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立冬,不空的媳婦,五十五歲的苦菜娘還是跑了。
不空是王貴滿的小名。他的哥哥叫倉滿,弟弟叫都滿。雖說爹娘起的名字不錯,但是,家里還是一貧如洗,倉里糧食吃不到初春,其他更不用說。原因就是王貴滿從生下來就身體不好,連累著爹去賣血,大雪天頭暈,摔到溝里,斷了一條腿。治了大人治孩子,家底就空了。貴滿剛學說話時,聽著娘哭著念叨:這個家掏空了、掏空了。他咿呀著拿又臟又瘦的小手摸著娘的臉:不空(哭)、不空(哭)。娘聽成了:不空、不空。遂握了他的手:俺兒說了,咱家不會空下去。從此他的小名就成了:不空。
不空這個小名剛叫滿一年那天,九歲的哥哥跟著鄰居栓娃去山里采藥,說是采到了值錢的東西,賣了錢,給娘買了件新褂子,給爹買了皮帽子,還給不空和剛一歲的弟弟買了點心和糖塊。剩下的錢,娘給家里添了新被子,居然還吃了一次肉。娘說:俺不空有福咧!
不空身體一直不好,但是有一副好相貌。高高大大不胖不瘦,不太干莊稼活,皮膚有些蒼白,他讀到高中,娘說:身體不好,咱不考學了。他就聽話沒再考。哥哥學了中醫(yī),弟弟考上了師范,家里日子越來越好。不空在家看看書,幫著娘喂豬喂兔子的,也閑不住。
慢慢地,他學了些獸醫(yī)的知識,在哥哥的指導下,也積累了些經(jīng)驗。十里八村的也漸漸有了名氣。都說他脾氣好,沒架子,對人實誠。
春明的村子距離不空家足足有十里。夏天半夜下暴雨,春明家的豬難產(chǎn),不空帶著來求助的春明爹,騎上自行車就跑。豬崽獲救了,不空發(fā)燒了。這一燒成了肺炎,養(yǎng)了三個多月。春明爹過意不去,三天兩頭的來家探視,就接了眼法。春明是獨生女,她娘身體不好,生下她就不能再要孩子了。兩口子有意招個養(yǎng)老女婿入贅,不空入選了。
春明人挺溫柔,長得好看,大眼睛白皮膚,腮邊一笑兩個酒窩,挺迷人。不空一家都挺滿意,不空也有點激動。
二十歲的不空和二十一歲的春明婚后過得很幸福。兩個村里的人都羨慕。
兩年過去了,春明沒懷上孩子。春明找不空的大哥號了脈,也去大醫(yī)院做了檢查,都沒事。大哥就說也讓不空檢查一下。大哥去拿的結(jié)果,不空身體有問題。而且可能一輩子都不會有孩子。大哥用盡全身醫(yī)術治了一年多,還是沒有效果。不空絕望了。春明的臉也拉長了。
兩人冷戰(zhàn)許久,不空說:“要不咱抱養(yǎng)一個?”春明翻個白眼:“我爹娘掙得這厚家底,給外姓人?”
不空愁白了頭。
春明娘話里話外地念叨著:要不就分開吧。
不空舍不下春明。
不空大哥對外說,不空的病有好轉(zhuǎn)了,抱娃娃也快了。
立新去城里打工患了嚴重的病,三十多歲了沒找上對象,就回村養(yǎng)著。立新娘去不空家求不空大哥幫著治療。不空大哥已經(jīng)在省里的大醫(yī)院成了名醫(yī),一號難求。不空大哥就在家里給立新開了方子。幾個月下來,病情好轉(zhuǎn),立新一家感恩戴德。
立新皮膚黑,可長得帥,在城里學了些洋氣的做派。挺招人喜歡。他常跑到不空家?guī)椭鲂╇s事。那天,春明說想吃剛冒出地皮的苦菜,讓不空去地里挖一些回來做渣豆腐吃。不空提著籃子出去了。回來的時候,看到立新從家里的臥室出來,紅著臉擦著他的肩膀跑了。他放下籃子,進屋,春明躺在床上,臉上也是泛著紅暈。他明白了,抱著頭蹲在門檻上。良久,兩人誰都沒說話。半晌,他耷拉著頭,拿了籃子摘苦菜,去廚房做了渣豆腐??嗖缩r嫩湛綠,小豆腐細軟順滑,不空吃到嘴里、咽下去,卻有些剌嗓子。春明爹娘也都不說話,悶著頭吃了一餐飯。
從這以后,不空?;卮迮愕铮o他們做飯,買衣服、買好吃的。爹娘不敢問要孩子的事,就相信大兒子的話,嘴里說著吉祥話,盼著。娘說:“不空,不空,家里不會空著沒孩子?!?/p>
春明真的懷孕了。不空挺直了腰板。村里人都來道喜。
孩子生在苦菜開花的時候。春明給孩子起名:王心寶。不空不同意,他說第一胎,跟著春明家姓吧,叫個李苦菜吧。立新也姓李。春明就應下了。
立新身體又有反復,一直在家沒出門。說是身體不好也沒娶親。苦菜三歲,春明又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李小梁。不空和春明恩愛依舊,兒女雙全,兩個村里的人都羨慕,也夸不空大哥醫(yī)術高。
不空不讓娘來幫忙看孩子,春明爹娘也說不麻煩親家。兩個孩子在不空和春明的精心照料下,長得漂亮又結(jié)實。
立新早在兒子出生后,就去城里開了一家家政公司,后來又開了飯館。春明家養(yǎng)的牲畜都送到他的飯館。兩個孩子也都去城里讀書,春明去飯館打工,照顧孩子。
不空守著家,春明和孩子都會在周末回家。親親熱熱的一家人歡聲笑語。
兒子剛滿十二歲,在學校突然吐血,送到醫(yī)院,眼睛都沒睜一下人就沒了。大夫說是娘胎里帶下來的毛病,絕癥。
留下苦菜,成了手心里的寶。爹順著她,娘依著她,二十歲嫁給賣電線起家的征子,征子一條腿摔壞了,走路不穩(wěn)當,但是拿苦菜也當寶。
可惜苦菜還是走了弟弟的老路,反復病了幾次,二十五歲時還是去了,留下一個一歲多的女兒哀哀地哭。征子錢花得多,對于這沒有希望的治療早就傷了心??嗖俗吡耍雅畠喝咏o春明和不空,自己另娶新人了。
立新身體時好時壞,苦菜去世,他也垮了,小腦萎縮逐漸嚴重,只親近春明。不空悉心照顧著苦菜留下的骨肉,卻也激不起心底的真摯。他??s在院墻邊上曬太陽,一年四季都固定在那里,話少、腰塌,皮相也老,看起來像七十歲的老人。
春明常去城里不回來,不空也不問。但是現(xiàn)在的春明爹娘對不空極好,反而照顧他多一些。小女娃會說話了,春明回來帶走了,說是進城里的幼兒園。不空也去送了,到了車站就被春明攆回去了,他也不知道立新的飯館現(xiàn)在開在哪里,孩子要去哪里上幼兒園。
春明過完五十五歲生日,突然對不空說:“咱倆當時沒扯結(jié)婚證咧,現(xiàn)在咱倆沒有婚姻關系。我要走了,這個家你想待著就待著,不想待著可以回家另娶?!?/p>
不空哭了,很大聲,嚇得春明匆忙收拾了東西跑出了家門。
不空哭完,啥也沒說,也沒回家。爹沒了,娘去了大哥家,弟弟在城里當老師,他不擔心娘養(yǎng)老問題。他得守著這個家和春明的父母。
春明沒再回來,春明爹用自己家的農(nóng)用車拉了兩趟,不空的家就基本空了。他依舊沒走。
兩年后,春明爹娘也進城了。他們賣了家里的房子,給不空留了他住的那三間。
不空守著房子,頭發(fā)花白,腰徹底彎了,咳嗽得全身發(fā)抖,像秋后枝頭迎風的葉子。
大哥和弟弟跟他商量著進養(yǎng)老院,他擺擺手:這房子不能空??!
作者簡介:
邵偉,山東淄博人,中華詩詞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博山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在國內(nèi)外報刊發(fā)表文章200余萬字。出版多部文學專著,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