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yīng)該有三十年了。三十年前的今天,是個什么日子,這里先不告訴你。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接下來的枝枝葉葉,確實與這個日子有關(guān)。
今天是二十九號。來仙塘,既是因為一封信,也是因為一個約定,一個特別的約定。仙塘很干凈,沿著木京大街上的一條巷子一直走下來,就到了江邊,這里水質(zhì)好,跟河流上沿的水一樣清亮。
回到三十年前。大河下游有個城市,叫莞邑。這個城市如今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三十年前有三個人同在這個城市的一個五金廠做事,都是保安員。
這個廠有好幾個保安,都來自不同地方。有一天,楊樹林和何立人,因為一件小事成了宏城國際五金廠工余飯后的談資。事情是這樣的。楊樹林是一個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漢子,而何立人則是一個身材特別魁梧的人。何立人平常雖然看似蠻橫,但是他脖子下的心臟則是另外一個樣子,這從那天他對取笑楊樹林的人的態(tài)度,就可以看出他的心腸。
那天,楊樹林坐在9號崗值班,這時走過來一個保安,他叫黃陳劉。他是來接班的。楊樹林準備交班時,黃陳劉突然朝楊樹林陰陽怪氣說道:“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我看門口都不用設(shè)保安了,不知老板怎么想的,居然招了你這樣的人!”
楊樹林聽完有點惱火,但又不好發(fā)作。那人不滿,是因為楊樹林當(dāng)班時有時候看書。保安室靠窗有一本登記簿,不管是外來的訪問者還是廠里外出的干部員工,都要登記。一般保安都是把本子放在窗臺邊讓進出的人自己登記信息,唯獨楊樹林例外,他是自己替人填寫。他當(dāng)班的臺賬與他人不一樣,別人的臺賬,字跡龍飛鳳舞、十分潦草,只有楊樹林登記的簿子,整整齊齊,格式統(tǒng)一,字跡清晰。
那個跟楊樹林不對付的人,恰恰相反,像個沒進學(xué)堂的人,因此,他對楊樹林一手好字有點窩火,尤其他還是個副隊長,這讓他很沒面子,久而久之,對楊樹林就有了不好的情緒。二人逢交接班,基本沒什么好話,更談不上關(guān)系融洽了。
俗話說,冤家路窄。河流都有個彎彎繞繞,何況人呢!這天活該楊樹林感到陽光滿天,而不是陰云密布。就在他倆差點杠上的時候,何立人出現(xiàn)了!他指著楊樹林對那人說:“你給我記住了!只要老楊在這里一天,我就同意讓他看書,有我在,任何人不能擠兌楊樹林?!?/p>
那人本想發(fā)作,但看到何立人一身的腱子肉,不得已灰溜溜地離開了。
全廠的人很快就知道了這個對工友一向粗暴的保安,終于遇到了克星。而且令人稱奇的是,全工廠的人都知道楊樹林當(dāng)班可以看書。本來,楊樹林看書只是偷偷看,知道的人不多,但這一下后就全都知道了。
沒多久,就有人送書給楊樹林,楊樹林也來者不拒,照單全收。這樣說吧,楊樹林到底看了多少本書,可能楊樹林自己都不知道,但是有一個人清楚,這人就是挨批的那個保安。他為什么清楚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呢?因為他不服氣,憑什么只有楊樹林可以看書?我就要看他出了多少次錯。于是,笨人采取笨辦法,他偷偷將楊樹林看的書全部列成了一個小冊子,上面密密麻麻記著楊樹林看過的書的書名、作者名字等等。
楊樹林當(dāng)然不知道這些。后來他也離開了那間五金廠。離開那天是三月二十九號下午,那天的天氣出奇地好,或許是在歡送楊樹林,又或者是在為楊樹林與黃陳劉三十年后的相遇做一次彩排。
故事到這里就要回到正題了。二十九號那天,黃陳劉說,楊樹林你給我記住,三十年后的今天,你一定會來找我的。
那天兩個人沒有粗言粗語,只有黃陳劉陰晴不定地說了一句:“三十年后走著瞧?!?/p>
楊樹林不置可否地走了。他是個文字愛好者,當(dāng)然是去了與之有關(guān)的單位上班,如今是個名記者了,正準備建立自己的名家工作室。前些日子,楊樹林收到一個信箋,信上說東源的仙塘有一家綠色環(huán)保企業(yè)老板收藏著一件有關(guān)楊樹林的特別禮物,希望他去看看,對方還提醒楊樹林三月二十九日過去。
二十九日?年代到底有些遠了,楊樹林最初遲疑了一下。不過,很快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按照信上指引,楊樹林打車到了仙塘站。
一輛轎車過來接他。車子開到南園。剛一到達,就看到一個大屏幕上打出一行字:二十九號的約定。下來就是歡迎楊樹林的標語。楊樹林正詫異間,屏幕滾動播放一條條手寫的筆記,楊樹林看著看著,眼眶就濕潤了,原來那都是自己當(dāng)年讀過的書??!
楊樹林看到一個人向自己走來,三步、兩步、一步,當(dāng)走到眼前的時候,楊樹林才看清楚,原來是當(dāng)年那個不對付的黃陳劉。沒想到的是,他如今是省內(nèi)有名的企業(yè)家。
黃陳劉從兜里拿出一個本子,笑著說:“這是當(dāng)年記錄你看書的黑材料,現(xiàn)在完璧歸趙給你,聽說你要開工作室,這個或許有用?!?/p>
楊樹林看著黃陳劉,又看看干凈的企業(yè),笑著說:“信是何立人寫的吧?這個老實人,居然沒告訴我你黃陳劉這么不簡單!”
這時有“祝您生日快樂”的音樂響起?!罢埌桑吓笥?!我一直把二十九號當(dāng)成自己的生日,沒有那天,就沒有我的今天?!秉S陳劉說。
十七棵樹
再過兩天就要去當(dāng)兵了,我約了鄰村的“戰(zhàn)友”古力一起去十七棵樹那里栽樹。
栽什么樹呢?我們倆早就想好了,栽松樹。
栽同十七棵松樹一樣的樹。
我和古力一樣,十八歲了,跟當(dāng)年松樹嶺十七棵松樹的主人一樣,也正好是青春芳華的時候。
我和古力一起玩大,都有相同的夢想,就是去綠色軍營建功立業(yè),獻身國防。
很多人可能說讀書不好才去當(dāng)兵,這話用在我們身上卻錯了,因為正好相反,我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在班上名列前茅。
古力在我們約好的時間準時來到了會合地點,栽著十七棵松樹的松樹嶺。
我們小心翼翼地刨土,然后把采挖的根部帶有原土的小松樹植株入土,又殺菌。松樹嶺在八十多年前被一場無情的大火焚燒過。村里上年紀的人說,那年山上的樹木被炮火蹂躪,漫天硝煙,風(fēng)催火勢,熊熊大火映紅了天空。
偏偏敵人的飛機不停地呼嘯著往下扔炸彈,像鐵桶一樣包圍過來的敵軍,朝原本郁郁蔥蔥的山嶺不知打了多少發(fā)炮彈。當(dāng)山嶺再也不見生機盎然的樹木后,一切才歸于死寂。
松樹嶺戰(zhàn)斗!據(jù)說,松樹嶺原本生長的不是松樹,而是挺拔的古柏。樹下生長著灌木叢,柏樹枝條緊湊,人進去了,外面的人怎么找,都發(fā)現(xiàn)不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這片山嶺依然沒有什么大樹,只有十七棵形態(tài)各異的松樹聳立在那里。松樹嶺在貢江邊,也就是于都河邊。站在嶺上,一眼望去,層巒迭嶂,植被蔥郁,發(fā)育的河流明亮地流向遠方。
為什么山上只有十七棵松樹?起初我一點也不知道。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十七棵松樹一直是個謎。
謎底后來解開,是我十二歲那年。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這十七棵松樹竟然是八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奶奶以前帶我到過松樹嶺,我的父母遠在嶺南打工做事,我跟奶奶相依為命。奶奶到松樹嶺,主要是祭奠。為什么要祭奠那些樹?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奶奶對這些樹很看重,以致我連折斷一根樹枝都不敢。
奶奶到十七棵松樹下,擺上祭品、上香、祭拜,年少的我不懂,難道樹底下埋葬有先人?但是十七棵松樹下,沒有一處墓地,而奶奶和另外十六位鄰村的大人依然祭奠。
奶奶在擺放祭品的時候,叫我數(shù)數(shù),數(shù)有多少棵松樹。我不知道奶奶為什么要我數(shù)松樹?因為這些松樹已經(jīng)長得很粗壯了。而且,說是十七棵松樹,其實奶奶每年帶我來松樹嶺,我發(fā)現(xiàn)松樹的數(shù)量,也就是棵數(shù)在增多。
我很想問奶奶,松樹的棵數(shù)為什么在增加?但是奶奶似乎沒有想告訴我的想法,于是我忍住心里的沖動,奶奶既然不說,我也不強問,而且我沉溺于學(xué)習(xí),也沒有時間打破砂鍋問到底。
但是水落石出的情況總會出現(xiàn)。奶奶一天天變老了,奶奶后來也不讓我數(shù)數(shù)了,因為我考上了縣里的重點中學(xué)。奶奶可能是看我有出息了,在我上縣城中學(xué)的前一天,竟然給我講了十七棵松樹的故事。
每一棵都有人名的松樹,一共十七棵。十七棵松樹好像活著的人一樣,都有名有姓。不過,奶奶除了說樹是十七個紅軍戰(zhàn)士栽的,就再也沒有透露更多細節(jié)了。上了中學(xué),考慮到奶奶年事已高,母親為了讓我安心上學(xué),曾回來一段時間陪我住在縣城。松樹嶺松樹增多,那些樹也有姓名,我不知道詳情。直到省政府公布一項烈士褒獎令,母親把政府褒獎十七位烈士的故事講給我聽,十七棵松樹的故事才一清二楚。
原來,十七棵松樹,其中有一棵樹是奶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姥爺。太姥爺所在的村子與我們村相鄰。1934年10月16日前一天,太姥爺和村里十七位紅軍戰(zhàn)士在遠征前回家來辭別親人,想到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大家就一起商議,決定在被炮火摧毀的柏樹嶺每人栽種一棵松樹,然后寫上各自的名字,告知親人見樹如見人,等革命勝利了就一定回來,如果不能回來,那么這些樹就代表自己與親人相聚。
戰(zhàn)士們一個個跟著部隊踏上了漫漫長征路。沒有了柏樹的山嶺,因為山上只有松樹,漸漸地,就被人喚作松樹嶺。
十七戶人家守護著十七棵松樹,樹一天天長大,然而,望眼欲穿的親人們,始終不見兒郎回來。太姥爺是十七人中年齡最大的,辭別那年,奶奶已有六歲,奶奶清楚地記得自己的父親穿著灰布軍裝,頭戴紅軍帽,依依不舍地趕回部隊。
奶奶相信自己的父親一定還活著。在信息不暢通的年代。十七個兒郎是生是死,很多年沒有查清。不過,后來村里有人去當(dāng)兵,他們在入伍前必到松樹嶺栽下寫有自己名字的松樹。
我和古力在拿到入伍通知書后,就約好到松樹嶺栽樹。
松樹嶺,一棵棵松樹,樹干挺直,直插云天。茂密的樹冠遮住了頭頂?shù)牧胰眨斪×素暯娘L(fēng),擋住于都河的雨。枝頭上的小鳥在歡快地歌唱,美妙的歌聲在風(fēng)和日麗的松樹嶺回蕩。
我們心潮澎湃,浮想聯(lián)翩,想到了杜甫的《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司城外柏森森?!毕氲搅税拙右椎摹对佀伞罚骸坝贸?,階前故種君。知君死則已,不死會凌云?!?/p>
“十七棵樹后面應(yīng)該有后來者栽下的樹!”站在嶺上,眼望漫江碧透的于都河奔向遠方,我們不約而同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