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連綿起伏的滇東南第一高峰薄竹山下,有一個名叫莫哈紀的村寨,隸屬于文山市薄竹鎮(zhèn)白租革村委會,全村一共77戶人家,是一個由漢、苗、壯、彝四個民族雜居的大家園。據(jù)《文山縣地名志》(1988年版)記載,“莫哈紀”意為“殺馬的地方”。為什么被喚為殺馬的地方?今天已無從考證。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這里的先人曾經(jīng)踏遍九州大地,來到此地后發(fā)現(xiàn)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最終決定在此卸重解鞍、放馬歸田,從此過上了安居樂業(yè)的生活,故而得此名?我還真不是胡亂猜測,如果你到過莫哈紀,那如詩如畫的風景和淳樸而又豐富多彩的民風民俗,絕對會讓你陶醉其中,駐足流連。
在山里同一個村委會的寨子大多相距不遠,或是山水相連,或是一衣帶水,土地錯綜交織而難分彼此。穿過白租革村的寨腳,映入眼簾的是漫山遍野的綠。舉目遠眺,掛在半山腰的寨子、層層疊疊的梯田、蜿蜒的幽徑、清澈的小河……讓人仿佛置身于一幅沒有盡頭的巨型畫卷中,這里便是莫哈紀。薄竹山脈氣候溫暖濕潤,植被豐茂,從山上流淌下來的山泉水,由涓涓細流匯集成河,灌溉著莫哈紀的土地,也養(yǎng)育了這里的各族同胞。雖然此時已是立秋時節(jié),但風靡了一整個盛夏的墨綠色仍然是這幅巨型畫卷的主打色。竹林是綠的、樹林是綠的、稻田是綠的、玉米地是綠的……仿佛有一位畫家提筆蘸了一汪綠汁,然后在大地之上激情揮毫,筆尖剛勁而厚重,濃濃的綠意從我們腳尖處開始,席卷山巔,直至天際。綠色是整個世界的生命色,萬物的繁衍生息始于綠色,也依托于綠色。哪里有綠色,哪里就有生命。人類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物種,因為勤勞的人類順應自然的同時,又通過勞動改造著自然。因此,只要是有人類生活的地方,不管是在冰雪荒原、沙漠戈壁還是在礁石孤島,必定有盎然的綠色。
也不知道這里的人們究竟花了多長時間、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才在山坡上壘出那一條條蜿蜒起伏的田埂。站在莫哈紀寨頭的青石坎上俯視梯田,田埂仿如絲滑的線條,將整塊墨綠色的大地切割成無數(shù)形狀奇特的藝術(shù)品,有的像折扇、有的像月牙、有的像蕎餅、有的像耳朵……看似形狀雜亂的稻田,排列卻又很緊密,恍若天成,讓觀者心胸豁然開朗、心曠神怡、舒適愜意。不論你是正在迎接朝陽,還是準備送別晚霞,你只需靜靜凝視眼底高低錯落的梯田,直到那瀟灑柔暢的線條如琴弦般律動,此刻你的心開始被撩動,會不自覺地迎合著某種旋律或節(jié)奏跳動,然后你慢慢敞開心扉,直至徹底釋放自我。
在這萬頃墨綠中,有幾縷橘紅色的絲帶顯得格外顯眼,成為整幅畫卷的點睛之筆。仔細辨認,原來那是鄉(xiāng)親們栽種的萬壽菊。萬壽菊原產(chǎn)于墨西哥,18世紀傳入中國,近年來逐漸在滇東南地區(qū)開始種植。這種美麗的菊花集觀賞、健康、經(jīng)濟、生態(tài)、科研與文化價值于一身,是廣大農(nóng)民朋友增效創(chuàng)收的優(yōu)質(zhì)作物。勤勞的婦女們在地里歡聲笑語,熟練地采摘著萬壽菊花朵,轉(zhuǎn)頭揮汗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她們臉上最甜美的酒窩。豐收的喜悅,或許只有常年耕作的農(nóng)民才能真正體會得到,因為勞動換來的果實,讓大家收獲了滿滿的成就感和沉甸甸的幸福感,承載著鄉(xiāng)親們春天播下的希望。
二
時光荏苒,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后,很多東西都會漸漸褪色,我們很難再找尋到它最初的樣子。我離開家鄉(xiāng)已三十余載,不久前回了老家一趟,發(fā)現(xiàn)已物是人非。小時候攀爬上去不吃飽就不下來的桑樹早已不知所蹤,曾經(jīng)光著屁股學游泳的渾水塘子早就被填成了玉米地,連屋后那片經(jīng)?!岸阖堌垺钡闹窳忠沧兂闪苏???墒?,有一種東西卻能深入腦髓、侵入心肺,讓我終身不忘。那便是家鄉(xiāng)的味道。走在莫哈紀的田埂上,撲鼻而來的香味沁人心脾,瞬間讓我感受到了兒時家鄉(xiāng)的味道。這里不是家鄉(xiāng),卻有家鄉(xiāng)的味道,讓我熱淚盈眶。我緩緩閉上雙眼,迎著徐徐微風張開雙臂擁抱天地,輕輕嗅嗅這里的味道,仔細辨別著,慢慢回憶著。
我聞到了泥土的清香。很多人或許會發(fā)現(xiàn)不同地方的泥土有著不同的氣味,事實也確實如此。但細心的人還會發(fā)現(xiàn),即便是同一塊土地,不同時間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是完全不一樣的。清晨,天空微露白光,晶瑩剔透的露珠搖曳著倔強的草尖終于彎下了腰,此時泥土的氣味最清新,淡淡的嫩草味有種朝氣蓬勃的活力感。到了正午,在火辣辣的太陽炙烤下,泥土的氣味已經(jīng)變得不再純粹,有青草味、松脂味、蒿草味,還有泥土被烤焦的淡淡煳味混雜在一起。深吸一口,有種嘗盡世間百味的滄桑感。夜幕降臨后,萬籟俱寂,和諧而安詳,此時泥土的氣味雖然還有些余溫,卻也漸漸淡化了去,有種九九歸一、塵埃落定的釋懷感。我的祖輩,世世代代與泥土打交道,依附泥土繁衍生息。如今我的謀生手段雖然不再耕種,但與生俱來的“土味”已深入我的骨髓。泥土的氣息讓我亢奮,頃刻間已讓我找回初心。此刻,我大口呼吸著空氣,猶如干涸的大地瘋狂吮吸甘露,猶如上岸的魚兒掙扎的魚鰓。我猛吸了一口,將一切熟悉的氣味裹入心肺,酣暢淋漓的感覺讓我仿佛重獲新生,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捕捉“田雞”的孩童,沒有欲望、沒有煩惱,期盼著長大。
我聞到了稻花的清香。稻花香是還沒有成熟的稻谷發(fā)出來的獨特香味,此時的秧苗已經(jīng)被谷穗壓低了頭,微風吹過郁郁蔥蔥的水稻,谷穗相互摩擦傳來的沙沙聲此起彼伏,緊隨其后的是一浪接著一浪的芳香。稻花香與稻谷香香氣不一樣,前者是期盼的氣息,清新飄逸。后者是收獲的氣息,濃烈醇厚。小時候去稻田里除草,常常為分不清谷苗和稗草而發(fā)愁,當時好不容易才學會了區(qū)分,估計現(xiàn)在又分不清了。伴著稻花的芳香,兒時捉泥鰍、抓螃蟹、挖沙蟲的場景又浮現(xiàn)在腦海,一切仿佛就發(fā)生在昨天。
我嗅到了玉米地的暖香。這是玉米葉和玉米穗混合而成的氣息。八月的玉米葉肥厚而旺盛,此時天空中的太陽也是最毒辣的。中午時分,太陽會把玉米葉暴曬得垂頭喪氣,這時玉米葉散發(fā)出來的氣味是一股淡淡的熱腥味。通常聞到這種氣味的時候,我身體基本是汗流浹背的,要么是在玉米地里施肥除草,要么就是在玉米地里割豬草。所以在我的記憶里,這種玉米地的味道中還夾雜著許許咸味?;蛟S有很多人不知道,玉米的葉片其實非常鋒利,在玉米地里勞作一天的人,晚上回到家后,最難忍受的就是頸部和手臂等裸露處被劃傷的疼痛。雖然玉米葉通常不能將我們的肌膚劃開,但還是會留下一道道縱橫交錯的血痕,火辣辣的感覺,又癢又疼,讓人終生難忘。
莫哈紀土地散發(fā)出來的氣味,與我記憶中家鄉(xiāng)的氣味竟然完全吻合。我反復提醒自己,此刻正身處異鄉(xiāng),但越是如此,思緒越是跳躍,內(nèi)心百感交集,思鄉(xiāng)之情竟無法自拔。若不是同行伙伴的呼喚,不知道我還要像稻草人一樣矗立在田埂上多久。
三
每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莫哈紀村的壯家都要舉行“祭山神”活動,人們宰殺雞、豬、羊等家畜獻祭,祈求人畜興旺、五谷豐登、免災免難。有趣的是,羊要在中午時分宰殺,豬則必須到太陽落山后才能宰殺,所以祭祀活動要到天黑后才能進行。活動結(jié)束后,大家領取平均分配到的貢品回到家后繼續(xù)敬獻。離開時,祭司還會將谷物撒向人群,人們紛紛撐開衣擺搶接,接到的谷物越多,預示著當年的莊稼收成越好。
到了農(nóng)歷三月三,多風少云,天干物燥,降雨較少,于是人們又會舉行“祭天”活動,祈求降雨。大家登上寨子西面最高的山頂上虔誠祭祀,隨后將祭祀食品分而食之。眾人回家時,祭司將米粒和清水往天上拋,邊拋邊叫:“下雨啦,下雨啦……”大家都希望接到米粒和水,以祈禱當年風調(diào)雨順。
大年三十年夜飯結(jié)束后,家家戶戶都要準備參加“搶新水”活動,家里的青壯年是“搶新水”的主力軍。其實真正“搶新水”的時間是大年初一子時,不過為了搶到第一桶新水,爭到來年最好的運氣,通常人們吃過年夜飯后就會去村頭排隊了,十二點準時開搶。人們舉著火把,爭先恐后,健步如飛,取水隊伍尤為壯觀。歡聲笑語中,新的一年又開始了。如今雖然家家戶戶都用上了自來水,但“搶新水”的習俗依然被傳承了下來。因為這里的人們在這塊熱土上辛勤耕作,滿懷希望,憧憬著美好未來。巧的是我雖然生在漢族寨子,但我們同樣有“搶新水”的習俗。記得小時候爸爸媽媽每年都會帶著我們?nèi)愕苋ァ皳屝滤保液徒憬闾舨粍铀?,就用一個大銻壺去接水,雖然未必能搶到第一桶新水,但那種莊嚴的儀式感和期待的心情已然成為一輩子的記憶。
歸程的客車緩緩啟動,身后的美景漸漸遠去,我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與美景不期而遇原本是冥冥中的緣分所致,卻又不得不讓我發(fā)出悲喜交集的感慨來。遺憾的是自己終究是客,并不能做到莫哈紀祖先揚鞭放馬的那份灑脫。我們的時代,生活就如同這輛正在行駛的客車,不管沿途遇見多美的風景,客車永遠不會因為我們個人的喜怒好惡而停留。令我開心的是,觀賞了莫哈紀梯田的壯美,讓我的心胸豁達開朗,一切困擾早已云淡風輕。品味莫哈紀泥土的芬芳,讓我觸景生情,勾起了我對家鄉(xiāng)故土深深的眷戀。體驗莫哈紀的民俗,讓我心靈倍受洗禮,感受到了民族文化的無窮魅力。
再見吧,莫哈紀。
莫哈紀,我一定還會回來的。
【作者簡介】譚錦,供職于文山市教育體育局,文山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