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事

臘月二十三，毛媽終于等到獨生女兒愛華的電話，說年三十到家。毛媽也明白，女兒的水果攤子也就年邊生意好點，因此回家晚些。即便這樣，毛媽見到村里在西安打工的人們陸續(xù)回來，仍會一個個抓著問：“在西安看見我家愛華和江伢沒？”江伢是毛媽的上門女婿。

這幾天，桐子塘壩上不知從哪里飛來幾只烏鴉，不分晝夜地叫著，毛媽聽見那東西叫第一聲的時候，心里咯噔了一下，頭便一抽一抽地痛。

毛媽得頭痛病已經(jīng)好多年了。

接連幾天，塘壩上的烏鴉仍不厭其煩地叫著，毛媽找了一條很長的竹竿，綁了件舊衣服攆，它們像躲迷藏一樣，待毛媽一轉眼又鉆了出來，搞得她更加心煩。

毛媽的煩心事多。最鬧心的是愛華五十歲了，前陣子做了心臟搭橋手術，偏偏這個節(jié)骨眼兒聽聞女婿江伢鬧起了離婚。毛媽想，兩個孫子都大了，一個在家門口做瓦匠，一個跟在江伢身邊打工，孫子都該娶媳婦了，還鬧什么離婚呀。娶媳婦可不簡單，要準備彩禮，在縣城買大房子，還要買小汽車……毛媽越想越頭痛。村里人還有鼻子有眼地說，看到過江伢和一個女人，那人是江伢上班的那家工廠的老板娘。

愛華勸過江伢：“回家吧，跟我一起守著水果攤子?！苯笳f：“想想家里那些要花錢的事，哪能回？再說我是給老板打工，哪能不盡心為老板做事，別聽那些嚼舌根的。”可不是，風言風雨傳到毛媽耳朵里就變了樣。毛媽想，只有讓伢幾個回家，日子才能過得安穩(wěn)，掙的錢才能留得住。毛媽每每想起這些事，頭便痛得更厲害，得空撲在桌上打個小盹，醒來人便迷迷糊糊地左轉轉右轉轉，尋事做。真沒其他事可做了，就把洗手間的尿桶挑到地里去澆菜。

那些菜被毛媽侍弄得綠油油的，愛華他們回來有得吃。

毛媽心里煩，除了侍弄菜，沒有更好的方式轉移注意力，有時便往鄰居家走走，嘮嘮這些扯不斷理還亂的事。鄰居們奇怪：這個老人家，心事怎么這樣重？看著別人不解的眼神，毛媽無奈地搖搖頭。

烏鴉還在叫著，攆了幾回攆不走，毛媽的心情越發(fā)的沉重。愛華她爸走得早，是她一個人撐起這個家。好在女兒、女婿爭氣，不僅給她生了兩個孫子，還蓋起了樓房，在村里不比哪家差。毛媽想：憑我活了七十多歲的經(jīng)驗，江伢是個正經(jīng)孩子，回來了好好說道說道，一家人好好掙錢過日子。

烏鴉仍不知疲倦聲嘶力竭地叫著，毛媽的心一陣緊似一陣，想著是老頭子催她去老屋過年了，心情也很坦然。老屋離新屋百來丈遠，陰與陽也就一步之遙。

隔天的早晨，毛媽還沒開門，鐵匠沖一漢子大晴天挾把破雨傘就來了，說老表爺走了。老表爺是遠親，毛媽見得少，但人走了，接了報喪該擠幾滴淚，以表哀思，可毛媽心情忽然敞亮起來——那鬼東西是來報信的呀！毛媽竟有幾分高興，頭也沒那么痛了，開始忙過年的事，置辦起年貨來。親戚來拜年要回一包瓜子一條糕，有多少親戚得準備多少包瓜子多少條糕。屋下有兩家接媳婦嫁女的，該送的手巾、襪子要先送去……這些事都得交待愛華，免得忘了送禮，失了禮數(shù)。

一件頂頂重要的事，家里洗手間的化糞池得清一下：一是把糞清出來挑到麥地里去，在下雪之前施上肥；二是前些日子下了幾天雨，糞水冒出來過，愛華一家回來前，非清理不可了，這事不能等孩子們回來做。一個人又做不了，要叫堂侄過來幫忙。

二十九上午，一切安排妥當，毛媽接到愛華的電話：她和江伢還有孩子，晚上就能到家。接過電話，毛媽長長地出了口氣，好像所有的壓力全部釋放了出來，人便輕松起來，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從柜子里翻出還是老頭子在世時做的一直沒舍得穿的棉襖，套在身上左看右看，偷偷地樂呵。

一家人歡天喜地地回來了，女婿和孫子往屋里搬年貨。愛華到處找媽媽，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鍋臺熱乎著，掀開鍋蓋，一鍋紅燒肉正冒著熱氣……

四處找不見毛媽，屋前屋后、菜園地里都找不見人影。愛華跑去洗手間，見老娘穿一身新衣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