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冀翼的小說《寸人》,一種恐怖氣氛從心底至周遭彌漫開來。小說畫面感十足的描述,竟令我憶起二十多年前看過的一部美國恐怖電影。電影的名字已然忘卻,但恐怖物種在人間快速蔓延的危機感,親人朋友在不經(jīng)意間已經(jīng)變異且即刻會傳染到自己的困境,尤其是她在親情、愛情中的斷舍離留給我的意難平,讓這部電影至今貯藏在我的記憶深處。小說《寸人》隔著二十余年的時光,喚起記憶,不僅是源于恐怖元素的通感,更是因為二者所隱射者至深至廣。初讀這篇小說就被文中的妖異故事所吸引,再讀則感到小說所揭示的真相實在是確然有之,極其駭人。寸人,可以寄生在任何動物身上,隱秘地蠶食寄主肉體,進而勾魂攝魄,不動聲色地擴大侵蝕范圍,甚至在龐大的寄主體內(nèi)“發(fā)展出無數(shù)個文明,經(jīng)歷了上萬年的戰(zhàn)斗、議和、分裂、融匯,歷經(jīng)無數(shù)的政變、陰謀、吞并、復國,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的史詩、戲曲、雕塑、圖繪”。即使寄主被它們掏空而死,也會上演轟轟烈烈的落幕大戲,其崩潰歷經(jīng)萬年,會引發(fā)“劇烈的地震和海嘯”,無數(shù)的文明和幾億寸人共同走向滅亡。寸人之渺小,引發(fā)的毀滅之摧枯拉朽,想來令人心悸。寸人,可看作一種病毒,或者一種有害的思想,或者有害的潮流,或者社會中的暗黑成分,可指代者甚多甚廣。初時它們的傷害性還可控,不知不覺間,天地都為之變色。表面上,小說在敘述一個物種“寸人”的故事,實質(zhì)上為我們展示了世間那些有害因素可能引發(fā)的毀滅。
小說中列出的幾則筆記小說摘錄,營造了一種中國古典筆記小說的敘事氛圍?!洞缛恕芬泊_實基本秉承了古典筆記小說故事怪趣驚奇、人物粗疏概括、敘事簡約留白、想象跳蕩靈活的特點,但從字里行間也能讀出一些網(wǎng)絡小說的意味。思維開放、敘事方式自由隨意,寫到酣暢處不顧全篇結(jié)構(gòu)的整飭,由著興致極盡筆墨之能事。例如大師兄的馬被吃得露出了骨頭,“后半個身子,像被屠夫用剔骨刀剮得凈盡。然而馬依然不死。落日余暉下,大師兄騎著這樣一匹馬踢踏在石橋上,前半截與常馬無異,后半截唯余白骨?!崩绱髱熜值乃罓詈蛶煾档乃罓?,以及一些段落中對寸人侵害的瘆人描述。網(wǎng)絡小說與筆記小說有著共同之處:通俗性、獵奇性。這兩種遠隔著歷史塵煙的創(chuàng)作文體,由作者之筆編織在一起,達到了保留傳統(tǒng)味道,又生發(fā)新異氣質(zhì)的效果??v觀全文,開頭以引文形式列出與寸人相關的古典筆記,進入正文時一派講古味道的娓娓道來,故事越講越松弛隨性,到結(jié)尾,遠心發(fā)狠將寸人師傅踩跺再三,師傅的死、厘人的出現(xiàn),筆調(diào)又回歸到傳統(tǒng)味道,不多展開,不事渲染,講出結(jié)果即止,大大的留白,表現(xiàn)出古典小說的節(jié)制感。
古典筆記小說作者或者“用傳奇法,而以志怪”,將生命力和“孤憤”注入其中,寄托批判精神;或?qū)⒒垩弁断颉肮砩瘛?,發(fā)現(xiàn)人間之幽微,警示世人?!洞缛恕愤@篇筆記小說,則是警世寓言,反映世間無處不有寸人般的危險“物種”,無人不有寸人般的“有害細胞”。一個廟宇,一個世界,中有人物若干。遠心是涉世未深的孩童,心性不定、好奇地感知世界,發(fā)現(xiàn)了寸人,并從二師兄口中聽說了寸人的可怖;二師兄是諱莫如深的知情者,是寺院內(nèi)外的連接者,他對寸人是知情的,或者也知道師傅就是寸人,但他維持了表面的和諧,也不愿新來的小師弟打破現(xiàn)狀;大師兄生性不拘一格,一身功夫,是灑脫方正的反抗者,先是他的坐騎被寸人侵蝕,后自身也被寸人所害,他的選擇是怒目金剛般與寸人一決高下,不惜與之同歸于盡;師傅是隱藏在常人軀殼下的寸人,終日靜坐禪房修煉,被遠心撞破時慌張?zhí)幼?,鉆入牛耳之中,被遠心腳跺而亡后,七竅里爬出了螻蟻般的厘人。人物在小說中各有角色任務,“各司其職”,不多不少。各個人物面對寸人的態(tài)度,如同世間眾人面對“心魔”“毒魔”“病魔”等禍患的態(tài)度,驚懼窺視、小心翼翼尋求解決之道者有之;曲意順從,愿與之維持和諧者有之;一定要徹底滅殺者有之;被收服,與之沆瀣共生者有之。小說中不論怎樣斗爭,寸人之趕不盡殺不絕,最終化出厘人的創(chuàng)意,也一定程度上寫出了禍患發(fā)生發(fā)展的共性:由小的傷害發(fā)展成大的災難,“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人類對禍患的治理,也許并不能徹底消滅禍患,有時候看似解決了的禍患,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下去。
小說在人物設計與環(huán)境設置上,具有不俗的巧思。寸人這種邪魔,竟然在廟宇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中出入,還與僧人面對面地交鋒,在意象形態(tài)上,形成極大的張力;大師兄與二師兄截然不同的性格特點、形象面貌和處事原則,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人物形象設計也具有了張力;鯤鵬、牛、魚、蜻蜓,文中幾乎包括各種形態(tài)的動物,寸人的活動空間不止是由廟宇代表的人間,還有更廣闊的天地,碧落黃泉,無所不在,是小說涉及的范圍張力。但作者也沒有對這幾組關系進行篇幅格局整齊化的處理,而是讓他們不拘詳略,各自在故事線上生長,隨著表達欲的消長各有不同的處理。
關于二師兄的段落,一讀再讀后,還是有一些作者未曾言明的東西,令我在印證懸念和過度解讀間徘徊不已。歷來由二師兄接待香客,他身體細瘦,總和遠心閑聊,日常關照遠心的起居,似有隱秘不好直言,又漸漸對遠心講說寸人之患,并且教他見到寸人裝作沒看到。二師兄曾經(jīng)與大師兄一起見到寸人,制止大師兄“殺生”,提議放了寸人。關于寸人的大量見聞,都是二師兄講述給遠心的,還致使遠心做了關于寸人的魔幻的夢。多么可疑!大師兄那么健壯、武功高強都被寸人襲擊,就連師傅也沒有逃開寸人的侵襲,那么二師兄是什么情況?他對遠心一再描述寸人的神秘力量,是慈悲的提醒,還是惡意的蠱惑?一直到文章末尾,只字不提二師兄的結(jié)局或真實情況,懸疑色彩、妖異氣質(zhì)還是相當濃烈的。一個作品問世后,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和讀者的解讀未必能全部重合,所謂讀者幫助作者完成作品,為此也必須貢獻想象力、共情力、感受力,源于此,關于二師兄,作者是否故作懸疑,也就不是最重要的了。
責任編輯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