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的學術對話（下）

從第一人稱敘事和現(xiàn)代漢語角度看《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

李洱

北京大學文學講習所教授

這部書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給我很多的啟示，也引起我很多的聯(lián)想。

第一，這本書暗含著比較文學研究的視野。這對本書的擬想讀者，比如中學教師、大學生而言，是很必要的。將比較文學作為視野和方法納入現(xiàn)代文學研究，在我的印象中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的。80年代之前，我們的視野比較單一，比較文學主要指的是與俄蘇文學或歐美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比較。80年代以后，比較文學的視野、方法，比較全面地進入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這本書涉及的作家，絕大多數(shù)受到了外國文學的影響，而且很多人本身就是翻譯家。我注意到，溫儒敏老師特意指出魯迅的反諷。魯迅的反諷，不同于古典小說的諷刺。反諷作為一種修辭，作為一種態(tài)度，魯迅受到了克爾凱郭爾的影響，克爾凱郭爾的博士論文就是《論反諷概念》。魯迅的精神結構、主體性的建構、修辭方式，都與克爾凱郭爾有關。有些作家，看上去是鄉(xiāng)下人，其實也受到外國文學的影響，比如沈從文的《邊城》與“兩希文化”的關系。雖然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外國文學的關系不是簡單的刺激與反應的關系，但毫無疑問，這種關系構成了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的動力。而且最主要的是，就像沒有新文學的概念就沒有古典文學的概念，沒有中國當代文學的概念就沒有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概念一樣，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為一門學科，是與世界文學的概念共生的。當然，溫老師也很注意現(xiàn)代文學與古典文學的關系，在溫老師這里，現(xiàn)代文學是古今中外的時空共同體。我覺得，溫老師的研究注重事實，用文本說話，切入了這個共同體。溫老師的研究在知識化的同時，以溫儒敏自己的語言、自己的語氣講了出來，不求新奇，但求準確。這個態(tài)度是一個著名教授的態(tài)度，是非常負責任的態(tài)度。

第二，在我看來，這本書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發(fā)展史、作品閱讀史、讀者接受史的一個綜合。有一點非常重要，就是溫老師不斷地提到自己對一部作品的閱讀史，比如“我”第一次讀丁玲的感受是什么，“我”的閱讀感受后來出現(xiàn)了怎樣的變化。所以這部書是用第一人稱寫出來的，這一點，對于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而言非常重要，這個第一人稱的使用，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作品普遍采用或隱含的第一人稱視角相契合。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在魯迅的現(xiàn)代小說出現(xiàn)之前，中國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從現(xiàn)代敘事學的角度上嚴格說來，是不成立的，至少是不成熟的。魯迅小說的基本敘式模式，即“看與被看”的模式，就是第一人稱敘事的呈現(xiàn)。這個模式的確立與魯迅對《圣經(jīng)》的創(chuàng)造性閱讀有關，魯迅后來甚至專門寫了一篇散文詩，也可以說是小說——《復仇》，來討論耶穌被釘十字架的“看”與“被看”。這種“看”與“被看”模式，在后來的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中也得到了延續(xù)，張愛玲、沈從文的小說也可以放在這個模式里，只是“看者”與“被看者”的位置發(fā)生了變化。在后來的十七年文學和“文革”小說中，“看者”更醒目地變成了“被看者”，啟蒙者變成了被啟蒙者，等等。莫言出現(xiàn)后，“被看者”的聲音被放大了，他提出了“作為老百姓寫作”，而不是“為老百姓寫作”。所以，這也是個線索，都涉及第一人稱或隱含的第一人稱敘事的問題。溫老師對此是敏感的，所以他的講讀也采用了第一人稱敘事，這是極為合理、極為重要的?？紤]到中國古代小說脫胎于話本，所以第一人稱是缺位的。中國古詩中也缺乏第一人稱敘事，雖然它可能隱含著第一人稱視角。指出這一點，對現(xiàn)代文學史而言，就成了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關鍵問題。而在文學史寫作、經(jīng)典名著閱讀中，第一人稱敘事也意味著一種邀約，邀請讀者與我一起討論作品。我看到書中特意提到魯迅《秋夜》中的名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边@種句子，只有在第一人稱敘述或者限制性視角敘事中才能出現(xiàn)，因為魯迅在這里要讓讀者的目光跟著他走，魯迅為讀者安排了一個觀察的情景和角度。先是看到一株樹，再看到另一株樹，然后才能看到“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jīng)]有見過這樣奇怪而高的天空”。如果改成“兩株棗樹”，那么接下來就還得講棗樹，這篇散文的題目也就得改成《棗樹》，而不是《秋夜》了。所以在現(xiàn)代文學和現(xiàn)代文學史的寫作中，第一人稱變得格外重要，幾乎可以看成一個最關鍵的問題。在溫儒敏的講讀中，通常會出現(xiàn)一個句式：現(xiàn)在，我們換個角度來討論這個問題，來討論這個人物。如果換個角度，那么我們如何看待虎妞的形象呢？這種句式，就是一種邀約，邀請讀者一起進入這部小說，這實際上也是在邀請讀者進入文學史的重新建構。

第三，這部著作其實還隱含著一個線索，就是白話文的演變和發(fā)展。現(xiàn)代作家之所以被我們看成大作家，就是因為他們的創(chuàng)作強有力地介入了白話文的發(fā)展，改變了我們民族的語言。所以，即便他們的作品現(xiàn)在看來很不成熟，或者說藝術上很不完整，但他們的貢獻卻是無法被代替的。也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現(xiàn)代作家即便沒有大作品也是大作家，當代作家就算有大作品也很難被認為是大作家，這個說法才能成立。那么溫老師從魯迅、胡適、冰心，到沈從文、老舍，談到了他們對我們民族語言的貢獻，顯然是極為重要的。書中提到了冰心的語言特色、冰心語言的意義，并與別的作家如魯迅等做了對比，這就可以解釋冰心為什么在文學史上有這么高的地位。李澤厚先生在最后的訪談中提到：“在冰心的單純里，恰恰關聯(lián)著埋藏在人類心靈中最不可缺少的東西（純真的愛、童心的愛），在這個非常限定的意義上，她也是深刻的。”確實，現(xiàn)代文學如果只有魯迅而沒有冰心，那現(xiàn)代文學是不是會有某種結構上的欠缺？這也提醒我們，如何去看待以及評價后來曹文軒老師等人的兒童文學成就。我還注意到，溫老師在序言里特意提到，因為篇幅的原因，沒有將李劼人列入。李劼人是個容易被人遺忘的大師。他對地方性寫作的探討、對方言的運用、對現(xiàn)代語言的發(fā)展，是有很多啟示意義的。李劼人作為翻譯家，這種選擇是一種非常自覺的選擇。所以我覺得，將語言的發(fā)展、演變、走向成熟的過程，作為現(xiàn)代名篇解讀的一個線索，是極有意義的，它將這些看似散亂的珍珠串了起來。所以，這部書也可以說是通過講讀現(xiàn)代名篇，對現(xiàn)代漢語的發(fā)展史進行了文學性的講讀。

學術研究通向社會大眾的典范之作

王本朝

西南大學文學院教授

溫儒敏老師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方面的名家，他的研究貢獻主要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和中小學語文教育，前者著述如《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的流變》《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科概要》《文學史的視野》《現(xiàn)代文學新傳統(tǒng)及其當代闡釋》《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自選集》等；后者如《溫儒敏談讀書》《溫儒敏語文講習錄》《魯迅作品精選及講析》《溫儒敏論語文教育》（1—4集）等。溫老師的著述雙道并行，也花團錦簇。

在我看來，在這些著述中，《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有著特別的價值。

第一，《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在大學文學史教學和中小學語文教學之間架設了一條真實可行的橋梁，真正打通了大學現(xiàn)代文學和中小學語文教育。大學中文學的是文學史，中學語文教學多年沿襲“思想意義”和“寫作手法”二分法，如同砍豬肉，一刀下去成兩半，再細分豬頭、豬脊和豬尾，久而久之，就帶來學生思維方式僵硬化、閱讀能力淺表化，以及審美感受粗糙化的問題。近些年來，大學老師和中學老師雙方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中學老師想改變，也在探索，但多數(shù)苦于無門。大學教授也在積極參與，但又不甚了解基礎教育，想當然地按自己熟悉的文學史和西方文論講解文本閱讀，起到了開闊視野、換一種讀法的作用。顯然，它對中小學語文教學有幫助，但總體上效果不明顯。

問題出在哪兒呢？我的感受是，中小學老師自己編寫的作品閱讀，包括整本書閱讀，總體上還是沒有逃出思維方式和感受的局限，不免落入窠臼。大學老師又太深奧，離作品太遠，甚至有套用新理論、新方法的痕跡。把這兩者很好地融合起來的，就是這本《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

第二，這本書提供了一套既有文學史背景又適合中小學語文教學的閱讀方法。針對中小學語文教學，溫老師提出了“三步閱讀法”——直觀感受，設身處地，然后名理分析。直觀感受就是先獲取直觀的“第一印象”，設身處地就是回到歷史現(xiàn)場去理解、去感覺，名理分析就是理性判斷、恰當評價。

他以《天狗》為例，不先入為主、預設理論和觀點，先不要有理論的介入，要“赤手空拳”地讀，放松地讀，不急于分析，不考慮主題意義，先獲取“第一印象”。將知識性的了解和某些定論“拋到腦后”。分析詩歌要從“詩性”角度去感受、體味，只歸納思想內容、寫作手法是遠遠不夠的。先入為主的分析是“有害”的，反而造成青少年對經(jīng)典的不感興趣。他說：“閱讀《朝花夕拾》最好先放棄所謂‘意義’追索，去投入更多的興趣與感情?！睆娬{讀出作品原味，體驗人間之味和散文之美，“不急于分析什么‘意義’，放松去體驗，去整體把握、品味”。

溫老師還特別強調閱讀作品，要放松心態(tài)，從作品出發(fā)，從“最能引起特別的感受和思考”“最有創(chuàng)意”的那些部分出發(fā)，“切忌用既定理論”套用。閱讀作品不應滿足于尋找主題和創(chuàng)作方法。閱讀方法不是萬能的鑰匙，角度和方法多種多樣，應該在閱讀中不斷調整閱讀姿態(tài)。不預設觀念，甚至拋開作家和社會背景，直面作品。要特別感受語言的“味道”，堅持“整體感受”和“細讀”，重感受，棄理論，整體把握，細讀語言，不忙著去尋找作品的中心思想?？梢哉f，溫老師在給中小學老師和普通讀者松綁，提供在“意義”之外的閱讀方法，這回到了傳統(tǒng)的感悟、體悟、直感和形象思維的方法，而不是概念演繹、知性把握和歸納總結的方法。溫老師為中小學語文教學帶來了一場方法革命。

實際上，如何欣賞作家作品，溫老師也提供了一套方法論，就是抓關鍵詞和文本細節(jié)。在欣賞作品時，溫老師不面面俱到，而是抓住作家作品之關鍵詞和文學史細節(jié)，力求貼切、傳神。如欣賞作家，“憂憤深廣”的魯迅、有澀味和簡單味的周作人、“不可重復之美”的“冰心體”、“真性情”的郁達夫、“帶著鐐銬跳舞”的聞一多、“跳著濺著的一道生命水”的徐志摩、刻畫面對世俗難題的“莎菲女士”的丁玲、“兩腳踏東西文化”的林語堂、“我始終是曠野的兒子”的艾青、“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的穆旦、“土得掉渣”的趙樹理，等等。欣賞作品，如“五四搖滾”的《女神》、《雷雨》中的“情欲”、《邊城》的“白日夢”、《呼蘭河傳》的“越軌的筆致”、《十四行集》的“冥想的藝術”。這些關鍵詞，或來自作品本身，或來自學界評價。一個關鍵詞，就是一個作家的身份證，就是一個作品的標識。

第三，就是它的寫法和文體。在閱讀時，這本書始終給我一種感覺，就是它很好讀，在寫法上很有特點。一是它不講大道理，從文學史、從作家作品細節(jié)出發(fā)，探究可能存在的閱讀問題，角度小而巧。如李金發(fā)的客家話與“翻譯腔”，如何看待“女一號”虎妞，《雷雨》被刪去的“一頭一尾”很重要，《生死場》的“場”是什么。二是它采取談話、交流的表達方式，放得開又收得攏，像隨筆，像札記。今天已經(jīng)很少見到這樣的文字，可以當作美文讀，很像朱光潛、朱自清、葉圣陶和夏丏尊他們的文風。在閱讀時，很容易想起朱光潛的《談美》《談文學》《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想起朱自清的《論雅俗共賞》《經(jīng)典常談》，極像葉圣陶的《文章例話》和葉圣陶、夏丏尊的《文心》。行文平易近人，如談話，如書信。

我覺得《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可稱為“給語文老師的30封信”。30講都沒有長篇大論，而是短小精粹之文。

眾所周知，溫老師擔任過中小學語文統(tǒng)編教材總主編，有豐富的感受和認識，以前也寫過《溫儒敏論語文教育》（1—4集）、《溫儒敏談讀書》《溫儒敏語文講習錄》?！稖厝迕糁v現(xiàn)代文學名篇》的寫法不同，它不是理論分析，而是閱讀示范，是在“思想意義”之外和在“平等對話”中的傾心交流，中小學語文教師、大學生、中小學生是其“擬想讀者”。

溫老師常常站在大學生和中小學生的立場做閱讀示范，有的用語新潮，有不少比較逗的語句和口語化表達。比如說《女神》是“五四搖滾”，說《嘗試集》開新詩風氣之先，對待歷史要尊重、理解和同情，理解“粗糙的《嘗試集》有里程碑的意義”，同時也看到胡適“嘗試”的“造反”“無厘頭”“好玩兒”。說李金發(fā)詩歌有一種“范兒”。說《五猖會》的民間風俗“寫得多么有趣”，《無?！芬彩恰岸嗝疵钊M生”，《父親的病》有“發(fā)人深思的力量”，《瑣記》《范愛農(nóng)》“有趣”“好讀”。于是，他提出，“讀《故事新編》，可以放松一點，那才讀得更加有味”，這樣才“會發(fā)現(xiàn)，魯迅原來這么富于情趣，這么‘好玩’”，不要把魯迅想象得“那么威嚴、難懂、難于接近”。說《駱駝祥子》是北京文化的“名片”。等等。

這些寫法和說法，讓人耳目一新、設身處地，拉近了距離，很切合今天的中小學生。當我看到溫老師在著作里模擬孩子語氣和流行語言說話時，就忍不住有讀下去的愿望，讀得輕松愉快，如同隨筆和散文。

這本書還可以作為散文美文閱讀。如講徐志摩時，節(jié)選朱自清的評價“跳著濺著不舍晝夜的一道生命水”作為標題。說徐志摩有不少“粉絲”，是新月派的“招牌”詩人，“好像永不過時”，不會有時代的隔膜，年輕人天然喜歡徐志摩，因為他是那種“有情性的無拘無束的歌唱”，“大概每個人總有那么一段時光，是和‘徐志摩式’的詩歌親近，并能把它當作知音的”。讀徐志摩不需要太多的人生歷練，也無須掌握寫作的時代背景，甚至不需要精致的鑒賞力，“只要盡情投入，就能找到熟悉的情感的‘頻道’”。這和讀郭沫若、聞一多以及其他詩人都是不一樣的。分析徐志摩詩化的人生與創(chuàng)作合體，聯(lián)系徐志摩的人生，而不是尋找“思想意義”。一說徐志摩，就是浪漫、瀟灑和青春，還有他的情感如何化成意象、他的詩歌整體的音樂感和旋律感。接著帶領讀者欣賞徐志摩的《雪花的快樂》《偶然》《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欣賞它們在美好里藏著的憂愁，它們的音節(jié)、節(jié)奏和想象、情緒的融合，它們美的韻律和旋律透露的感傷。聞一多的詩很有韻律感，但是“閱讀的詩”，不是“朗讀的詩歌”，徐志摩的詩則是“天籟之音”。這樣，在賞析《再別康橋》就不必套用聞一多的“三美”，而是在反復誦讀與沉思中獲得“整體感受，細細體味徐志摩那種自然、瀟灑而又唯美的詩風，以及他那獨有的純真和才華”。還將新月派的抒情與郭沫若比較，又以林徽因《別丟掉》為例，說明它如何隱曲達情，通過幻化的意象，采用暗示、象征，曲折地表達情感。這一講的最后一句“假若徐志摩九泉之下有知，讀林徽因此詩，會有怎樣一種感受”，用語比較逗，很新潮。

該書是溫老師以近四十年大學講授現(xiàn)代文學課程的講稿為基礎，再融入他“新的研究心得”和“他人新的研究成果”“重寫”而成，新見迭出，不堆砌文獻，不板著面孔說話，不故作高深立論。無論是從學術研究創(chuàng)新、教育教學方法指導，還是對普通讀者的閱讀指導，它都具有見解獨到、方法精妙、指導實用的特點。我甚至認為，它的寫法接上了朱光潛、朱自清、葉圣陶的路子，將學術之論、感悟之真、語言之美有機地結合起來，也會像《談文學》《經(jīng)典常談》《文章例話》《文心》一樣，成為學術研究走向普通讀者的典范之作。

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守正創(chuàng)新”實踐的歷史側影

陳國恩

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

溫儒敏先生，是新時期第一批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生中的代表。這批研究生的共同特點是思想活躍、視野開闊，有豐富的生活積累和充分的社會歷練。他們打破教條、直面現(xiàn)實問題，一開始就站到了思想解放的前沿，以學術的探索和創(chuàng)新響應了思想領域撥亂反正的時代呼喚，在推動中國現(xiàn)代文學學科發(fā)展的同時，形成了富有時代特色的“守正創(chuàng)新”的學術傳統(tǒng)。

“守正”，是對前輩學者身上的中國學術傳統(tǒng)精神的繼承，也就是走正道、講真話，承擔起人文學者的歷史使命。這脈學術傳統(tǒng)，在現(xiàn)代學術史上經(jīng)歷了曲折，但被一批熱愛國家和人民的正直學人繼承下來，并在新時期的研究生教學和培養(yǎng)中傳布開來?！皠?chuàng)新”，就是以新時期最初幾批研究生為主力的新一代學人在學術實踐中把老一代學者的求真務實精神與現(xiàn)實挑戰(zhàn)、學術前沿結合起來，提出和解決新問題，改進思維方式，推動思想觀念的發(fā)展，不負時代賦予的使命。

我把《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視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守正創(chuàng)新”實踐的一個歷史側影，是因為這本著作是溫先生由自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從事教學時撰寫的講稿整理而成。他的講稿在講授中不斷得到修訂、補充，到現(xiàn)在按照現(xiàn)代文學名篇講解的學術標準統(tǒng)一整理，實際上沉淀了這幾十年中他的個人思考，留下了時代的影子。除了它今天面向大眾閱讀和中學語文教學的特定目的，把現(xiàn)代文學名篇講得生動、細致、深入，在當下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外，我覺得它還包含了值得認真思考的學術史方面的價值。

從學術史的角度來讀這本著作，我認為有幾點值得注意：

一是思想性、藝術性兼顧的名篇觀。作為一本“現(xiàn)代文學名篇”的講解，首先要說什么是名篇。從這本著作所選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溫先生的文學名篇觀念。他所理解的名篇，就是作品寫得好，或者是在文學史上發(fā)生過重大影響、具有時代性。這在今天，已經(jīng)是一個通行的觀念，但在新時期之初，“何為名篇”是存在爭議的。比如《沉淪》《棄婦》《邊城》《金鎖記》能不能講、能不能這樣講，在當時都成問題。溫先生選了這些作品，反映了新時期之初年輕一代學者的思考和選擇。這些作品的經(jīng)典地位的確立，也是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的重大成果，凝聚了當年這些年輕學者與他們老師一輩的共同努力，標志著文學逐漸回歸了它的本身。這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有一份特別厚重的歷史感。

二是由思想性統(tǒng)領藝術形式的審美觀。這種審美觀，重點是從思想與藝術的整體性中把握作品的特點，通過與作家、作品的心靈對話，找到進入藝術世界的通道，這非常考驗批評者的思想力和藝術鑒賞水平。用這樣的審美觀讀作品，讀出的是批評者與作品引發(fā)心靈共鳴的內容，既直指審美對象，也直指批評者自身。比如對于如何講《狂人日記》，溫儒敏先生抓住其“憂憤深廣”，強調其“不止‘狂’中有‘醒’，還彌漫寂寞與悲哀”，這對此前關于《狂人日記》的主題及狂人形象究竟是寫實還是象征等爭議是一個學術回應。接著才講到《狂人日記》可當作一篇寓言或者詩歌來讀，切中作品的思想藝術特色，也傳達出批評者個人的閱讀和思考重點。講徐志摩，他說徐志摩是“跳著濺著的一道生命水”?；趯υ娙诵熘灸Φ恼w性的審美判斷，他說：“徐志摩的詩大都說不上什么‘思想意義’，也不具有‘深刻’的思考，但對于詩歌來說，這不一定是缺點，生活中本來很多部分都是沒有‘意義’的，轉化為詩也可能令人感動?！边@樣切入題目，是對以前一個時期以思想性取代藝術性的批評方式的一個反撥，體現(xiàn)了批評者的批評自覺精神。

三是史論結合、注重細節(jié)解析的方法論。相當長一個時期里，史學界關于做學問是以論帶史還是論從史出，存在著分歧。新時期恢復實事求是思想的傳統(tǒng)后，史學研究要注重證據(jù)、論從史出，成了相當廣泛的共識，但這并不能抹殺作為一種具體的研究思路——以論帶史在論從史出原則的前提下的意義。世界本來是屬人的，它的意義并非純粹客觀，意義的揭示更離不開思想的工具。因此，從新時期開始的學術探索中，許多學者專注于史論結合、重視細節(jié)的治學路子，通過細節(jié)的討論和析義來落實證據(jù)的重要性和對證據(jù)解析的主觀能動性?！稖厝迕糁v現(xiàn)代文學名篇》在這方面做了許多探索。它所收的各篇名作的講解，都是把思想意義落實在文學細節(jié)的分析上，把對作品意義的新理解建立在對作品細節(jié)的具體分析上，體現(xiàn)了整體理解與具體解讀相互激發(fā)、把作品的闡釋推向深入的特點。比如把《傷逝》解讀為替“五四”式愛情唱的一曲挽歌，他特意用一節(jié)的篇幅來細讀，意在讀出“那些被忽略的縫隙”里的意義，強調作品的“挽歌”調子。這是向大學生講課所要求的，要講得生動細致，可也明顯體現(xiàn)了溫儒敏先生在治學方法上“從與學術史對話中，用細節(jié)意義強調作品主題”的學術創(chuàng)新的自覺追求。

四是重視基礎教學和文化素質的語文教學觀。溫儒敏先生近年把精力轉向中學語文教材建設，他主持編寫《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人教版），主持編訂《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擔任教育部的統(tǒng)編語文教材（小學至高中）總主編，出版了多種語文教育論著。他從事大學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教學、研究，同時近年來重點建設中小學語文教材，我認為在重視基礎教學和文化素質培養(yǎng)的精神方面是相通的。大學的文學史教學，主要是通過文學史視野中的經(jīng)典講解向學生傳遞人文精神和審美價值，培養(yǎng)年輕人的健全人格和創(chuàng)新能力。這落實到中小學的語文教學，就是重視語文基礎，專注于文化素質的提升。他在這部《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中，特別注重選擇中學語文教材中的經(jīng)典篇目，并在整理成書的過程中預設了中學教師這一“擬想讀者”，在具體內容方面加強了對中學語文教師具有重要參考意義的分析和論述，這都是他作為著名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者來兼任國家中小學語文教材總主編這個角色的反映。他在長期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教學與研究中，在編纂國家中小學語文教材的過程中，堅持”守正創(chuàng)新“的原則，體現(xiàn)了敦厚中正的人品，并為中國的教學事業(yè)做出了重要貢獻。

被關愛的課堂空間與文體自覺

黃心村

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

我在讀《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這本書時，從頭到尾就像聽到了溫老師的聲音，客家口音的普通話，娓娓道來。他就是用那樣的語調、那樣的風格講文學史。

說到客家話，這本書讓我特別眼前一亮的就是李金發(fā)那一章。溫老師說李金發(fā)的語言里夾有客家話，這個太有意思了，是現(xiàn)代文學史常常忽略的一個現(xiàn)象。溫老師作為一名客家學者，從他特有的角度切入了對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特別觀察，非常有意思。整本書三十章包含了四十多篇經(jīng)典文本，如果說這些文本都是經(jīng)典的話，這些經(jīng)典并非全都能被納入文學史的敘述中，因為作品的經(jīng)典性往往在于它無法被完全地融入文學史的寫作中。我們在研究文學史和研究作品的過程中，要允許有錯位的可能性，就是文學史的敘述和作家作品的個體的欣賞之間，不一定完全吻合。這中間有交錯的空間，是開放的文學史必須能容納的空間。作為文學史家的溫儒敏老師，在這本書里做到了這一點。他分析這些作品時，不僅僅是賞析，也展現(xiàn)了文學研究者最基本的功夫。

溫老師在前言里說，文學史知識已經(jīng)沉淀下來，學術界有了一般共識，但這本所謂的“入門”書，卻沒有完全照搬既定的架構，而是讓史的結構在對個體作品的閱讀中重新松動了。所以文學史還是有很大的空間，無論是普通的讀者、中小學師生還是專業(yè)讀者，都能體會到這個空間的存在。作品是可以自己說話的，讀者可以進行傾聽，研究者有極大的空間可以迂回。

我能感受到溫老師對課堂空間的熱愛，不論是對大學課堂還是中小學課堂。這個空間是神圣的，需要小心地維護。如何去維護這個空間呢？大概可以在這個空間里解答一些非常難的問題。比如讀魯迅時，魯迅的眼光之“毒”、文字之“隔”，是溫老師在五個章節(jié)里反復提到的問題。這樣的問題怎么跟中小學師生說清楚呢？我能感覺到字里行間的那種焦慮。重新讀魯迅，是為了克服“在文化問題上‘民粹式’的粗糙思維”，因為那種粗糙思維主宰的教學，會敗壞了閱讀魯迅的“胃口”，這是萬萬不可以的。這樣的閱讀引導，不僅是為了提升閱讀的素質，也是為了維護作品的經(jīng)典性。我讀溫老師講魯迅的五章時，深深體會到這一點，他在盡最大的努力去維護這些作品的經(jīng)典性。

還有一點是對文體的自覺性。講魯迅的五個章節(jié)的構思里有很多思考，對文體的自覺性是很重要的一點。其他的作家也是，看似“人畜無害”的冰心，她的文字淺淡，文學史往往忽略了，因為覺得沒有什么太特別的可以去談。即使是這樣的作家和作品，溫老師也能讀出它的“意質”。從最早的問題小說，到小詩，到散文詩，到詩化的散文以及書信體的寫作，冰心的文體意識都十分強烈，這跟她大量閱讀西方文學和其他東方文學是有關的。所以讀溫老師講冰心這章，讀者能體會到這是研究中西比較文學非常好的題目?！耙赓|”在這里是一個很好的詞，是文學史追求的那種多樣性。這個詞在這本書里出現(xiàn)了很多次，溫老師的選文強調了它的獨特性。

談《呼蘭河傳》時提到“越軌的筆致”，這也是觸及了蕭紅文字的意質性，其實指的是現(xiàn)代性。文學的現(xiàn)代性究竟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這三十章中詩的含量很高，幾乎三分之一的篇幅是關于詩的閱讀。溫老師對此的考量，很可能是出于文學分析基本功傳授的需要，從現(xiàn)代詩入手更能傳授閱讀的技巧。從詩的角度切入小說，往往能夠另辟蹊徑。詩在這本集子里幾乎像是一個原點，但凡遇到難解的文本，都可以回到詩的位置上。

還有一章是講林語堂，林語堂作品的經(jīng)典性是值得思考的。溫老師在這一章節(jié)里提出了很有意思的點，不僅對專業(yè)讀者有意義，對很多普通讀者而言，也可以打開一扇門。有興趣的讀者走進這扇門，會發(fā)現(xiàn)別有洞天。這樣的切入點是文學研究和中小學語文教學里都非常需要的一個特殊切入點。

這本入門書在扎實的學科基礎上呈現(xiàn)的是文學史一個開放的體系，我讀了這本書的感受是，如果中國現(xiàn)代文學已經(jīng)成為一個傳統(tǒng)，那它在溫老師的筆下就是一個活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不僅是活的，也是松動的，里面有很大的詮釋空間。

把文學理念落實到大眾閱讀行動中

吳曉東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溫老師這本新書讓我讀起來感覺非常貼心和溫暖，因為書里有吳義勤先生提到的溫度，堪稱是文學研究的典范，也有著對文學作品研究的豐富理念。溫老師多年前就告誡我多做一些文學性研究，他自己也一直致力于改良文學研究界不研究文學作品，以及文學理論中沒有文學的風氣。而這本書也體現(xiàn)出了溫老師在文學性研究領域屬于自己的風格——也就是偏重作家作品細讀，注重“方法性知識”，同時注重對讀者的審美感悟和思想的啟迪，也融入了溫老師的人生體悟和哲理升華，堂堂正正，守正出新，為學界樹立了榜樣。

我去年在北京大學也參加了關于溫老師的一次討論會，是以溫老師的一本“現(xiàn)代文學研究自選集”為中心，書名是《為精神界之戰(zhàn)士者安在：現(xiàn)代文學研究自選集》（以下簡稱《自選集》）。我覺得結合溫老師的這本《自選集》，可以更加凸顯溫老師在文學教育和文學閱讀領域的特殊貢獻，也有助于我們今天討論溫老師這本書的價值。

第一，《自選集》中收錄了一些溫老師在擔任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會會長以及《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主編期間，對現(xiàn)代文學學科有引領性的大文章，也引發(fā)了對現(xiàn)代文學研究邊界、價值尺度以及學科之魂等重大議題的討論，為現(xiàn)代文學學科奠立了價值標準，體現(xiàn)出了溫老師對整個文學教育、學科建設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第二，還收錄了溫老師主持“文學生活”國家重大項目過程中的重要文章，“文學生活”范疇的提出對文學閱讀領域而言是有劃時代意義的。它把學術研究、大學教育和社會領域的文學生活實踐結合在一起，是功德無量的事業(yè)。

第三，溫老師作為體制內的文學史家，卻自覺致力于把大學里的文學史教學經(jīng)驗與具有普及性的文學解讀實踐結合，真正做到了接地氣、落實地，指向的是全民閱讀的更廣大天地，把文學理念落實到社會性的閱讀行動中，從而使文學閱讀也成為一種事關國家未來的歷史實踐。

接下來我談談這本《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中所體現(xiàn)的溫老師解讀文學作品的風格、方法和詩學意義。

一是知人論事。溫老師對作家有充分的體貼和理解的同情，敘述風格是娓娓道來的，也體現(xiàn)了溫老師本人中正平和、溫文爾雅、與人為善、文如其人的風格。二是見微知著。溫老師的解讀總是從具體而微的角度入手，但另一方面又高屋建瓴，對文本有本質性的洞察，有思想深度。三是循循善誘、深入淺出，啟發(fā)的是讀者的文學悟性以及審美習慣。四是尊重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復雜性和創(chuàng)造性，強調思想力和創(chuàng)造力，最終啟發(fā)的是讀者的思想和心智。這就體現(xiàn)出本書核心性的方法論——我認為是啟迪讀者進行自主閱讀，不是灌輸現(xiàn)成的結論，而是激發(fā)讀者的思考力和審美能力，同時破除中小學教育所形成的標準思維。比如溫老師解讀魯迅《野草》，就建議讀者去體會魯迅復雜的內心，體會魯迅難以言說的矛盾和猶豫，而不一定要死摳什么意識，不一定要總結出什么確定的主題。溫老師解讀李金發(fā)的象征派詩歌，也建議讀者要把握意象與暗示，別強加索解。這些都有助于糾正文學閱讀中那種確定性的、僵化的思維模式。

我還想談一點溫老師的守正出新。一方面，這本新作幾乎每篇都為我們提供了關于經(jīng)典文本的一些常規(guī)的也是經(jīng)典的解讀視野，回到陳平原老師說的“基本面”，不刻意求新解。但另一方面，也有相當一些篇目追求屬于自己的新意和洞見，比如溫老師解讀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時建議教師別講得太死，并建議讀者關注《荷塘月色》所寫的作者的一種“獨處”的情境和“冥想”的氛圍。再比如解讀《莎菲女士的日記》時，溫老師認為這是一篇“心理成長小說”。解讀茅盾的《子夜》則力圖重新恢復小說被遮蔽的豐富性，認為《子夜》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都市的浪漫故事。再比如溫老師解讀《邊城》時追問的是《邊城》的悲劇故事為何并不令人悲慟，并認為沈從文講述的其實是一個“無事的悲劇”，等等，都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對我這樣的專業(yè)讀者而言，也特別“開腦洞”。因此，這本書既是普及性的，也是前沿性的，甚至是探索性的。

總之，溫老師這本新書很重要的一個意義，就是真正貼近教學環(huán)節(jié)，貼近閱讀心理，因此就貼近了各類讀者的閱讀生活，進而使文學閱讀成為一種指向未來的實踐，也就使讀者通過閱讀行動更加向真、向美、向善，進而就有可能改變我們的生活和世界。

普通讀者與舉重若輕

倪文尖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溫老師這本書我讀得非常認真，有相當多的感觸。我選擇兩點來講——普通讀者與舉重若輕。

“普通讀者”這一概念，如果要查出處，會知道是伍爾夫一本書的名字。拋開這個出處，我覺得溫老師這本書是一本學術專著，可能以后會成為現(xiàn)代文學研究的基礎書乃至工具書。之所以有這樣好的效果，是因為溫老師有一種普通讀者的視野。我并不是很認同說這本書是鑒賞或者文學欣賞的說法。我認為這本書其實是一種文學性的閱讀，即以文學為本，以移情感悟為基礎，把體驗、鑒賞、評價和闡釋性的解讀打通為一體的閱讀。我們這二十年的文學研究，越來越重視信息性的閱讀，圍繞文學作品做歷史的研究、社會的研究，好壞難講。我覺得如果我們要做文學研究，文學閱讀還是基礎。溫老師要做一個好的講者，就要先做好一個讀者；要做好一個讀者，就先做好一個人，一個普通人、現(xiàn)代人、中國人、活在當下的人。溫老師在書里的用詞確實還很新潮。

關于文學，我想講三個關鍵詞。一是打動人，二是溫老師特別強調的文學的感悟力和想象力，三是品位和趣味。溫老師這本書想提高讀者的閱讀品位，同時強調文學的豐富性、多樣性，強調趣味的多元性。先做好一個普通讀者，以普通讀者來閱讀文學作品，這是溫老師的出發(fā)點，事實上很多研究者恰恰喪失了這種能力。溫老師的研究有一個特點，就是越來越多地為普通讀者著想。這使溫老師近年來有了兩個開創(chuàng)性的貢獻，文學生活和語文教科書的編纂。

作為一名教師，溫老師很寬容，注重激發(fā)讀者主體性的閱讀，然后加以示范，同時非常注意“方法性的知識”，并試圖有一點系統(tǒng)性，總體而言就是“雅俗共賞、通情達理”。要做到這八個字非常難，溫老師不是刻意求新，但做到了舉重若輕。近一年，我跟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干上了，我覺得很多關于《荷塘月色》的解讀都沒有講清楚。我發(fā)現(xiàn)，最重要的話可能不是開頭那句，而是溫老師在《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第145頁所講出來的“獨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過去都認為這篇散文是要“排解”那份“不寧靜”，我用了一個詞——“懸置”，然后討論“懸置”和“排解”的差距，費了很多心思，然后我現(xiàn)在看到了溫老師的這段話。溫老師用的詞很樸素，講道理也比我講得明白。他說主要是轉移這種精神煩擾，設想自己能獨自夜游荷塘，也是暫時地“放飛”自己。我覺得一下子把我吭哧吭哧搞了大半年慢慢形成的有點小得意的看法比下去了，溫老師就這樣和聲細語地把這個道理講得既透徹又清晰，舉重若輕。

這本書里類似的例子相當多，當然，也有一些地方，溫老師是講基本面。我說這本書是一本學術專著，也可能會成為基礎性的工具書，就是因為一方面它有基本面，這和溫老師作為文學史家的判斷和分析有關；另一方面，還在一些篇章中對一些作家有非常簡潔、明快而清晰的新論斷。

融學術研究與語文教育于一體的務實成果

張潔宇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

關于這本書，我想談兩點感受。一是我總想起溫老師說到的體貼、歷史的同情。一個是體貼作者，體貼他們的心境、心情、寫作的過程，去理解作品的復雜性。比如講《狂人日記》時，講了魯迅的寂寞和無奈的問題。此外，還有溫老師對于讀者的體貼，就是不同的讀者可以有不同的閱讀姿態(tài)。比如，讀魯迅不必過于沉重，不必過于尋求用理論、套路去拆解作者，讀徐志摩不必一直想著“三美”說，保護自己閱讀的初體驗，不要怕個人好惡。文學有時候是作者對讀者的召喚，這里面是有主觀性的，是有好惡的，沒關系。

關于寫法，因為溫老師寫過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專門研究過批評的不同方式、批評文章的不同寫法。他在自己的寫作中有一種寫法上的自覺。他有“擬想讀者”，面對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寫法。我借用溫老師在書中分析藤野先生的一句話：“仿佛就是閑聊，漫不經(jīng)心，從容自然。這就是大氣，是雍容。不像有些散文過分講究結構篇章，反而顯得拘謹做作?！边@其實也是我讀這本書的感覺，就是“從容自然，大氣雍容”。不是真的任意而談，是“內緊外松”。不是說內在緊張，而是內在有嚴肅的專業(yè)性、有深度、有創(chuàng)見，表現(xiàn)出一種融合學術研究和閱讀引導、融合學術研究與語文教育于一體的追求，所以有“外松”的效果，這其實是對讀者最大程度的友好、接納和開放。

回到文學本身的積極嘗試

姜濤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我想重點說說對溫老師近年來工作的整體性理解。溫老師從北大退休后，這十來年進入一個全新的、非常高強度的工作狀態(tài)，不僅深度參與了中小學語文教育事業(yè)，付出了大量的心血、精力，也承受了很多壓力。同時也倡導“文學生活”的研究，提出要認識現(xiàn)代文學作為一種新傳統(tǒng)的課題。這幾方面的工作看似指向不同，但內部有高度的配合性，有一種內在的整體感。為什么這么說呢？我們如果把新傳統(tǒng)理解為文化和精神資源，那當代的文學生活就是這份資源“種子”得以落地、開花、生長和繁茂的園地，而中小學語文教育也包括經(jīng)典的閱讀，就是播種、培土和澆水的過程。這幾個層次之間是有內在連貫性的?，F(xiàn)代文學學科這些年一直在向外擴張，不斷納入思想史、文化史、社會史及政治史的視野，好像要朝向一種大文學史進展。但這種向外的擴展，在某種意義上有某種封閉性，這樣向外的拓展還是在原有的學科框架內或者說在不同的學科框架之間進行。我覺得溫老師工作的意義在于，好像回到文學自身，回歸普通讀者，從一些常識出發(fā)，但反而讓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可以從現(xiàn)代文學這個學科的框架內或者說專業(yè)化的學科體制內解放出來，向外、向下和更大的當代社會文化生活結合，和更多的普通讀者結合，也和更豐富、更廣闊的課堂結合。其實這是另外一種走出的方式，跟朝向大文學史去展開的方式很不一樣。從某種意義上看，這樣的方式更具有戰(zhàn)略性，更具有前瞻性，也是在這個學科工作的人應該去考慮的方向。

回返文學經(jīng)典的常識

馬兵

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

溫儒敏老師有多重身份，而這些身份可以對應大致三個場域的工作：文學研究、文學教育和文學生活，《溫儒敏講現(xiàn)代文學名篇》一書則具備將三種場域的工作統(tǒng)合起來的樞紐意義。這種樞紐意義體現(xiàn)在多向的傳導上：多年來課堂一線的備課講稿結合了他深耕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數(shù)十年的學術積累，這是文學研究和文學教育的結合；最近十余年來投身基礎語文教育，尤其是作為教育部統(tǒng)編語文教材總主編的辛勤工作，結合由他首倡并帶動學界研究范式轉換的“文學生活”研究，又將文學研究、文學教育的心得體會融入無所不在的文學生活中。文學生活質量的好壞與文學教育是否得當密切相關，而恰當?shù)奈膶W教育又離不開文學研究的支持；反過來說，了解普通民眾的文學生活，了解大眾尤其是青年學生的閱讀實際，也有助于反思文學教育的觀念和實施路徑，有助于新的研究視角的打開。

溫老師在具體展開講解時，又體現(xiàn)了兩個鮮明的特點：一是注重“方法性知識”的引領，二是深入淺出、舉重若輕的行文風格。

我個人在講述現(xiàn)代文學的相關課程時的最大感受是，大多數(shù)學生面對文學名篇的解讀思路是比較僵化和刻板的，沒有毛茸茸的審美感覺，不能有機地結合個人的情感體驗，也沒有真正細讀的能力。對此，溫老師的這本書提供了很多“方法性知識”的干貨，就像是給了學生們一把把解碼的鑰匙。比如《狂人日記》的“反諷”、《莎菲女士日記》的“心理成長小說”、《子夜》的“新人”形象、《邊城》的“白日夢”、《駱駝祥子》的“異化”、《零余者》的“情緒流”、《圍城》的“結構分析”、《白毛女》的“民間倫理”等，這些概念背后其實都鏈接著很復雜很體系化甚至可能是很晦澀艱深的理論闡釋，有些也很前沿，溫老師卻能融會貫通，化繁為簡，化纏繞為曉暢，化艱澀為清通，極少“掉書袋”，這是很考驗學術功力的。在本書中，溫老師用“五四搖滾”評價《女神》，用“土得掉渣的美”討論趙樹理，講《荷塘月色》時提醒學生要懂得和享受冥想和獨處，等等，正是這種深入淺出風格的體現(xiàn)，是對讀者一種非常親切平和的閱讀引導。

閱讀溫老師這本書，讓我想起來兩本小書，一本是伊格爾頓的《文學閱讀指南》，一本是哈羅德·布魯姆的《如何讀，為什么讀》。兩位論敵在學術生涯的晚期不約而同地做起文學經(jīng)典的普及與化育工作，雖然他們觀點不同、歧見迭出，但都是功德無量的。溫老師此書的價值也在于此，它是真正的正本清源之書，書籍匯編了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重要的經(jīng)典篇目，也耐心地告訴讀者如何借由慢慢擴大的方法認知和漸漸豐富的審美經(jīng)驗建立閱讀的經(jīng)典化，告訴青年人怎樣沉浸在作品中，怎樣激發(fā)審美想象，怎樣留戀和進入細節(jié)，這都是特別有意義的。正如有論者所言：“文學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能與我們攜手把公共與私人空間的交往、對話變成更好的樣子，把教育變成更好的樣子。在這個充滿喧囂、自大、偏見的后真相時代，或許沒有什么行動比通過文學重建我們的日常生活更有意義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