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葉小小在黃昏時分匆匆忙忙撞入門來,LE劇團的演員們正忙著收拾東西回家,他們詫異地抬起頭,看著這個渾身冒熱氣的女孩,穿了大紅裙子、玫紅舞鞋,小小身影攜裹著夕陽的淡淡余暉,一下就把劇場里偌大的暗和空都沖散了。
葉小小掃一眼眾人,兀自走到舞臺上,眼波流轉,張口清唱:“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新詩句句,念來如情話,恨年年燈月,照人孤零。虛度芳華,夢中人何處?”李牧坐在陰影里,本想看這女孩好戲,沒料到她一張口,先把他鎮(zhèn)住了。
“你是應聘《霍小玉傳》的女主演?”劇團導演黃誠很激動,恨不得立即擁抱葉小小。葉小小淺淺一笑,自然如此,要不她這八年苦練,為了誰?
LE劇團是近來大熱劇團,這次LE大手筆打造《霍小玉傳》,將唐傳奇用現(xiàn)代方式重構。女演員海選到現(xiàn)在,沒一個入得了眼的,這可愁壞了導演黃誠。此刻,葉小小出現(xiàn)得恰到好處。
真是恰到好處,葉小小也在心里想。魚兒快要上鉤,此刻她要做的,不過是耐心撒網(wǎng)。
二
良人屬我,我也屬他。唐大歷年間,李益少年及第,詩名傳遍長安,霍小玉明艷絕倫,時謂無雙。一千多年后的舞臺上,李牧和葉小小正排演著這對才子佳人的故事。
劇場里的葉小小有種特殊魅力,一舉手一投足吸足了目光。臺上她與李牧郎情妾意,臺下她與眾人相談甚歡,獨獨冷落李牧一人。
是自己得罪了她?李牧不明白。然而他越不明白,越忍不住想接近這個神秘女孩。
那晚劇團排練完,眾人都散去,李牧正巧一個人跑去排練場靜心,誰料他剛推開門,就被一個黑影嚇了一跳。黑影撲哧一笑,他一定神,才發(fā)現(xiàn)是葉小小。
“你演的戲,喏,這里老是不順,幫你改了幾句,就能接上了?!比~小小隔空拋過臺詞本,上面用紅筆在李牧的臺詞上圈圈改改,李牧心里一暖。葉小小舒展身體,伸了個懶腰:“噯,我?guī)闳コ砸瓜貌缓???/p>
兩人穿過空曠寂靜的廣場,拐進一條小巷,遠遠就聽見嘈雜人聲。巷子里層層疊疊擠滿小吃鋪,暖色燈光映在地上小小的水坑里。燈光閃閃爍爍晃蕩在葉小小的眼睛里,她笑:“像不像《聊齋》里的狐貍鋪子?”
他們坐定,伙計問:“還是老樣子?”葉小小點頭:“給他也來一碗?!辈灰粫海娑松蟻?,熱氣騰騰,汁水鮮美,鮮嫩牛肉躺在碗里,翠綠蔥花點綴其中,惹得李牧食指大動。
葉小小掰開筷子,順手把醋瓶遞給李牧:“哎,你少倒點?!崩钅零蹲]接:“你怎么知道我愛多加醋?”
一頓面,兩個人吃了很長時間。等吃完,心滿意足,他們沿著河堤往回走,對岸有人放煙花,一條條金色光線躥入夜空,點亮黑暗,李牧仰頭去看,煙花在他頭頂綻開,而此時,葉小小就站在他身后的陰影里,隔了兩三步遠,注視著他的背影。
三
等再演起戲來,導演黃誠發(fā)現(xiàn)他們之間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尤其是李牧,他常在排練中望著葉小小發(fā)呆,甚至忘記自己的下一句臺詞。
黃誠不傻,如何不明白這兩人之間的暗流涌動,但他也知道李牧有個明星女友盧巧莉,當初如果不是她帶李牧進劇團,李牧絕不會有今天。
偏偏葉小小總是來找李牧聊天,今天找他練舞,后天又拖他去酒吧。李牧對盧巧莉借口說排練忙,所有時間全留給葉小小。
這天,葉小小又來約他,李牧把葉小小帶回自己家中,他做了簡單的飯菜,葉小小綰起頭發(fā),露出修長脖頸和一小塊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膚,李牧看著她怔怔出神。
吃了飯,葉小小自告奮勇去洗碗,李牧靠在門邊抽煙,這幅畫面好像尋常夫妻居家過日子。葉小小嘴里輕輕哼唱:“水上鴛鴦,云中翡翠,日夜相從,生死無悔;引喻山河,指誠日月,生則同衾,死則同穴?!崩钅列睦镆惑@,那是霍小玉對李益的盟心誓言,她唱給他聽,是想說什么?
葉小小沖他一笑,李牧的呼吸漸漸拉緊,吻她一下,吻她一下應該不要緊吧?他俯下身,她卻突然轉身,躲開了這一吻。
李牧把煙重新叼在嘴里掩飾自己的尷尬,心里有些懊惱,剛想離開,葉小小突然伸出胳膊拉住他,輕輕拿下他叼著的香煙,踮起腳尖吻他。太不真實的一個吻,帶著淡淡香味。
李益和霍小玉,當初如果沒有侯門小姐盧氏的介入,本該是個花好月圓的故事,可惜天妒有情人,愛情里從來只有傷痕累累、互叛互離。
此刻,盧巧莉就站在門口,看著李牧和葉小小相擁相吻,她轉身奪門而出。李牧驚愕,要追出去辯解,葉小小站在燈下的陰影里轉臉看他們,竟然嫵媚地笑了。
四
《霍小玉傳》正式演出那天,偌大的劇場座無虛席。滿場觀眾坐定,鴉雀無聲地等待著演出開始。可在后臺,導演黃誠和李牧急得快發(fā)瘋,女主演葉小小沒有出現(xiàn),打她的電話她關機,沒有人知道她的行蹤。
這次演出對李牧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葉小小在關鍵時刻玩失蹤,不僅砸了LE劇團的牌子,也將斷送李牧今后的演藝生涯。李牧發(fā)瘋一般一遍遍打葉小小的電話,他不明白為什么她要這樣做。他煩躁地回到自己的休息室,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桌上的一封信,那是葉小小寫給他的。
李牧:
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想必很恨我沒來吧。我不叫葉小小,你忘了,我叫陳茜。
八年前,我們都是小龍?zhí)?,我用盡生命去愛你,可你寧愿拋掉我們的愛情,去換一個劇團的名額。這八年,你過得好嗎?當然,我過得不好,很不好。
你還記得我們從前常去河邊放煙火嗎?每一次,我都在背后仰望著你的背影,現(xiàn)在,我終于和你站在同一個起點了。
八年來,我通過手術讓容貌變精致,日復一日練習演戲和跳舞,你知道嗎?你對我來說,好像遠方的風景,我拼命追趕、拼命向前,卻發(fā)現(xiàn)當初對你的熱情早就在路上漸漸耗干了。也許我該是時候,和你道別了。
雖然我不是霍小玉,但我仍然想,給你一個小小的報復。
五
李牧讀完信,仍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看到葉小小的第一眼,他就覺得似曾相識,但他早就忘記陳茜當初長什么樣。原來真是他欠她的,欠她一段愛,也欠她一段恨。
葉小小其實并沒有離開,她就混在臺下的觀眾里,望著舞臺上手忙腳亂的李牧。八年來的時光像電影畫面在她眼前一一閃過,她慢慢閉上眼睛。
她想起《圣經》里的一段話:愛里沒有憎恨,愛既完全,就把憎恨除去,因為憎恨里含著刑罰,憎恨的人在愛里未得完全。
她的感情熱烈如同霍小玉,然而她終究不是她。她的愛懲戒了李牧,卻也反過來,懲戒了自己。
作者簡介:樊妍秋,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