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丁堡：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個故事

遲遲不愿動筆寫下這篇文章，我想一定是自己潛意識里還不愿承認，那段在愛丁堡的留學時光已經(jīng)徹底離開了我的現(xiàn)實生活，已經(jīng)成為我生命經(jīng)驗的一部分而存在了。如果人總是舍不得醒來，想必是因為，那是一場太美的夢。

當我翻看曾經(jīng)的舊照片，時而激動、時而感慨、時而欣喜、時而懷舊，紛復的情緒如千軍萬馬般向我涌來。2014年初到愛丁堡，正是仲夏時分，從抵達愛丁堡機場開始就充盈在極其不真實的心境當中，尤其是踏在腳下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之時。愛丁堡這座中世紀古老城池中的斑駁墻面，那些仿佛凝滯的文化遺存，都像是一件件歷經(jīng)歲月浸泡的標本。我們常常掛在嘴邊的，也總在努力尋找的“MyVibe（氛圍感）”，就是由一次次鮮活的生命體驗組成的，纏繞著一次次對我迎面撲來毫不吝嗇的愛意與治愈。對于每一位不遠萬里到愛丁堡留學的異鄉(xiāng)人來說，被這座城市獨特的“氛圍感”緊緊包裹著的文化體驗絕對是留學生涯中刻骨銘心的情感記憶，而其文化關(guān)鍵詞始終圍繞著流淌在千百年歷史長河中的文學和藝術(shù)。

文學之光點亮蘇格蘭精神

作為2004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全世界首座“文學之城”的愛丁堡，文學無疑是這座城市的重要標志，而司各特則無疑是這座“文學之城”的重要標志性人物。盡管這里還誕生了不少其他文學巨擘，包括羅伯特·彭斯、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柯南·道爾、J.K.羅琳等具有世界影響力的作家，但如果沒有司各特，對于這座“文學之城”而言，也很難說會有一種圓滿。無論你身處這座城市中的哪一個角落，想必總能看到位于市中心王子大街的司各特紀念塔—這座具有黑褐色外檐、通體頗具巖石堅硬質(zhì)感的維多利亞哥特式建筑，你總能感受到這位偉大的歷史小說作家無時無刻不在思考著關(guān)于人類的命題、書寫著牽涉人類的思想。你會理解為何馬克思在患重病時會說這樣一句話：“可以停止工作，但絕不能停止閱讀司各特的小說。”

還記得第一次登上司各特紀念塔，是在我到愛丁堡幾個月后的一個秋高氣爽的明媚日子。約上幾位一同在愛丁堡大學留學的好友，花了8英鎊，終于走進這座高聳入云的紀念塔。四座小型尖塔拱衛(wèi)著中央高塔，高塔底部四方都是拱門狀設計。中央立著白色大理石的司各特坐姿雕像，它身穿長袍，雙手撫觸著置于膝上的一本打開的書籍，目光炯炯望向前方。有趣的是，司各特的身邊還臥著他的忠實愛犬，仰頭望向主人的方向。拱門上方緊密環(huán)繞塔身的，則是根據(jù)司各特在作品中曾塑造過的64位主人公所雕琢成的雕塑形象。據(jù)說1844年司各特紀念塔剛建成之時，塔體材料均采自愛丁堡附近的砂巖，由于石質(zhì)疏松且含有瀝青，風吹雨淋的時間過長，于是變成了黑褐色，而這反倒使其更顯悠古凝重。塔中設有狹窄的旋轉(zhuǎn)樓梯通達尖頂，沿梯共有4層觀景臺，整整287級臺階，狹窄而艱難地向上延伸，帶我們領略無限美好的愛丁堡老城風景。

據(jù)說，這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一座為文學作家而建造的紀念塔。近200年來，司各特紀念塔作為蘇格蘭精神的載體，靜靜地佇立在王子大街，以文學之光映照著愛丁堡的人文生靈與文化品格。在登頂司各特紀念塔的那一刻，我瞬間想起曾在大學時期讀過的司各特所著的《拿破侖傳》。拿破侖的一生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英雄史詩，在司各特筆下，拿破侖的形象更是震撼人心。如他所言，“春天的太陽，甚至給那最卑微的小花也注入了新的生命”，其中蘊含的奮進向上的生命力量、權(quán)利平等和追求自由的思想深深地鼓舞著我。如今站在司各特雕像面前，我豁然開朗，如此具有穿透力的言語正是來自作傳者個體生命最深刻的體驗，他將這種體驗融注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融注在對蘇格蘭民族精神的思考中，將小我的命運升華為大我的遼闊，這種升華使他熠熠生輝，使他的人性之光輻照著整座“文學之城”。

告別司各特紀念塔，沿著王子大街西行，向南轉(zhuǎn)入一條悠長而神秘的階梯，穿過這里便可通往著名的“皇家一英里”。迄今900余年的“皇家一英里”是舊城區(qū)的中心街區(qū)，全長約1.8千米，一端連接著英國王室位于愛丁堡的行宮“赫里路德宮”，一端連接著守護人民的愛丁堡城堡。在城堡入口附近有一條極窄的巷口“斯泰爾夫人小巷”，巷名上方赫然掛著一塊青銅色文字牌，上面寫著“房子建于1622年，1786年彭斯初訪愛丁堡時居住于此”。小巷不到100米的盡頭便是一座三層高的古堡式建筑，它在當年屬斯泰爾夫人所有，因此得名“斯泰爾夫人之家”。斯泰爾夫人去世后，這座古堡由一位富商購買并擁有其所有權(quán)。1895年狂熱的城市規(guī)劃運動中，房子面臨被拆除的厄運，此時一位伯爵羅斯伯利先生將房子高價買入并保護起來，并于1907年將房子捐給愛丁堡市政府，從此之后這里就成了愛丁堡的“作家博物館”。

博物館前有一個狹小的廣場，地面的石板上雕刻著14世紀以來蘇格蘭著名作家的名字和他們各自的名言。黑底燙金的招牌別具一格，由一個精巧的雕花鐵架掛起，上有彭斯手執(zhí)鵝毛筆端坐在書桌前正在寫作的金色雕像。走進博物館，關(guān)于博物館的介紹即刻映入眼簾：“獻給蘇格蘭偉大的文學人物，特別是羅伯特·彭斯（《友誼地久天長》的作者）、沃爾特·司各特爵士和羅伯特·路易斯·斯蒂文森（《金銀島》的作者）”。司各特是“蘇格蘭之魂”，彭斯民主自由的思想復活了蘇格蘭詩歌，斯蒂文森的小說創(chuàng)作則對二十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產(chǎn)生巨大影響。博物館內(nèi)部到處陳列著他們的手稿以及故人使用過的私人物品。我在羅伯特·彭斯曾用過的一張書桌前停了很長時間，仿佛看到了年輕的彭斯坐在這張桌前奮筆疾書，寫下一頁頁偉大文字的情景。司各特人生中第一部小說的手稿，竟然被保存得如此完好?；秀遍g，我覺得這一切似乎離現(xiàn)實并不久遠，盡管筆跡已多少有一些模糊。

過了一段時間，偶然從本地好友的口中得知，蘇格蘭人對彭斯極為崇拜，甚至將每年1月25日，即彭斯的生日作為蘇格蘭重大節(jié)日，并將此命名為“彭斯之夜”。彭斯最優(yōu)秀的詩歌作品產(chǎn)生于1785—1790年間，他從農(nóng)民生活和民間傳說中汲取素材，憑借真情實感描寫大自然及鄉(xiāng)村生活。在那個蘇格蘭上層集體崇尚英語的時代里，彭斯卻始終堅持用蘇格蘭方言寫作，這正是蘇格蘭自由精神的一種體現(xiàn)。在離彭斯雕像不遠的地方，有一家掛著醒目紅色招牌的“大象咖啡館”，這家空間局促的咖啡館正是J.K.羅琳成名之作《哈利·波特》的誕生地。據(jù)說羅琳在這里寫作的時候，還在愛丁堡大學進修學習，她時常坐在靠窗邊的位置，一邊喝咖啡一邊描繪著《哈利·波特》里每一位栩栩如生的主人公形象。

天馬行空的城市舞臺

除了悠久的文學傳統(tǒng)之外，愛丁堡的文化品格和自由精神還體現(xiàn)在享譽全世界、一年一度的“愛丁堡國際藝術(shù)節(jié)”。這是世界歷史上最悠久、規(guī)模最大的藝術(shù)節(jié)，也是每一位在愛丁堡留學的學子最向往參與的盛會。每當八月份，走在“皇家一英里”的街頭，映入眼簾的是洶涌的人潮和各式各樣怪異的裝扮，三步一小唱、五步一大舞的人流，或打鼓，或魔術(shù)，或演戲，或高歌，到處彌漫著藝術(shù)與開放的氣息。

藝術(shù)節(jié)是人類世界最偉大的發(fā)明之一，正如柏拉圖所言：“眾神為了憐憫人類，這個天生勞碌的種族，就賜給他們許多的節(jié)慶活動，借此消除他們的疲勞；賜給他們繆斯，以阿波羅和迪奧尼索斯為繆斯的主人，以便他們在眾神的陪伴下恢復元氣，恢復人類原本的樣子。”因此，在柏拉圖看來，藝術(shù)節(jié)往往具有消除疲勞、提升修養(yǎng)的社會功用，通過這樣的節(jié)慶活動，人類得以回歸本真。藝術(shù)節(jié)也正是通過對具體藝術(shù)現(xiàn)象的感性觀照和理性分析，賦予人們對藝術(shù)深刻而豐富思想內(nèi)涵的理解，這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整合藝術(shù)資源，將藝術(shù)觀念的美學實踐與認知傳遞給創(chuàng)作者、表演者與欣賞者，從而共同營造出愉悅共享的藝術(shù)時間性與空間性的集合體。

愛丁堡“藝穗節(jié)”的出現(xiàn)最初只是作為愛丁堡國際藝術(shù)節(jié)的補充節(jié)目，隨著單獨演出的藝術(shù)聲譽和影響力與日俱增，“藝穗節(jié)”逐漸形成獨特的藝術(shù)節(jié)品牌，其藝術(shù)凝聚力與吸引力甚至超越了國際藝術(shù)節(jié)。裝扮各異的“非主流”街頭藝人同樣在這個八月充斥著城市的大街小巷，這些傳播度高且不失水準的街頭表演吸引著過往的游客停下腳步，近距離地感受“邊緣”藝術(shù)帶來的獨特魅力。許多初出茅廬的小眾藝術(shù)表演團體將“藝穗節(jié)”視為藝術(shù)生涯的第一站，以期能夠成功進入表演藝術(shù)的國際舞臺。對于八月的愛丁堡而言，城市就是劇場，街頭就是舞臺。毋庸置疑，愛丁堡“藝穗節(jié)”始終圍繞天馬行空、開放包容、創(chuàng)想無處不在的藝術(shù)精神內(nèi)涵，為受眾創(chuàng)造豐富的文化演繹，塑造出這個節(jié)日獨特的文化品質(zhì)，而這正代表了蘇格蘭包容、自由、平等的人文品格，同時也是戰(zhàn)后蘇格蘭精神革新與道德觀、文化觀重塑的重要途徑。

如今，時常有學生同我交流有關(guān)出國深造的想法。在我看來，留學除了主動選擇不同的教育制度和受教育方式之外，更重要的是去選擇一種不同于以往的生活態(tài)度與生活方式。當然，這也意味著你要去適應陌生的環(huán)境、與不同國家和民族的人交往、與多元的文化共存。在英國留學的過程中，我們也許會發(fā)現(xiàn)，人生旅途中一切的發(fā)生都是被允許的。你可以等到四十、五十歲再去讀碩士、讀博士；你高中畢業(yè)后的工作經(jīng)歷可以替代你的大學本科學歷。學歷的高低絕不是評判一個人知識水平高低的唯一標準，它只代表個人對某一個研究方向的深入了解而已。人生是一道沒有標準答案的多選題，而絕不是只有唯一正確答案的單選題。

離開英國已三年有余，這一段情感記憶將是一場伴隨終身的刻骨銘心的回望。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每一次走在愛丁堡大街的場景，抬眼便是險峻高聳的城堡、古老冷硬的教堂，低頭便是數(shù)百年馬踏車輾的路面，一切關(guān)于中世紀的想象仿佛都在這里漸漸成形。但和燦爛與冷冽相間的白晝相比，我更青睞熒熒燈火烘托起明媚夜晚的愛丁堡，正如在愛丁堡老城和新城交界地磚上那句被鐫刻下的詩句：“沒有任何一顆星星，如愛丁堡的街燈般閃亮迷人?！痹?022年愛丁堡國際藝術(shù)節(jié)的開幕式上，蘇格蘭女詩人漢娜·拉維利（HannahLavery）在朗誦的原創(chuàng)詩篇中道出：“Edinburghisnotaplace，itisastory（愛丁堡不是一座城市，而是一個故事）?！蔽蚁?，每一位曾經(jīng)為愛丁堡駐足的過客都明白這其中的含義吧。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畢業(yè)于英國愛丁堡大學東亞研究系，先后獲得碩士、博士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