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人眼里,李叔同(弘一法師)的一生似乎成為一個傳奇。有人曾用一首詩這樣評價他:“絕代才華絕世姿,一生身世一篇詩。朱門年少空門老,藝是宗師禪法師?!?/p>
李叔同(1880—1942)生活的時代,中國社會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人們的思想觀念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西方文化傳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斷裂,古典時代在逐步消退,新文明曙光冉冉升起。在李叔同的生命旅程中,他也在不斷地追隨時代革新的步伐,從維新變法到留學日本,留學歸來,創(chuàng)辦《太平洋報》,加入南社社團。他后來選擇出家,即便是頗多世人不解,但在他內心中,“道念因之增進”,依然是在追隨進步革新的步伐。所以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他的學生豐子愷很能理解老師的出家。他說:“李先生的放棄教育家與藝術家而修佛法,好比出于幽谷,遷于喬木,不是可惜的,正是可慶的。
南朝文學家蕭子顯說:“若無新變,不能代雄。”李叔同一生都在不斷追隨時代的步伐,他又以“凡事認真”的可貴品質,在許多世俗領域做出了開辟性的貢獻。他被世人冠以許多耀眼的光環(huán),諸如“在中國普及現代音樂的先行者之一”“中國話劇運動的奠基者之一”“撰寫歐洲文學史的第一人”“20世紀十大書法家之一”“廣告藝術的首創(chuàng)者”“近代木刻的倡導者”“近代漫畫的倡導者”等。
李叔同在文學領域的成就與地位,雖然不及他在宗教、音樂、書法等領域的地位之高,但其藝術成就也頗為世人所激賞、贊嘆。他嘗自稱“二十文章驚海內”,曾被友人戲稱“李也文名大如斗”,皆以文學之名享譽天下;也曾一度投身“南社”,與南社主帥柳亞子結下終生友誼。不過,由于李叔同出家后在佛教界的崇高地位,其文學創(chuàng)作及其文學地位的相關研究則相對顯得較為薄弱。這一薄弱現象的出現,其根源在于李叔同文學研究中的兩大難點、兩組關系:一是如何看待和處理李叔同出家前與出家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內在關系,二是如何看待和處理他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與近現代文學革新的關系。
如何看待和處理李叔同出家前與出家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內在關系
在以往的李叔同文學研究中,大多處理不好李叔同出家前與出家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內在關系。有關這一點,我國臺灣學者徐正綸先生曾經有過批評。他說:
目前海內外的李叔同研究界出現一種把李叔同僧化以至佛化的現象,將李叔同入佛的后半生和絢麗的前半生,作為佛教高僧的李叔同和作為翩翩公子的李叔同,截然割裂開來。在有的李叔同作品集中,也許出于宗教的考慮,多收他出家后的作品;對他早期的作品,特別對那些多次發(fā)表于舊報刊,又被李叔同出家前夕認真謄抄過的酬答藝妓的詩詞作品,以為有損于弘一大師的神圣形象,避而不收。
徐先生所提到的這一現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以往李叔同文學研究有意將李叔同出家之前與出家之后這二者之間人為地割裂開來。之所以產生這種人為割裂的現象,或出于宗教的考慮,或出于為尊者諱的考慮。出家前的翩翩公子李叔同,出家后的佛教高僧李叔同,他們都是同一個人。倘有取舍,便非全人。因此,倘若需要完整地了解李叔同的一生,那么無論是出家前的李叔同,還是出家后的李叔同(弘一法師),都是同樣值得重視的。對于李叔同的文學研究來說,這一點尤其重要。
林子青先生說,他曾經寫信給蔡冠洛(蔡丏因),向他請教寫作《弘一大師年譜》應該注意哪些問題。蔡冠洛曾任上海世界書局總編輯,因為編撰《護生畫集》等因緣,與弘一大師有頗為密切的交往,兩人感情關系很好。所以,林子青先生專程向蔡冠洛請教。蔡冠洛給林子青回信說:
子青先生左右:省書有《弘一大師年譜》之撰,甚盛甚盛。大師由儒入佛,又善詩詞,其西洋畫與音樂,久為藝壇所重。披剃以后,將平日一切輾轉熏染之習氣,洗滌凈盡,獨為人書寫經偈。蓋不僅以書重,嚴凈淡遠,如見其人,尤足重也。然大師以弘法為急,人因其書以重法方為不負。年譜之要,在釐其思想變遷之跡,判其學術異同之故。
以往研究,往往認為李叔同出家后“諸藝皆廢,唯書法不輟”。蔡冠洛在這封書信中也指出李叔同“披剃以后……獨為人書寫經偈”。對于這一種說法,陳星先生曾經糾正說:“如今幾乎所有關于李叔同的傳記文字中,都說他出家后‘諸藝皆廢,唯書法不輟’。其實這又是人云亦云的表現。因為除了書法之外,李叔同出家以后,對各種藝術幾乎都實踐過。比如篆刻,他刻過許多佛號、佛像。再如作歌,弘一法師曾與太虛法師合作過《三寶歌》,又寫過《清涼》《山色》《花香》《世夢》《觀心》《知恩念恩》《生離歟?死別歟?》《囚鳥之歌》等佛教歌詞。又如作詩,如今常見的‘我到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后人來’及‘亭亭菊一枝,高標矗晚節(jié)。云何色殷紅,殉教應流血’即是。論寫文,他于1929年10月寫的《白馬湖放生記》可說是典型的記游小品。其實李叔同出家后也作過畫?!?,不能說李叔同出家后‘諸藝皆廢,唯書法不輟’,而說‘諸藝不廢,難隨緣耳!’或許更確切些?!鄙砭珨邓嚨暮胍淮髱煟宰吭降奈膶W才華,在他出家之后撰寫了諸多佛經序跋、人物傳記、碑誄、論說、聯句、偈語,以及《護生畫集》《續(xù)護生畫集》題詞中的白話詩、《清涼歌》歌詞等。
蔡冠洛給林子青的書信中,強調《弘一大師年譜》的撰寫,宜“釐其思想變遷之跡,判其學術異同之故”,這一指點是非常中肯的。他在信中也特別談到,要以發(fā)展的眼光來看待李叔同、研究李叔同?!搬嵠渌枷胱冞w之跡”,乃為不刊之論。因此,李叔同的文學研究,宜沿其人生變化軌跡,釐其思想之變遷,才可以真正地把握住李叔同各階段的變化,走近李叔同。豐子愷說:“弘一法師由翩翩公子一變而為留學生,又變而為教師,三變而為道人,四變而為和尚。每做一種人,都做得十分像樣。好比全能的優(yōu)伶:起青衣像個青衣,起老生像個老生,起大面又像個大面。”他將李叔同的人生變化軌跡分為五個階段:翩翩公子——留學生——教師——道人——和尚,而每個階段李叔同都“好比全能的優(yōu)伶”,扮演得十分完滿、成功。
按照李叔同的生活變化軌跡,在成為佛教律宗“大師”之前,他早已在世俗的藝術領域里登上了“大師”的寶座。時至今日,他在音樂、書法、金石、戲劇、繪畫、詩詞等藝術領域的創(chuàng)作功績,越來越為世人所知曉、所重視,而絕不是僅限于佛教領域。
以文學領域而言,李叔同俗世的詩、詞、散文、音樂歌詞等創(chuàng)作,無論是在數量上,還是后世影響上,雖然都不及他的書法等創(chuàng)作,但“言為心聲”,李叔同詩、詞、散文、音樂歌詞等文學作品是他人生心路歷程的最直接反映,是他生命情感和心境的直接抒寫,而這是其他藝術樣式所望塵莫及的。這些詩、詞、散文、音樂歌詞等文學創(chuàng)作在李叔同的藝術生涯中,飽含著他的人生感悟與生命滄桑,具有獨到的藝術體驗,是我們開啟李叔同一生坎坷蹉跎的生命旅程的心靈鑰匙。從這個意義上看,它們比李叔同的書法、繪畫等其他藝術樣式,更遠為重要得多,理應得到更深更廣的探究。它們是我們走進晚清民國社會、走近李叔同的最為親切的一手資料。
如何看待和處理李叔同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與近現代文學革新的關系
上文所引蔡冠洛給林子青的書信中說:“大師由儒入佛,又善詩詞,其西洋畫與音樂,久為藝壇所重?!崩钍逋瑥男★柺苋寮椅幕逃眨墓诺湓娫~、辭賦、古文、科舉應試文等,水平都很高。他19歲時移居上海,初入城南文社,詩賦小課《擬宋玉小言賦》,寫作俱佳,名列第一,自是才華初露,為友人所重。
1897年,年方18歲的李叔同以童生資格應天津縣儒學考試,創(chuàng)作三篇應試文:《致知在格物論》《非靜無以成學論》《論廢八股興學論》。1898年,李叔同再赴天津縣學應考,課卷有時文兩篇:《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論》《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論》。在這年的科舉制藝中,他還創(chuàng)作了一首應試詩《賦得憂國愿年豐》。由此可見,李叔同的中國古典文學底蘊深厚,早在青年時代,便已嶄露頭角。
今天回過頭來看,可以清晰地看到,當時推動五四運動的那批知識分子,作為反對舊文化傳統(tǒng)的急先鋒,他們本身是具有極為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化傳統(tǒng)的一代人。他們當中,有不少人后來成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泰斗人物,譬如魯迅、胡適,都在中國古典文化領域做出了杰出貢獻。在他們身上,更多體現了新舊兩個時代交叉重疊的身影。胡適、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先鋒和勇士,一方面他們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現代文學作品,如胡適的白話文《兩只蝴蝶》、魯迅的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等,奠定了他們在現代文學領域中的重要地位。另一方面,他們自身擁有極為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化修養(yǎng),如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魯迅《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等,因為他們在中國古典文化研究領域的突出貢獻而被譽為20世紀的“國學大師”。
我們再回過頭來看李叔同,他比胡適、魯迅出生略早,在他身上,也較多地體現了新舊兩個時代交叉重疊的身影。不過,李叔同1917年開始皈依佛教,1918年便正式出家了。到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的時候,他正在杭州玉泉寺靜心修持佛法,已不再問世事。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對他后來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雖然李叔同在早期文學創(chuàng)作中曾經嘗試過一些新文學的創(chuàng)作,但總體上而言,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仍然是屬于舊式的中國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我們在從事李叔同文學研究的過程中,仍然應該側重于他的舊式的中國古典文學創(chuàng)作。
《弘一大師全集》整理特色
其實,在處理上述兩個難點、兩組關系上,《弘一大師全集》的整理工作做得是很成功的。他們既很好地處理了李叔同出家前與出家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內在關系,又很好地處理了他的古典文學修養(yǎng)與近現代文學革新的關系。
《弘一大師全集》的整理工作,成立了專門的編輯委員會,趙樸初任總顧問,林子青為編輯委員會主任,副主任有圓拙、陳珍珍、沈繼生。從編輯委員會的“出版說明”“本冊說明”及其全集的分類整理來看,李叔同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原貌,得到了極大的尊重。
《弘一大師全集》共十冊,依次分為:佛學卷、傳記卷、序跋卷、文藝卷、雜著卷、書信卷、書法卷、附錄卷,共計八卷。其中“文藝卷”又內分為:論說、詩詞、聯語、歌曲、集句、篆刻、繪畫、劇照等八類。其中,“序跋卷”收入弘一大師為佛經、律典、法語及并世道侶或在俗文友著作所撰的序言、跋語、題記等?!靶虬暇怼眴瘟械男蜓?、跋語、題記,這些是古代散文中常用的文體?!靶虬暇怼笔杖氲淖髌?,對俗世、出家不做區(qū)別。該書“本冊說明”還著意強調說:“是類文字色彩斑斕,頗具特色,絕非尋常應酬敷衍文字。其中不乏記事、述志、懷人、議論之作。隨感而發(fā),真切感人。言簡意賅,語淺情深?!睂钍逋靶虬暇怼鄙⑽淖髌返奈膶W成就評價很高。
又,“傳記卷”主要收入弘一大師所撰的史傳遺著共26篇。該書“本冊說明”強調:“大師早年以文會友,交游既廣且篤,此一時期大師為之立傳者,均系海內外藝壇知名人物?!稑肥ケ泉毞覀鳌房芍^是我國音樂界為貝多芬立傳之首例。大師在《樂石社社友小傳》中為柳亞子立傳,亦鮮為人知。《李叔同小傳》一節(jié),是僅見的一篇大師出家前的自傳素材?!边@是對李叔同出家前的傳記作品的重視,對其史學價值和文獻價值頗為肯定。該書“本冊說明”還強調:“大師出家后為道友或在家居士立傳者為數不少。不分身份高低,雖為皰人、村婦、貧兒,亦為作傳。行文概以傳主的史實為根據,夾敘夾議,持論公允?!边@是對李叔同出家后的傳記作品的重視,并對其文學價值予以肯定。綜觀“傳記卷”所收作品,頗見李叔同的傳記寫作深受《史記》的影響。尤其是在傳記人物的選材上,“不分身份高低,雖為皰人、村婦、貧兒,亦為作傳”,頗得《史記》的章法與神韻。
《弘一大師全集》還單獨分立有“偈語”類。偈語為佛教十二部經之一“伽陀”之意譯,亦可單稱為“偈”。偈語,在語言形式上非常接近詩歌,只是在押韻上沒有那么嚴格的講究,故偈語又有“無韻之詩”的別稱。古人常將偈語與詩歌放在一起,合稱“詩偈”。李叔同的四言偈語,近似四言古詩。
《弘一大師全集》整理者還將過去舊版《弘一大師講演錄》中收入的《南閩十年之夢影》《人生之最后》這兩篇作品,從《弘一大師講演錄》中分立出來,認為“《南閩十年之夢影》一文,實為敘事文;《人生之最后》一文,實是論說文”,因此對其重新加以分類,收入“雜著卷”。由此可見,《弘一大師全集》整理者還非常重視李叔同作品中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的區(qū)分。因此,《弘一大師全集》的整理,在很多方面都花費了不少苦心,我們作為后來的受益者,應在此基礎上將李叔同的文學研究進一步做精深,而不是開歷史倒車。
因此,運用“古典學”的學術方法,對身處晚清、民國復雜時代的李叔同的古典文學藝術加以探究,是打開李叔同“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宮墻的一把入門鑰匙。職是之故,才能更好地走進李叔同生活的時代,走近李叔同的心靈與古典文學藝術世界,盡量了解和認識原生態(tài)的李叔同,也才能更好地探究身處從古典時代到近現代文明轉型中的李叔同的古典文化氣質,從而為中國古典學的研究提供一個典型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