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叫醒池塘的,并不是吻破水面的魚兒,也不是塘邊青枝間鳴囀的鳥雀,而是從村東山岡上升起來的一幕曙光。
日頭一點兒一點兒地往上挪。塘北岸一長溜蔥蘢翠綠的樹木臨水而立,尺長的枝丫千萬條,把陽光切成了細碎的陰影。樹木之間有一塊塊稍闊的空地,高高瘦瘦的四婆見縫插針地種幾蔸冬瓜、絲瓜和些許豆角。它們根部扎在塘岸的土里,裊裊婷婷的藤蔓則攀爬在一個向塘面凌空延伸的竹棚上。寧謐的夏日里,瓜葉如裙裾顯擺,顏值爆棚的瓜花吹著小喇叭眺望著天空。
一條窄窄淺淺的溪流,自北向南銀蛇般穿過村莊,注入池塘。入口被沖刷出一塊約十平方米的扇形沙地,成了稚童天然的游樂場。花面貓利旺挖沙成渠,搞引水工程;羊角辮田美拿來家里的飯鏟,這邊鏟一下,那邊挖一下,好不自在;紅肚兜潔蘭拿捏各種玩具:沙盤子、沙南瓜、沙青蛙、沙燕子……這些光著的幼嫩的腳丫踩在粉末狀的沙子上,留下天真的紊亂的印痕。
沙是濕的,比空氣涼,觸摸沙,小孩們身心愉悅。滿頭銀發(fā)的六婆坐在一邊看著這幫屁孩兒,不時對著他們笑,她的皺紋很深,隱蘊著一種滄桑。稍遠處,穿大褲頭的六公坐在青筋鼓突的老苦楝樹根上,用竹條編織籮筐。薄薄的竹片在指間熟稔地抽拔、穿插、捏壓,耀眼的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縫隙落在他的背上,那時,生活是節(jié)儉的,許多物件都需要自給自足。
挨近中午,“ 咚咚咚”“ 賣糖疙瘩嘍——”塘西的曬谷場傳來貨郎的撥浪鼓聲及叫賣的吆喝聲。貨郎挑一對大竹籮進村了。竹籮里有針線、蒲草扇等大大小小的日用品,有麥芽糖、甜橄欖等零食,還有玻璃球、小人書等小孩渴求的東西。孩子們立刻腳底抹油般飛奔回家,找出收藏的牙膏皮、雞胗皮、鴨毛、爛拖鞋,一股腦兒去兌換自己想要的東西。
也會有走村串戶賣涼粉的。在塘邊那棵最古老的柳樹下,賣主放下浸潤著歲月包漿的擔子,邊歇息邊吆喝。鍋蓋頭光仔的爺爺很寵溺他,每次都給他買涼粉。青花瓷盤里,白白的涼粉切成一條條,澆上紅油,撒上蔥花、蒜末、芝麻粒,內(nèi)容變得斑斕起來。光仔呼呼嚕嚕地嗍粉,勾得旁觀孩子的饞蟲按都按不住。
午后,日頭委實毒辣,樟樹蔭下,誰家的老黃狗,臥在一邊,懨懨的,舌頭上落了一只飛蟲,癢癢得很,也懶得去轟一轟;小牛依偎著母牛靜臥,牛尾巴甩成了弧形,嘴巴一合一合地反芻,臥姿、擺尾、反芻,如出一轍;幾只公雞單腳撐地,歪著腦袋,呆若木雞。
臨水的瓜棚上,黃色的瓜花蔫了,碧綠的葉子耷拉著,嬉鬧的蝴蝶不再嬉鬧,靜靜地棲在瓜葉尖上。有花瓣吧嗒一聲落在塘水里,依然是完整的一朵,引來好奇的魚兒探出頭來,咬一口又馬上縮回去。幾只水鴨躲進瓜棚底下的水面,東瞅西望,好像在偷聽瓜的自語。
塘東岸是一排竹林,竹的輪廓上午倒映在塘水中,下午倒映在塘岸。下午的竹影下,眾多孩童在玩耍。悶葫蘆亞華獨個兒撅著屁股趴在地上玩彈珠,脖子間晃蕩的鑰匙,不時撞到彈珠,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光頭佬三木躺著地上翻小人書,蟬撕破了喉嚨,腔調(diào)卻單調(diào)乏味,三木聽著聽著就困了,小人書落到地上。瘦猴六和大眼梅將兩根竹竿接在一起,把黏膠輕輕地粘在竹竿頭,緩緩地上舉,他們使勁仰著脖子,對準知了的翅膀粘知了。肥仔水杰彎著腰、折著身,掄圓胳臂,用小瓦片在水面“打水漂”。幾捆棲過鳥翅、綴過蟲鳴的黃麻靜靜地浮在塘里,雙胞胎少昌和少紅跳上去,以黃麻為筏,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
家家戶戶的炊煙升起來了。誰家的爹娘在喊兒子吃晚飯?
傍晚了,夕陽迤迤然走到了西邊的山坳口,五分之四的塘面陰了下來。蜻蜓寂無聲息,一只,兩只,數(shù)不清的薄翅停滯在池塘上空。蟬也許疲倦了,斂了聲氣。游疲倦的鴨子,站在岸邊的石頭上,伸展著腰肢,啄理著自己的羽毛,“嘎嘎”說著誰也聽不懂的鴨語。結(jié)束一天勞作的水牛終于從軛上卸下來,解脫了似的在塘水里滾來滾去。生猛的大魚躍出水面,欲將夕陽擒?。缓谑莸膹V福在竹林那邊鬼鬼祟祟,借著暮色把釣竿偷偷拋進池塘里。
倏忽間,夕陽收斂了最后一抹余暉,大地接受了黑暗的降臨。
入夜了,月光下的池塘,有一種夢幻之美,曠逸而朦朧。有用壞的竹籮半浮在池塘里,奀叔達勝慢慢將它提起,籮里盡是活蹦亂跳的紅的青的黑的小魚。牛乳似的月色從密密的樹葉間傾斜下來,被篩落滿地,斑斑點點,像一片片小小的圓鏡,晶亮晶亮的,話癆亞萍試探著把左腳伸進斑點里,小圓鏡便調(diào)皮地跳上了她的腳面。忽然,一聲蛙鳴從池塘邊響起,打破了寂靜的夜空。起初只是“呱、呱、呱……”幾聲脆生生的領(lǐng)唱,不一會兒,蛙聲齊鳴,或高或低,鋪天蓋地。緊跟著,墻根里的蛐蛐及其他昆蟲應和起來,各種聲音匯成一曲動人的交響樂。
晚飯吃過了,鍋碗刷洗干凈了,豬牛也趕入欄了,人們照例聚集到池塘北邊的空地乘涼。這里的暑氣被池塘的水汽稀釋,較其他地方?jīng)鏊?。穿著黑色斜襟衫的大婆,在空地燃起一捆?qū)蚊草,空氣中即刻彌漫開一陣陣木葉清香。偶爾俏皮的涼風自塘面翩然而來,掀動了人們額前的頭發(fā)。
撂下飯碗后的孩子們,三三兩兩結(jié)伴,在稻禾垛里玩捉迷藏、“蹦高高”或撲螢火蟲……物質(zhì)的匱乏阻擋不了孩子們精神上的充盈。
這邊,二叔在擦拭犁耙,二嬸坐在矮凳上,用簸箕端著綠豆,就月色挑挑揀揀。年輕的幺嬸換上了干凈輕薄的衣裙,給光著身子站在木盆里的兒子洗澡。身架硬朗的奶奶鋪開兩張篾席,擺了幾張簡易的矮木凳,穿著舊青布衣衫的爺爺坐在矮木凳上,提著水煙筒在一明一滅地吸煙。
二爺、三爺趿著木屐過來串門了。他們坐在小木凳上,圍成個半圓,邊吸煙,邊用土得掉渣的老家話拉著呱,不時開心一笑。水煙筒在他們之間流轉(zhuǎn),空氣里彌漫著煙草味。迷迷糊糊地聞著母親綿軟的氣息,在扇風中很快進入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