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小說《女字旁》,家里有親戚也看了,紛紛稱奇問道:“你是怎么想出這么一個故事的?這樣的故事離你的生活太遠了,要知道我們家,別說是重男輕女,就是說重女輕男都不為過的。”
確實,“女孩子比較稀罕”是我家里慣會強調(diào)的一件事。祖籍湖州的上海人家,老太爺一鼓作氣,兩任太太前前后后一共生下五個兒子,就是得不著一個女兒。怎么辦呢,就再生。終于在丈夫年過六旬之后,追到了兩個閨女,不過這尚不算圓滿,收梢還得是個兒子,是以轟轟烈烈的生育連續(xù)劇最終以婆婆兒媳同時大著肚子,且在差不多時候產(chǎn)下了我爸爸和我小叔公為結(jié)尾。一生都精力充沛的老太爺?shù)阶詈蠖紱]輸給兒子,也為兒子們做了個好榜樣,記得要生,不僅要多生,還要生得齊全,別人家是一個接一個生女兒,只為了最后追個兒子,但老太爺展示的是更為優(yōu)越的勝負欲:雖已經(jīng)有了足夠多的兒子,但這也不夠,非得湊成幾個好字,才是真正大戶人家。
我大姑婆和小姑婆便是這遙遙領(lǐng)先優(yōu)越感的產(chǎn)物。她們被生下之后,老太爺,即我的曾祖父,已是個高齡且富有的閑人。別人功成身退后遛鳥寵貓,他則開始專心一意地伺弄女兒。他所有的兒子皆以馬字為偏旁部首,分別是駒、騏、驊、等等,而兩個女兒,一個叫蕙蕙,一個叫蓓蓓,是精致的小花草,最適合退休生活。
從家里的老照片上看,我的大小姑婆從小就過得精致恣意,頭上永遠扎大朵蝴蝶結(jié),辮子由傭人梳得油光水滑,衣著則大多偏中性,雖有裙裝,也都是比較英姿颯爽那一款的,因為要方便和父親去遛馬和運動。當時老太爺手頭寬裕,在跑馬場養(yǎng)了兩匹馬,又在黃浦江上擁有一部小游艇。但據(jù)我所知,他并不是什么富商大賈,而是給英國人打工的買辦,一直供職于海關(guān)驗貨查私,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是某種特殊的外企高管。有個在家族中講得很頻繁的故事,說的是老太爺任職時常查到走私的奢侈品,比如某天他打開一只皮箱,里面是幾十只浪琴手表。對方咬死了說只是假貨,幾塊錢就能買到。于是老太爺微微一笑,舉起一只手說,那你賣給我五只。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殳家當時的五個兒子一人得了塊浪琴表,因其具有防水設(shè)計,我大叔公還經(jīng)常戴著去游泳,一身的行頭讓他追到了不少漂亮姑娘。
這樣的故事在家族內(nèi)部,逢年過節(jié)就要拿出來念叨一遍,主講人自然是業(yè)已老去的大姑婆。老實說,這個故事讓年少的我唯一覺得有趣的細節(jié)是,怎么會有傻子戴著手表去游泳,而我那早已遠在美國且得了帕金森病的大叔公,看上去也完全不像是可以做任何運動的人,更別說能追到漂亮姑娘。但大姑婆的說話方式永遠走在同一條路上,可以簡略稱為,化腐朽為神奇。在她嘴里,只要是過去的,那就是好的。比如顫巍巍的大叔公和他身邊的大叔婆,明明看上去是兩個半截入土的老人,大姑婆卻會說:“大哥當年是健美先生冠軍,大嫂那也是他千挑萬選,談了一百個女朋友之后最終求婚的重慶一枝花?!庇直热绱蠊闷乓恢弊≈呐梅孔樱艺J為又窄又小,黑漆漆的,照不見天光,但她又會說:“我們這明德里現(xiàn)在叫新式里弄,其實就是英國人的townhouse,想當年老阿爹(我曾祖父)一下買了五棟,每個兒子都有一棟,是何其的出手大方?!泵棵柯牭剿裏o比驕傲地說著這些,我不免會思索,既然是父親最寵愛的女兒,而大姑婆看上去也是最崇拜父親的,但手表和房產(chǎn),其實她都沒有份。
那塊浪琴表我是見過的,一九九五年我爺爺去世之后,有天奶奶整理東西,忽然就跟我說:“喏,就是這塊表,蕙蕙翻來覆去說的這一塊?!蔽铱戳怂f過來的盒子里,躺了塊模樣普通的老式手表,翻過來的表面甚至有點生銹變色的感覺,看來這表也無甚稀奇,防得了水但防不了過時。而我大姑婆甚至都未曾得到這表,卻將其說得神乎其神。那段時間,大姑婆同樣也陷于房產(chǎn)困局中。解放前的五棟房子中原沒有屬于她的一棟,但大姑婆卻決定這輩子死守明德里。其實四五十年間,五棟房子早已經(jīng)被慢慢消耗殆盡,有被她不成器的兄弟敗了的,有被她過于成器的兄弟繳公了的,更多的是莫名其妙就進了人,被占了地方,如此時刻,大姑婆的幾個兄弟都保持不響,唯有她還要明晃晃地與人爭執(zhí)。直到最后,在床上彌留的老太爺咳著血都讓她“不要響”了,她仍忍不住要說個明白。等老太爺一走,這房子便又少了一間。這下大姑婆是鐵了心要守住最后的一點權(quán)利,聲明自己結(jié)婚都不會往外住的,必須得是個能陪著自己住在明德里,且愿意和她母親一起生活的好脾氣男子才行。而這一把,大姑婆賭贏了,上天果真賜她一個好丈夫。我這大姑爹人生得清秀,樣子儒雅,說話做事彬彬有禮,且在上海手表廠工作。有人傳說姑爹是家道中落的小開,窮途末路所以收了心。而我每次看到戴著變色眼鏡,身條瘦溜的姑爹,想到的卻是《紅樓夢》里史湘云嫁的“脾氣柔順的姑爺”。他陪著大姑婆死守明德里那碩果僅存的半棟新式里弄,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這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果然白紙黑字地歸了大姑婆一家,真心值得慶祝一番。但好景不長,到了九十年代中期,拆遷隊又來了,每天軟磨硬泡,要把大姑婆請出這她住了近六十年的老房子。
我還能記得那段時間,大姑婆常表情焦灼地來家和我奶奶促膝商量:“儂講哪能辦?伊拉講,都是騙人的,明德里是保護建筑不會拆,就是要拿阿拉儕趕出去,將來造旅游一條街?!蔽夷棠淌遣粣凼嘏f守產(chǎn)的人,在這一點上和大姑婆最談不攏,所以每次大姑婆和她聊完了回去,我問:“說什么了?”她都答:“找我說這個真是找錯人了,我是最愛住新房子的,可受不了要倒馬桶的氣。”我想著大姑婆那焦慮的表情,心亂如麻了依然要打扮得一絲不茍,因為好歹也是“出客”。每次來,她堅持不能空手,總帶著不一樣的西點,今天紅寶石,明天凱司令,耳環(huán)和絲巾也總要和外套搭配順色,口紅則選用時髦的啞光色系,豆沙或偏灰里帶點橙。大姑婆聲音極具磁性,適合讓普普通通的一段話添上莫名的故事性,所以抱怨起來,也是極致地哀愁。我只看她拿著一杯奶奶給她泡的茶,每喝一口便快速地抹掉杯沿處的口紅印跡,這茶越喝越淡,她也越來越不拘束于要馬上擦去口紅印,隨之一致的,也是她嘴唇上的口紅越擦越?jīng)],最終變成了中老年女子本真的豬肝色。而她的圓形大耳環(huán)則還是鮮艷色系的,越發(fā)襯得整張臉黯淡、泛黃,眼神從激烈到無奈,再出其不意地吧嗒掉下兩粒淚來。
大姑婆說一切都是過去的好,甚至是我奶奶同父異母弟弟的老婆,一個看上去干癟得根本擠不出半點水分的老太太,她都能跟我贊美說,此人過去讀女校的時候,最善游泳,花名叫做美人魚。我聽了就想翻白眼,而她則會拉著我的手說,真的,真的,她那時候穿美國進口的泳衣,流線型身材,還會跳水。我奇怪她對舊時代的偏執(zhí),想必她在往昔的日子得到過最好的,但也奇怪,樣樣都能被她說成傳奇,她卻不說自己。我奶奶這么苛刻的人,倒是背著她跟我說過好幾次:“你大姑婆年輕時真的漂亮,南洋美女的類型?!毙r候我不大懂什么叫“南洋美女”,只在八九十年代對港風(fēng)有一點認知,但大姑婆顯然不是烈焰紅唇大波浪的類型,她更喜摩登的短卷發(fā),巴掌小臉上有著突出的大五官,眼窩深邃,嘴唇厚,嘴巴又微凸。我小時候覺得她男相,但她又極愛化妝和高跟鞋。有一次我在她那引以為傲的老房子里亂竄,不小心撞進她的臥室,看到密密麻麻擺了一整個柜面的化妝品,最多的就是口紅,且顏色都青青紫紫,甚至有幾支帶著電光閃色,全部是超出我認知的裝備。正當我在這老柜子前發(fā)呆的時候,大姑婆走進來,允許我拿一支涂。我高興得發(fā)抖,一下就暴露了本心,把手伸向一支紫黑色的,全不是為了美,而是為了獵奇,就想看看涂上嘴什么效果。結(jié)果大姑婆把臉一板,立即給我換了支,我看外殼是平庸無比的黑色,心一沉,也只能機械地拿著口紅管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半天卻只轉(zhuǎn)出一小截同樣平平無奇的深紅,還感覺干巴巴的。我剛想往嘴上涂兩下完事,沒想到大姑婆又一把奪過去,不知從哪里拿出一支小刷子,往這深紅的殘骸上掃了兩下說:“口紅不能直接涂在嘴上的,要像好萊塢明星一樣,用唇刷。”我無奈,只能噘起嘴,感覺刷子上也干得不行,毫無香味和油潤感。然后大姑婆又說:“我這支是蜜絲佛陀(MaxFactor),認識你姑爹之前買的,這個顏色一輩子不過時?!蔽颐腿灰庾R到,這是我曾祖父給她買的禮物,是真正有形的腐朽了的美、敗落了的時光、已變成僵尸了的少女夢幻,怕得不由掙脫了她,跑到衛(wèi)生間里,用毛巾蘸著水擦了又擦?;氐讲妥郎虾螅蚁胫R上就能發(fā)現(xiàn)我發(fā)白的嘴唇,一定會像對家里其他人一樣,奚落我不識貨,不懂時髦和美。但沒想到,大姑婆有點不好意思地跟我奶奶說:“剛剛我給俏俏試了個口紅,太老派了,不適合她,下次我送她一支她會喜歡的。”我奶奶假客氣道:“她一個小孩子,要什么口紅?!贝蠊闷艆s立即回應(yīng)說:“要的,我八歲就有了?!?/p>
確實,翻看老照片時,看到大姑婆在她少女時代的明朗笑容,會讓我相信她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個年代的照片里,女子常呈現(xiàn)下意識的溫婉表情,抑或是心如止水的無表情面孔,但大咧著嘴笑,笑到微微揚起下巴的女孩子,那還真是不多見的。我想象著那個人人都說嚴厲的曾祖父是如何寵愛他老年才得到的兩個女兒的:給她們做英國花呢套裝,帶她們?nèi)ヲT馬;攜女兒們坐著游艇在黃浦江上徜徉,江風(fēng)太冷了,須得穿著灰鼠毛領(lǐng)子的派克大衣;蕙蕙和蓓蓓很小就有了屬于自己的化妝品、自行車和游泳衣,她們的自由和美麗展現(xiàn)著我曾祖父的人生巔峰。但奇怪的是,我爺爺?shù)膸讉€兄弟,除了和我父親同齡、趕上了“老三屆”的小叔公之外,全都被我曾祖父培養(yǎng)成了大學(xué)生,而大姑婆小姑婆則都學(xué)歷不高。用大姑婆自己的話來說:“是我自己不要讀。當時也說可以讀的,但我被寵壞了,心思都在打扮上,只想著最后總歸要嫁人的?!?/p>
但蕙蕙和蓓蓓中的妹妹,也就是我小姑婆,明明就給我留下了想讀書而不得的印象。比起大姑婆的漂亮奪目,小姑婆雖和她有著相近的五官,但看著話比較少,也不太愛笑,是以從沒人稱贊她也擁有美貌這回事。據(jù)說她是兩姐妹中性格沉默且暗暗要強的一個,沒讀上大學(xué)卻一直在不停自學(xué),最終讀出了一個自考的本科,英語專業(yè),然后毅然離開上海,嫁給一個大連男子。兩人先在大連當了一段時間的英語老師,后來雙雙考了托福,在八十年代的第一波出國留學(xué)潮中帶著尚年幼的兒子去了美國,一邊洗盤子一邊照顧孩子一邊啃下學(xué)位,但這時小姑婆的身份有了變化,從一個在中國的英語老師,成了一個在美國的中文老師。在大姑婆早期關(guān)于童年的回憶中,兩姐妹總是以雙生花的形象出現(xiàn),父親的寵愛對她們來說一視同仁,她們也是一樣地不思進取,只想著父親會幫她們安排個好人家做一輩子享福的太太。但到了后期,大姑婆的話里話外都開始強調(diào)小姑婆和她的區(qū)別,最常聽見的那一句是:“她對家沒有留戀,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全盤美化了,所以要回來奪房子,想都不要想?!?/p>
也就是明德里老房子要拆遷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的一九九五年,我第一次見到了只存在于傳聞中的小姑婆。初進大姑婆家門那一刻,我驚訝于她和她丈夫的身型竟然如此巨大,簡直是兩座肉山,下巴的肉堆在脖子上,脖子的肉又直堆到胸和背上,腰腹及臀部更是團塊式地拱著。小姑婆朝我微微一笑,露出整齊白色的牙齒,這才讓我意識到了她和我的親緣關(guān)系,她和大姑婆有一模一樣的嘴形和牙齒排列。大姑婆在廚房里照例忙忙碌碌,做著她拿手的葡國雞、紅燴牛肉、羅宋湯和土豆色拉等,但也不忘偷偷跟我說一句:“你看他們這個模子,都是吃美國垃圾食品吃得。”席間,大姑婆不停地絮叨著自己所做的菜,都是沿襲了曾祖父最喜歡的老配方,其中又免不了她一貫的懷舊和對過往歲月的贊美,但一切并沒得到小姑婆的共鳴,這就令她更為緊張話多。后來從我奶奶這邊,我知道這是大姑婆在擔心著,她妹妹這個時刻出現(xiàn),可能是要來搶房子。但這夫妻倆話很少,態(tài)度在所有人看來都曖昧不明——我奶奶以為他們是來悼念他們最親愛的二哥,即剛?cè)ナ赖奈覡敔數(shù)?,結(jié)果不是;我小叔公以為他們是良心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都沒關(guān)注到一心想要出國的小弟,這次來是為了允諾一個會把他辦到美國的未來的,結(jié)果仍不是;最哆嗦的肯定是大姑婆,她守了那么多年明德里碩果僅存的半棟石庫門,她的兄弟們也都有了自己的房子,并口頭約定了,若她能照顧患有老年癡呆的老母親到底,便也不用從她這里分到些什么了,這個關(guān)頭小姑婆卻出現(xiàn)了,她反而成了最有力的競爭者,畢竟她們曾是最親密也最相像的姐妹,拿到的一切都是一人一份,一模一樣的。
飯吃到最后,小姑婆終究還是開口了,原來她的訴求只關(guān)乎她的兒子:我這小叔叔在出生時便有些許先天不足,到了美國之后又因為語言不通和環(huán)境的突然變化,性格也變得孤僻古怪起來,被醫(yī)生診斷為自閉癥。成年之后,他勉強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卻找不到工作,一直將自己閉鎖在家里,時而發(fā)怒,時而又瘋癲?,F(xiàn)在小姑婆的兒子已經(jīng)到了要談戀愛找女朋友的年齡了,卻沒有適齡女性愿意和其交往,引得這兒子常常在家無能狂怒。小姑婆尋求各種解法都未果,但聽同在美國的華裔說,現(xiàn)在國內(nèi)想入美籍的女性頗多,所以就想回國給兒子找個愿意赴美結(jié)婚的對象。小姑婆說完后,小姑爹如釋重負般和她相對微笑,但飯桌上的所有人都沉默不語,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我看著大姑婆的臉,那張臉由垮塌一下轉(zhuǎn)為眉毛上揚,嘴角微翹,最后忍不住咧嘴笑開,那是只存留在她兒時照片上的毫無負擔的笑容。大姑婆說:“哎呀,原來這樣,你早說呀,你們都是美籍華人,在這里找個兒媳婦還不容易嗎?”接下去的后半截飯局,大姑婆依舊話多,但擺脫了焦慮,立刻生龍活虎起來,跟我奶奶松弛地討論著各種做菜的老方子:“這葡國雞必須是焗出來的,要用烤箱。那個紅燴牛肉,現(xiàn)在到處都是俄式做法,那不叫紅燴,是罐燜牛肉,紅燴牛肉是法式的呀。還有羅宋湯也是,羅宋湯那倒必須要俄式的,也一定要放紅菜頭,沒有紅菜頭只有番茄醬的,那不叫羅宋湯?!庇钟袏A雜著特定優(yōu)越感的含沙射影的點菜論:“我出去吃飯,那有兩只菜是不必點的,一個是烤麩,一個是烤子魚。要點這兩個菜的人,追求的就是靠夫靠子,老公兒子我已經(jīng)都有了,根本無所謂。”
那一次,小姑婆帶了一沓女性照片回到了美國,之后所有家人都忘記了這事。直到很多年之后,我已經(jīng)讀大學(xué)了,又見過一次小姑婆小姑爹夫婦,想來是多年前的那沓照片中,并無一人肯為了我那小叔叔嫁去美國的,所以等他們再回國時,心態(tài)便更崩了。他們甚至帶回了小叔叔本人,但親戚中無一人愿意接待他們在家暫住,大姑婆也一口拒絕,只答應(yīng)所有人一起外出吃頓飯。飯局上我第一次看到令小姑婆心力憔悴的小叔叔,他表情古怪,身材則和其父母如出一轍地胖、巨大。此人環(huán)視餐桌一圈,見我是桌子上唯一的年輕女性,便一屁股坐在了我身邊的空位上,說話時愛好湊得極近,立刻令我感到了十二萬分的不適。只記得有人為了緩解尷尬問:“你要找的女朋友有什么理想型?”此人忽然笑開花道:“我喜歡章子怡。”后又回過頭看著我毛骨悚然地笑道:“我覺得這個侄女也很好?!边@時大姑婆忽然噌地站起來,飛快地擋到我和此人中間,且用一根涂著指甲油的手指點戳著罵道:“你瘋了吧你,客氣當福氣了,回你的加利福尼亞去!”
事后大姑婆的評價是:對蓓蓓太失望,因她將父親所教誨的事情全忘了,一個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不能不維持體面,尤其是女人。小姑婆為了這個傻兒子,已經(jīng)全不顧面子里子了。至此,大姑婆不忘補充說,是長期的美國生活磨滅了小姑婆骨子里的驕傲和自律。她冷冷說道:“一開始我也以為她在紐約住公館,結(jié)果是在加州當鄉(xiāng)下人,吃著那種漢堡炸雞,教洗衣店老板的小孩學(xué)拼音寫大字,就差給共和黨投票了?!钡瑯訌哪且豢唐?,我開始思考何為“一個人可以什么都不要,但不能不維持體面”這句話。體面到底是什么,是死要面子活受罪,還是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守住自己內(nèi)心的底線,記著當初某人對自己的教誨,并奉之為不可動搖的人生觀價值觀。奇妙的是,這兩件事在我的琢磨之下,隨著年紀的增長,竟然越來越趨近。尤其到了近幾年,更讓我覺得,體面于我大姑婆這一代人來說,是珍貴的家傳、與父輩的記憶,簡直可類比美術(shù)館中的珍寶,但對于更年輕的一代人來說,體面則相當于家里的清潔狀況:若你將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擺設(shè)得典雅別致,自己也許能獲得舒心,但若你家里臟亂差到翻了天,暗處有蟑螂,明處有老鼠,其實關(guān)起門來也和外人沒半毛錢關(guān)系。說到底,體面曾經(jīng)是為人為己的品格,但到了今天,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已不重要,甚至只淪為了自娛自樂。這讓我想到了大姑婆只要在秋冬出客見人,總會在毛衣細部別一枚小胸針。上海秋冬濕冷,就算進了屋,大衣也多半脫不下來的,但我總能在大姑婆上洗手間或吃飯時脫下外套的短暫瞬間,瞥見她精心設(shè)計的這個小細節(jié)。這是一個與房子、票子、兒子全然無關(guān)的美麗的小細節(jié),她很難展示也無需展示,但這也許就是體面。
一九九九年左右,大姑婆終于與拆遷方達成協(xié)議,放棄了她曾經(jīng)發(fā)愿要死守的明德里房子。原因是一直與她住在一起的老母親去世了,她忽然覺得害怕,每天上下樓,看著老太太最后待著的那個黑洞洞的亭子間,大姑婆說:“不知道為什么害怕,但真的很怕。也不知道是怕死,還是怕像她這樣死?!蹦俏晃曳Q呼她為“太太”的老人,是我曾祖父的第二任妻子,出身富裕階層,據(jù)說是道臺家的小姐,但從年輕時就有精神疾病,頭腦不是很清楚。我小時候聽大人們八卦,便問老太爺這么有錢,為何續(xù)弦一個瘋子。我奶奶回答說,這位蘇州小姐屬于文瘋子,而不是武瘋子,所以性格極為溫順,比起老太爺性格剛烈最后自殺了的前妻,她作為填房,只一味安靜地生生生,且就連生的時候也在傻笑。人家問她疼不疼,她微笑搖頭說自己生孩子一點不疼。老太爺去世之后,老太太稍微有了點改變,不再凡事都順從樂呵,而是開始憂慮自己被殺、兒女被殺、鄰居被殺,天天拿著我曾祖父生前的望遠鏡,從自己亭子間的窗戶往外面看。問她在張望什么,她就對你比噓,然后用蘇州話微笑說:有殺手。這殺手在她嘴里,有時是日本人,有時是國民黨反動派。大人帶我去大姑婆家里,比起她那幽深的廚房或放了很多古早化妝品的臥室,我更害怕誤入老太太的亭子間。而全家人在外頭聚會,小孩子也最害怕被分到跟老太太一起的座位。無論說什么,做什么,她都會用布滿皺紋的手撫摸你的臉,然后笑著用蘇州話說:“好小寧,倷真是新中國的小主人?!钡妊缦M入到最后階段,大姑婆端出早已準備好的奶油蛋糕時,老太太則會撲地吐出自己完整的假牙,放到面前的一個空杯子里,直接用沒牙的嘴吃下四分之一個蛋糕。奶油覆蓋著她癟嘴的四周,我想到奶奶說的,她是一位一生都笑瞇瞇的女性,而現(xiàn)在看上去,她明明只是在艱難地吃蛋糕,但看上去也是眉開眼笑。
老太太去世的時候是被鐘點工發(fā)現(xiàn)的,據(jù)說狀況很不好看。追悼會時她的子女們一個都沒流眼淚,包括大姑婆,只有鐘點工阿姨在那兒嗷嗷哭了半天。大姑婆隨即便想通了很多事情,她決定離開這讓她零存整取了一輩子希望的明德里,換取閔行區(qū)的一套稍大的房子。但到了搬家這一天,她免不了還是大哭了一場,隨搬家車到了新房子,她看到四白落地的空房,光線充足,但樓下已沒有了她賴以生存的西點房、牛奶棚、服裝店,于是大姑婆又哭了一場。過了幾天,我奶奶帶著紅寶石鮮奶小方去看她,回來說大姑婆正在收拾東西,收拾得很慢,邊收拾邊哭,這下她這輩子的淚水都因為房子流光了,也好。但奶奶顯然是對大姑婆的眼淚估計錯誤了,接下來的日子,前半輩子一直過得精神煥發(fā)的大姑婆,儼然成了淚人兒。大姑婆的獨生兒子娶了高學(xué)歷的妻子,對父母宣告要丁克,這讓她痛哭;沒幾年,兒子出軌,要和現(xiàn)任妻子離婚,但好消息是,出軌對象已經(jīng)懷孕了,孫子在路上了,這讓大姑婆百感交集地哭;但孩子生下后,是個有點生理缺陷的女兒,大姑婆又嗚咽上了,更何況為了照顧孫女,新親家老兩口還搬進了兒子的別墅,原本屬于大姑婆的那間房成了新親家的領(lǐng)地,這更讓大姑婆想一想就要掉眼淚。此時連我奶奶都已經(jīng)去世了,她有不痛快就只能找我父母吐露,永遠都是一句話:自從搬離明德里,她人生所有的風(fēng)水就都不好了。又過幾年,一直順著她的丈夫也去世了。她兒子問要不要搬去別墅一起住,大姑婆說:“我不要和那家人一起住,我就算去討飯,只要有自己的一間房,也不要寄人籬下。”我驚嘆大姑婆竟然越活越硬氣,想來曾經(jīng)她對明德里的堅持,也許終究是某種變相的對自我的堅持吧。也許人的蛻變,并不完全是因為歲數(shù)的增加,更多的則是因為周遭對自己的辜負。
這幾年我?guī)缀鹾痛蠊闷艣]再見過面,算一算她應(yīng)該也是八十多高齡了。其實大姑婆的母親,那位老太太去世時也不過八十出頭,現(xiàn)在想起來,大姑婆已經(jīng)活過了自己母親的年齡,并依然硬朗、時髦,喜用深色口紅。大姑婆的近況總是來自我和爸媽的閑聊,他們說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智能打車軟件,每星期都不遠萬里從閔行跑去淮海路,約見自己仍住在城里的老閨蜜,一起吃塊蛋糕,喝杯咖啡,罵罵自己不孝的小輩。大姑婆發(fā)現(xiàn),其實明德里根本沒被拆掉變成另一個新天地,她憤怒地說,可見當時拆遷的都是騙子。不過目前令她覺得心滿意足的是,交通方便了,她可以時不時回到那里散散步,吸吸那里被她認可的好風(fēng)水。另,根據(jù)大姑婆細致的觀察,明德里的老房子里,現(xiàn)在已無本地人的蹤跡。她說:“里面住的都是群租的外地人,送給我都不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