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趙無極說服了我:“你得去黃山。那沒法講,必須親自看?!?/p>
黃山,首先是要“爬”的,爬幾千級臺階……盤山路和石頭階梯綿延近100公里。再短的一截平坦小徑都鋪了石板,恍如皇家御道,其中蘊含著與長城一樣的對宏偉和烏托邦的執(zhí)念。從月球上都能看到的長城從來不曾真正擋住胡人,而黃山的臺階則讓我們這些“胡人”…… 按部就班地踏著根據(jù)人類步伐大小精妙設(shè)計的臺階抵達最令人眩暈的頂峰。每到難爬處,就會出現(xiàn)一根扶手、一條鏈子,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在適當(dāng)?shù)牡胤?、適當(dāng)?shù)臅r刻,總會出現(xiàn)支援,而這份貼心省力的小巧妙處可是中國人用幾個世紀的卓絕氣力從大山手中奪來的…… 在我們西方,登山者眼睛死盯著自己的腳,而在這里,臺階使人擺脫了這種偏執(zhí),而且—套用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用心感受后的美妙說法—使人任憑“滿意的肌肉獲勝”,“整副身體都在自我享受中肆意陶醉”……
在黃山的美好季節(jié),也就是有霧的季節(jié),常常能看到有耐心的畫家專心地手捧畫紙坐在小徑旁的石頭上。他們有的對我們視而不見,有的則向我們出示其畫作并暢談重獲的自由。他們都很驕傲地說,今天他們能夠自由選擇主題了……
在這里,五感都充盈滿足。四周有松樹的味道,還聞得到枯葉、干花、青苔、發(fā)霉的地衣,以及蓋過以上一切味道的濃煙沖云的森林之火的味道。伸手輕撫,巖石平滑且因年深日久而生出油光,恍如銅雕。便鞋踩在硬石上更顯柔軟,毛毛雨觸面生出涼意。歇腳處散著茶香,如畫的黃山以生長著300種草藥為榮,300 種藥草都爭相散發(fā)氣味。
最賞心悅目的還是縈繞黃山的云霧—它使底圖干凈,把冗贅刪減,把混亂抹平。大自然信手一揮妙筆,在山峰后掛起一道紗簾,群山的混沌為之一清,只凸顯出一條山脊的棱角、一面峭壁的雍容和一棵松樹的英姿。一幅大作在我們眼前畫成?;蛟S這是全世界最美的圖畫,然而只存世幾秒鐘。風(fēng)推霧動,畫軸卷起,不再示人。畫面轉(zhuǎn)瞬即逝且絕不雷同。
在高處,風(fēng)就是王。風(fēng)左右著云層,將之隨意抬起、推遠、拉近、驅(qū)散。云完全馴服于風(fēng),因而神出鬼沒。我們以為它會到西邊,它偏從東邊冒出;我們抬頭候著它,它卻從我們腳底涌上來。它們酷愛蹦蹦跳跳地爬上斜坡。一遇山口,它們突然化身為驚濤巨浪,沖入另一邊的谷地并將之徹底淹沒。如此便形成了黃山上最著名的云海:北海。北海完全順應(yīng)自然之勢而為,如同隨著浪潮的來去遞次展露出暗礁、島、半島。夜晚風(fēng)平浪靜之時,水邊的詩人發(fā)現(xiàn)了海岸和沿岸的小灣。突然,一陣狂風(fēng)掀起氣浪。一塊巖石抵抗著浪的沖擊,但在藍色泡沫的拍擊下,倒像是巖石如喝醉的船一樣斬水破浪前行。它被霧之水淹沒、吞食、掀翻,消失了,卻又再次出現(xiàn);驕傲,卻也被浪打得東倒西歪。
我躺在平滑的巖石上,發(fā)現(xiàn)在被風(fēng)暴清洗過的天空中,其他云團紛紛玩起了模仿秀:有龍有騎士,有藤有藻,有披巾有長發(fā)—它們彼此糾纏,彼此混作一團而后又分道揚鑣。處處都是運動、爆炸、光,處處都是灰色、灰藍色、白色……
黃山之所以這么長久以來都能激發(fā)詩畫創(chuàng)作,不僅是因為云霧清洗,造就了壯麗的風(fēng)景,更因為它將愿意投身其中并隨之浮沉之人投入一種和諧與神秘的境地—唐朝的大詩人兼畫家、禪宗門徒王維稱之為“內(nèi)心的回響/ 共鳴”。站在天都峰的最高處,臉上刮過山風(fēng),面對著世界上最美的景色,誰又能不生出這種奇異的共鳴?誰又能遏制歌頌云霧和中國畫家的天人迷夢的欲望呢?
節(jié)選自馬克·呂布《黃山:天都峰·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