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工作生活的四川成都距老家只有幾十公里,但我已經(jīng)好久不曾回去過。
這天,手機(jī)突然響起,來電的是一個遠(yuǎn)房表弟。我與表弟大概有三五年沒見了,只知道他從前在深圳一家電子廠打工,2023年回了老家。
電話里,表弟告訴我,老家村前那條兩岸長滿榿木、春來油菜花遍野的小河一帶,已經(jīng)打造成了濕地公園。表弟便在濕地公園大門口開了一家小吃店,“主打的菜品,就是你最喜歡吃的雞片,我給你打電話,是想請你在方便的時候回家看看,順便嘗嘗我做的雞片”。
如表弟所說,雞片曾是我的最愛。
記憶中,雞片是故鄉(xiāng)的滋味,是鄉(xiāng)愁與親情的滋味。
我的老家崇州地處被譽(yù)為天府之國的成都平原腹地,是水旱從人、物產(chǎn)豐饒之地。鄉(xiāng)下的農(nóng)戶——包括我家,家家戶戶都有養(yǎng)雞的傳統(tǒng)。那是真正的走地雞,從蛋殼里爬出來,小雞就在雞媽媽的帶領(lǐng)下,在林地和莊稼地里覓食。
就像四川的家庭主婦幾乎每人都會做回鍋肉一樣,我老家崇州的母親們,幾乎沒有一個不會做雞片的。
兒時的中國農(nóng)村,大多數(shù)家庭還在為吃飽肚皮發(fā)愁,那時候,雞片是逢年過節(jié)或其他重要日子才可能享受到的口福。我記憶中最好吃的一頓雞片,是在少年時的一個春節(jié)吃到的。那個春節(jié),大哥的對象一家要上門做客,在提前預(yù)備的幾道菜里,重頭戲就是雞片。
母親捉了一只正在榿木河邊的竹林里覓食的公雞,宰殺后,麻利地去毛下鍋。我在灶下燒火,燃料是春天修枝砍下的榿木枝,干透了的榿木枝在灶膛里熊熊燃燒,發(fā)出一陣陣歡快的聲響。水開了,母親到灶下,把燃燒的榿木枝退出去幾根,只留了一點文火,慢慢煮,并不時翻轉(zhuǎn)雞身。到雞肉變成白色時,小小的農(nóng)家院里,四處都飄著雞肉的香味,院門前的老狗和房梁上的黃貓,全都朝廚房跑來。
雞肉煮熟后,母親將它撈起來,從雞頭開始,接下來是雞翅、雞腿、雞腳,將一只雞分開,再剖開雞肚,取出內(nèi)臟,然后熟練而又細(xì)心地把雞肉脫骨。脫骨后,用一把更為鋒利的小刀,將雞肉橫切成二指大的片狀,這就是雞片。
雞片的靈魂是調(diào)料。那調(diào)料,以我家地里自種的紅辣椒和花椒為主,再加上芝麻醬、白糖和醬油調(diào)制而成。
大哥的對象一家已經(jīng)到了,父親陪著他們圍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二哥跑堂端菜。壓軸的是雞片,母親把片好的雞肉堆進(jìn)一只大碗,再將調(diào)料慢慢淋上去,細(xì)心地攪。父親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跑進(jìn)廚房問:“雞片呢,雞片怎么還沒做好?”
說著,父親從母親手里接過那只堆滿了雞片的大碗,興沖沖地往堂屋走去。我一下子呆住了,因為按當(dāng)時的老規(guī)矩,大哥的對象一家上門做客,不便多人在場,父親和大哥上桌陪他們商議親事,而母親、二哥和我則在廚房里吃飯??墒?,廚房里并沒有留下一片雞片——留下的,只有漸漸消失的雞片香。我默默地盛了一碗米飯,夾了一筷子青菜,埋著頭一聲不響地扒拉起來。眼里,有淚珠打轉(zhuǎn)。
母親看出了我的傷心。她說:“文君,我曉得你受委屈了,可就這一只雞,你大哥的對象一家第一次上門,我們只能忍嘴待客。以后家境好了,媽專門給你做雞片,讓你吃個夠?!蔽覜]吭聲。這時,二哥走過來悄悄碰了我一下,示意我跟他到外面去。
我疑惑地跟著二哥走進(jìn)院子外的竹林里,二哥像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摸出一片青菜葉,青菜葉卷著,像包了什么東西。他把青菜葉展開,里面赫然是四片雞片。
我有些驚喜地問二哥哪來的,二哥得意地說:“剛才媽在拌雞片前,去拿白糖,我悄悄拈起來的。來,我們一人兩片。”
二哥偷來的四片雞片,還沒來得及淋上佐料,甚至連鹽也沒有,就是白水煮雞肉。可我倆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吃完,相視一笑。
那是我一生中吃過的最美味的雞片。
幾年后,我高中畢業(yè),彼時已經(jīng)開始改革開放,我們的生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一年,我去西藏工作。臨行前,母親專門為我做了一大碗雞片。
依然是我家自養(yǎng)的大公雞,依然是從前的制作方法和從前的味道。
我也坐在八仙桌旁了。一家人圍著我,把那碗堆得冒尖的雞片推到我面前,母親不斷往我碗里夾,父親向來不喜表達(dá),卻專門為我倒了一杯酒,遞給我說:“文君,到了西藏,好好干,不要給我丟人?!?/p>
帶著家鄉(xiāng)雞片的滋味和父親的囑托,我一去就是好幾年。從西藏回來后,我先后輾轉(zhuǎn)多地工作。家鄉(xiāng),回得愈來愈少。
父親去世后,母親還住在老家那座日益破敗的小院。盡管我和哥哥姐姐都多次提出要把她接到自家居住,以便更好地照顧她,可母親堅決不同意。她養(yǎng)了幾只雞,她說,你們都愛吃雞片,我住在鄉(xiāng)下方便養(yǎng)雞,方便給你們做雞片。你們城里的雞,做雞片口味不地道。
然而,母親已經(jīng)老了,她已經(jīng)沒法再從竹林里抓雞,也不可能殺雞或是下廚。母親臨終前拉著我的手說:“文君,媽一直記得,那年你大嫂一家第一次來咱們家,你和你二哥雞肉渣渣都沒嘗到,媽心里一直都記得??墒?,那些年家里窮,難啊,媽對不起你……”
母親聲音微弱,眼神空洞,拉著我的手,越來越松。我的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那眼淚,就像從十來歲時一直憋到了此刻。
母親去世后,長眠在榿木河邊的竹林里。那里,是她從前養(yǎng)雞、挖筍的地方。她在那個小小的鄉(xiāng)村,忙碌了大半輩子,然后,又歸于那片寂靜的土地。
此后,除了春節(jié),我已很少回老家,縱使回老家,也幾乎沒有再吃雞片——我記憶中永遠(yuǎn)美味的雞片。
表弟的電話,一瞬間勾起了我無盡的回憶。第二天,我回了一趟老家。
榿木河邊的濕地公園果然打造得頗為壯觀,既有城市公園的精細(xì),也有鄉(xiāng)間原野的粗獷。表弟的小吃店就開在濕地公園旁邊,表弟看到我,興奮地招呼我坐下。趁著沒客人,他也坐下來陪著我說話。
我問表弟生意如何,他很滿意地點頭。表弟說:“哥,你知道的,我們崇州的雞片遠(yuǎn)近有名。到濕地公園來玩的人,走過我的店子,聞到雞片味道都要流口水?!?/p>
說著,表弟媳婦端上來一大碗雞片。鮮紅的佐料淋在白嫩的雞肉上,香味撲鼻。
我吃著雞片,表弟問我:“哥,我們家的雞片味道如何?”
我說,味道不錯。不過,我童年時吃過比這味道更好的雞片。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