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熊玲玲。大家都笑了。
熊老師個頭兒不高,敦實,男性,跟“玲玲”反差有點兒大。
熊老師以為大家笑他的姓,從鼻孔里出了一股氣:“熊姓先輩為羋姓,這個字你們肯定見都沒見過。”他在黑板正中寫下一個大大的“羋”字,我們果然沒見過。他說:“這是楚王的姓。”大家看他與楚王相去甚遠(yuǎn),并未立即崇拜起來,但笑聲明顯小了。
師范4年,我有3位語文老師,熊老師是第一位。那時他大學(xué)剛畢業(yè),對教學(xué)很有熱情。我們從附近10個縣的中學(xué)考過來,對學(xué)習(xí)也充滿熱情。但兩股熱情似乎沒有很好地合在一起。
熊老師上課是用心用力的,我記得他講郭沫若散文《石榴》的場景。講臺上方,他保持著弓步蹲的姿態(tài),面對著教室門,似乎那里正好長著一棵石榴。他舉起右手,盡力伸向前方,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夾著一支粉筆,上下起伏,讓人疑心他正處在摘不到石榴的焦慮中。
他如此用力,是在分析文章中的這段話:“石榴有梅樹的枝干,有楊柳的葉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這風(fēng)度實兼?zhèn)淞嗣妨L,而舍去了梅柳之短?!毙芾蠋熀芟矚g這種文筆,花了很長時間鑒賞??上覀冞€停留在理解句子含義的層面,對這種簡潔整飭、內(nèi)涵豐厚的表達(dá),基本無感。
我坐在教室后排,看著他弓步站立,上半個身子起起落落的樣子,一面替他感到吃力,一面看課本上的介紹。編者說這篇文章寫在抗日戰(zhàn)爭的艱難關(guān)頭,于是我極力尋找石榴與抗戰(zhàn)的關(guān)系。
下課后,我看到熊老師滿頭汗。他將知道的都告訴我們了,很辛苦,很滿足。
同桌說:“你知道嗎?他這節(jié)課一共講了148個‘啊’字。他的腿起伏了150次。有兩次蹲下去時,沒有‘啊’?!蓖涝?5分鐘里認(rèn)真數(shù)數(shù),而且同時數(shù)了兩個序列。我對同桌說:“你將來一定可以做個好會計?!?/p>
我看著書上這句話:“秋天來了,它對于自己的戲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起來,露出一口的皓齒。那樣透明光嫩的皓齒,你在別的地方還看見過嗎?”石榴籽不是紅色的嗎?滿口石榴籽一樣的牙齒,太可怕了,我確實沒見過。
努力地講授,為何變成了雞同鴨講,當(dāng)時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直到我自己教了好多年書才明白:知識可以傳授,文學(xué)感受和鑒賞能力很難教,需要時間磨礪。
那時我對寫詩產(chǎn)生了一點兒興趣,晚上去熊老師的單身宿舍向他請教。我想聽他說說朦朧詩,講點兒顧城、舒婷、芒克的詩歌或者掌故什么的。熊老師說:“你首先要了解中國文學(xué)史,還要了解歐洲文學(xué)史,沒有文學(xué)史觀念的寫作是沒有意義的。沒有參照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蔽易谒肋?,懷著誠懇的心思,盯著他的眼睛看,不敢漏聽一個字。
“還要讀中外文學(xué)作品,小說、戲劇,古代的、現(xiàn)代的,還要讀文學(xué)批評史,還要懂一些語言學(xué)的知識。不能只讀詩歌。寫詩哪有這么容易?不要以為靠情感就能寫詩,那叫輕薄?!毙芾蠋熤v話語速很快,很著急,他懷著一點兒憐憫看著我,擔(dān)心我誤入歧途。我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羞愧。這么多門類的書,我何時能讀完?讀完了,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估計不會再想寫詩了。熊老師一口氣說了近兩個小時。我們之間隔著厚厚一摞書。
我聽了熊老師的話,囫圇吞棗地看了許多外國文學(xué)作品。有一天,我鼓起勇氣對熊老師說:“我喜歡拜倫?!毙芾蠋熜表艺f:“你懂什么拜倫?”
于是我去讀《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又跟著書中所指,去讀盧梭的《懺悔錄》和《新愛洛漪絲》。我原以為拜倫是個浪漫詩人,既溫柔多情,又桀驁不馴。讀完了,我大腦混沌一片。這個憂郁、孤獨、叛逆、悲觀的勛爵,他所處的時代,他的地位,與我的時代以及我所處的世界,差別好大啊!
我剛從鄉(xiāng)下到城里讀書,一下子見識太多的人和事,像一只小貓崽,乍然被帶到陌生之地,不免要躲起來,不安張望,迷惑慌亂。在一個敏感的少年眼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一切都想去嘗試。其時,熊老師也不過20多歲,他給我潑冷水,大概是希望我多讀點兒書,不要趕時髦,去愛什么詩歌。
20年后我重回母校,見到熊老師和在本市工作的同學(xué)。我們團團坐在一起喝酒、吃飯。熊老師見我第一眼就說:“馮淵,你完全變了。你原來是一個憂郁的小男孩兒,現(xiàn)在變得陽光了,明朗了。”
那時,我在想象世界里馳騁,以為自己也是一個反叛世俗的英雄。在現(xiàn)實世界里,我沉默寡言、孤獨傲氣,看不慣俗世的流暢圓轉(zhuǎn),寧愿自己“澀”一點兒,保持天性的羞怯。這些在熊老師看來,就是憂郁。30多歲以后,我終于能在老師面前談笑自如,變成了少年時候自己并不喜歡的樣子。熊老師卻很開心,他至少說了5次:“馮淵,你那時的顏色是晦暗的?,F(xiàn)在,你長開了,亮堂起來了?!?/p>
“老師,你是不是說我那時臉上長了青春痘,臉色有點兒晦暗?”
“啊,你長痘痘?我想起來了,前不久去云貴高原看到一種樹。小時候樹干上全是尖刺,像長滿了青春痘。尖刺扎向任何一個靠近它的人和動物。為什么要長這么多刺呢?它緊張、慌亂,自我保護。對了,它就像你?!蔽椅⑿χ蠢蠋?,不知如何接話。
“經(jīng)歷歲月,這種樹長大了,可以長五六米,高大挺拔。這時,樹皮開始皸裂,尖刺卻是一個也沒有了。未經(jīng)風(fēng)雨時,它渾身是刺,要和外界斗爭;真長大了,它變得圓潤光滑。你知道這是什么樹嗎?”
“我不知道?!?/p>
“我就知道你不知道。這是木棉樹。你有木棉樹的特質(zhì)?!?/p>
“老師,我小時候面如滿月,沒有一絲疤痕,根本沒有刺啊?!?/p>
我們就這樣閑聊,不斷離題,不斷產(chǎn)生新的話題。
最近一次見到熊老師,是前年暑假。我去看望班主任汪春才老師,學(xué)弟設(shè)宴招待,熊老師也來了。汪老師在學(xué)校既是熊老師的同事,也是領(lǐng)導(dǎo),但熊老師坐在主席。他喝了不少酒,興致很高,說了很多話。
熊老師說:“今天晚上我很開心,又有好多年沒見到馮淵了。我說過很多話,批評了很多人。不過,我告訴你們,想請我出來吃飯,想得到我的批評,夠格的不多。”
汪老師說:“是的喲,你的大駕一般人是請不動的。不過,咱倆做了大半輩子的同事,也只有我最了解你。我以好朋友的身份勸你,今天不要再批評人了?!?/p>
“你不是我的好朋友,”熊老師放下酒杯,嚴(yán)肅地說,“你只是我的一個熟人。”
“好吧好吧。多少年老同事,今天變成一個熟人了。老同事中也只有我跟你說話。你的要求太高了。
“人不可沒有高格調(diào)?!毙芾蠋煗M面紅光,我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反諷。他喜歡重復(fù),將一句話變成了晚宴的主題:“汪春才,你只是我的一個熟人?!?/p>
幸好汪老師絲毫沒有計較,只是好奇地問他:“那誰是你的朋友呢?”
熊老師沒有回答汪老師的話,轉(zhuǎn)頭對我說:“馮淵,我年輕時遇到你們這些優(yōu)秀的學(xué)生,那時我還不會教書;后來我會教書了,我的教學(xué)水平高了,卻沒有了好學(xué)生。”那個年代中等師范的錄取分?jǐn)?shù)線高于重點高中,后來本市師范學(xué)校與商校、農(nóng)校合并,升格為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錄取分?jǐn)?shù)線很低。學(xué)生不愛學(xué)習(xí),熊老師感到很落寞。
其實當(dāng)年熊老師又何嘗不落寞?聽學(xué)弟說,熊老師很少與其他人來往,他一個人散步,走很遠(yuǎn)。熊老師喜歡讀書,讀各種各樣的書,有許多高論,除了跟我這學(xué)弟偶爾交流,他沒有向其他人抱怨過什么。
我從網(wǎng)上看到過熊老師的文章,寫蘇軾,寫屈原,文字很扎實。他有很多想法。在這個小城里,他去跟誰說呢?沒有人說,他是不是覺得寫也就失去了意義?
一個人不管有多傲氣,如果局限在某個不適合他生長的地方,也會慢慢枯瘦起來。拜倫覺得英國太沉悶了,他就跑到瑞士去,跑到意大利去。他遇見了雪菜,兩人成了密友。人和人需要相互激勵,需要相互點燃,不然火苗就熄滅了。拜倫最后跑到希臘去,成了希臘民族解放運動的一名領(lǐng)導(dǎo)人。他這一生,算得上是為理想而戰(zhàn)斗了。
我們年輕時都喜歡過拜倫。最后,我們都活成了自己年輕時候并不喜歡的樣子。熊老師說我變得明朗起來了,我寧愿對這個世界多保留一點兒反叛,永遠(yuǎn)懷著一點兒好奇和羞怯。我站起來敬熊老師一杯酒:“熊老師,我還記得你40年前在我畢業(yè)時給我寫的一首詩——‘……個性解放今時尚,孤高操守古世訓(xùn)。臨別一言道不得,至性如水本無形。’”
“我不寫詩的,不要瞎念叨?!?/p>
學(xué)弟扶著有點兒醉了的熊老師離席,我送汪老師和師母回家。
倉促間,我忘了加熊老師的微信。后來一想,加了,我又能跟他說什么呢?
(選自2024年9月13日《文匯報》,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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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概括熊老師的特點。作者是怎樣表現(xiàn)人物特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