上,慢慢睡去。
看著睡著的父親,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活下去的核心動力是還沒做夠他的兒子。
3月底,一個尋常的傍晚,父親去病房樓外買晚餐,我獨自躺在病床上發(fā)呆。小王醫(yī)生忽然快步走進病房,來到我床前說:“明天下午三點手術。你是老病人,流程想必都知道,我就不多講了,晚上趕緊喝蓖麻油吧!”
理性告訴我,喝了蓖麻油,變數(shù)仍然很多。盡管我竭力保持平靜,晚上仍激動得睡不著。
粗大的麻醉針頭扎進胳膊,大夫偶爾跟我聊兩句,直到我喪失意識。后來我才知道,手術足足進行了八個半小時,晚上11點半才結(jié)束。術后第三天早上,在父親和姐姐的攙扶下,我艱難爬起來,提著身上的各種管子踏出了新生后的第一步。
每走一步,疼痛都足以讓我哆嗦好幾下,我卻一點都不想停下來。
我望向窗外,春光正好。整整九個月的住院時光,終于可以暫時畫上休止符。
出院后,起初是每星期復查一次,一個月后變成了兩周一次??祻偷倪M程很緩慢,許多事情都需要注意。比如飲食要嚴格遵循醫(yī)囑、吃藥絕不能漏服,不能接觸貓和花鳥……
盡管如此,鄉(xiāng)居的日子比病房里好了千百倍。身體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要解決的是經(jīng)濟壓力。治病期間欠下的外債要還,每個月的復查費用不菲,還有每月固定支出的三四千元藥錢。為了貼補家用,父親回鄉(xiāng)后馬不停蹄地重操舊業(yè),干起裝修的活計,一天也不肯歇著,媽媽操持起了家里和地里的事情。
看著他們操勞的身影,我很想盡快做點什么貼補家用。在我心里,重返校園去做博士后,是最合適的選項。離開校園的日子,我才發(fā)覺,讀書、科研是我難以放下的志趣。
由于我畢業(yè)就生病,沒有落實工作單位,仍屬“應屆畢業(yè)博士生”,所以做博士后不存在程序上的障礙。按照主治大夫的說法,我康復至少需要一年左右的時間。
為了讓那一天順利到來,我給自己制訂了早晚各5000步的運動目標。恰在此時,村里了解到我家的情況,幫助我們申請了農(nóng)村低保,還告訴我說:“村里有臨時公益崗,主要工作是每天早晚兩次打掃村里的胡同?!?/p>
每個月有八百元補助,大概需要做六到九個月,村干部問我愿不愿做。我沒有猶豫,帶著真誠的感激立即答應了。搞衛(wèi)生又不算重體力勞動,還能鍛煉身體,何樂而不為呢?
就這樣,我在村里當起了公益崗清潔工。村里給我發(fā)了一把大掃帚,算是崗位的“標準制式勞動工具”。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僅僅一把掃帚是不夠用的。
我負責的區(qū)域有四五個胡同,胡同里最大的衛(wèi)生挑戰(zhàn)有兩項:落葉和羊糞。
我告訴自己,博士掃胡同,也要掃得愈發(fā)干凈才行。干了一段時間后,我逐漸習慣了清掃工作,也摸到了一些清理竅門。掃落葉要順著風的方向,否則辛苦掃完又被吹跑了。打掃羊糞的時間要選在老大爺放羊后半小時內(nèi),此時“羊糞蛋”還未完全黏附在地上,清理起來比較省力。
養(yǎng)羊的老大爺會時不時跟我侃侃國際大事,開彩票店的叔叔會跟我探討下他的炒股策略,我時常嘆服于他們的敏感程度,哪怕身在鄉(xiāng)村,他們的心中照樣有一個完整的世界。
晚班時間從五點鐘左右開始,這時候胡同里最常見的是小孩放學。每當經(jīng)過我身邊,他們總會對孩子說:“人家是博士,你們也要好好念書,念上博士就好咯?!?/p>
我剛開始還驚訝于大爺大媽們不嫌棄我處境落魄,后來才逐漸了解到,在他們的觀念里,“村里能掙錢的多了去了,博士可就你一個,這就是古代的翰林學士,能進族譜!”
從小學到博士,二十余載寒窗苦讀,離開農(nóng)村到城市,從象牙塔出來就進病房,現(xiàn)在,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生養(yǎng)我的這個小村莊。命運真是難以捉摸。萬幸的是,充斥在我內(nèi)心的,只有感激和釋懷。
我或許失去了很多,但重獲健康,已經(jīng)沒有什么比這更珍貴的了。
這天,結(jié)束清掃,抬頭東望,草木蔥蘢,旭日高升。我腦海里忽然涌現(xiàn)出八個字:山險萬重,輕舟已過。
編輯/劉綺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