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1

周小舟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漂亮。

她總是穿著深色且寬大的校服，在初中部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十分不起眼。在她們課間討論究竟哪種顏色的美瞳教導主任看不出的時候，只有周小舟戴著一副呆板的黑框眼鏡從她們中間駝著背低著頭跑過，匆忙得讓任何人都看不清她的模樣。

可就是這樣的周小舟，卻在論壇上擁有著臨江市第一中學“頭號大美女”的稱號。每次她點開自己動態(tài)的評論區(qū)，看見那些真誠的夸獎，她的臉都會紅得像蘋果，然后再扭扭捏捏地回復一句“謝謝”。

事情是這樣的，周小舟一年前轉(zhuǎn)學到一中，因為是插班生，而且性格比較靦腆，很難融入班集體，在現(xiàn)實里很難得到認可。所以她在論壇創(chuàng)建了一個自己的賬號，渴望能收獲一群小粉絲。

一開始不知道發(fā)些什么動態(tài)，所以她四處觀察，希望從生活中得到一些靈感。某天放學，周小舟看到比自己高一年級的一位學姐遠遠地騎車過來，只是一眼，她就被吸引了。

“穆靜?！庇腥私兴拿帧?/p>

原來她叫穆靜。

天角的云霞微微紅，像一把綢扇似的慢慢鋪開。穆靜穿著一件淺粉色連衣裙，熨燙過的裙角柔軟地下垂著。

穆靜就這么路過了周小舟，她的身影不動聲色地和周圍世界隔開，來往的行人，汽車的鳴笛聲，一切的一切都被隔出了一層透明的膜。

她好漂亮啊，如果自己也能這么漂亮就好了，一定會有很多人關(guān)注和喜歡的！周小舟如此感嘆。所以她決定去服裝市場選一套粉色的裙子，回到家后又用媽媽的卷發(fā)棒給自己弄了一個新發(fā)型，并摘下了黑框眼鏡。

看著鏡子里有些“成熟”的自己，她決定在論壇上打造出一個和穆靜一模一樣的“完美”形象！

準備完畢后，周小舟舉起手機，找好角度，拍了一張自拍，隨即打開美顏軟件，將自己瘦身、瘦臉、美白……一切都弄好了，打算上傳到論壇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自己如果露出了臉，一定會有好事的網(wǎng)友去學校挨個排查吧？雖然他們可能查不到美顏下的自己，但是也夠讓人心驚膽戰(zhàn)的……

周小舟這么想著，靈機一動，在自己的臉上加了一個樹葉的貼紙。這樣一來，神秘感就有了！

在上傳之前，周小舟又按照穆靜的性格，起了一個“青爭”的名字，又想了一個非常文藝的文案：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她想象著自己即將收獲一群小粉絲，心情十分激動。

1分鐘、5分鐘、10分鐘過去了，為什么沒有點贊和評論，是不是網(wǎng)不好？還是發(fā)布的時間不對？周小舟疑惑地捧著手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屏幕。

在期待中，周小舟睡著了。第二天，她是被消息鈴聲給震醒的。

她先是看見了99+的論壇信息，她噤住聲，點開評論區(qū)，然后臉頰和耳朵一點點變得通紅。

“哇，臨江一中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個大美女？擋著臉都覺得好看?！?/p>

“樓上說得對呀，一白遮百丑，何況她一定不丑呀?！?/p>

怎么回事？他們怎么知道自己的學校？周小舟仔細看了看自己發(fā)布的動態(tài)，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上面竟加了一個學校的定位。

羞恥感像潮水一般淹沒了周小舟，她本能地想刪除這條動態(tài)，但是看著飛速增長的粉絲數(shù)量，卻怎么都下不去手。

2

周小舟在現(xiàn)實中實在太孤獨了，所以她需要網(wǎng)絡中的認可，哪怕那些東西都是她模仿別人而得來的。

她開始在學校里留意穆靜，觀察她平時都會做些什么。時間一長，周小舟就越來越自卑了。

因為穆靜和誰都玩得開，無論是那些對著小說主角犯花癡的女孩子，還是粗聲粗氣的男孩子，她都一律笑瞇瞇對待。

穆靜長得漂亮，卻一點也不端架子。而且她除了學習好，什么運動都能來上一手—學校的乒乓球隊邀請她加入，游泳比賽臨時缺人也可以讓她補位。多么完美無瑕的人啊，周小舟做夢也想成為這樣的人。

就是這樣密切的關(guān)注，讓周小舟意外發(fā)現(xiàn)了穆靜的一個秘密。

那天放學后，周小舟慢吞吞地收拾完書包，心里思索著這個周末發(fā)一些什么到論壇上呢？那群粉絲催得緊呀，一個勁兒地讓她更新動態(tài)。

空蕩蕩的走廊里，周小舟看著穆靜拎著水桶和她擦肩而過。才走出幾步，穆靜就忽然倒在了地上，整個人不可抑制地抽搐起來。

周小舟瞬間慌了神，一下拉住穆靜的胳膊。

“你，你……”

慢慢地，穆靜的眼神一點一點恢復清明，她眼中一閃而過的警惕，讓周小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你沒事吧？”

這個平時看上去完美無瑕的學姐穆靜，竟然有這樣狼狽的一面。

穆靜的眼珠烏黑發(fā)亮，眼皮又寬又闊，眼角有兩道微弧的笑紋，可是現(xiàn)在的穆靜連一絲笑意都沒有了。她問周小舟：“嚇到你了吧？”

周小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她此刻想的是，如果能借此機會成為穆靜的好朋友，那以后還愁沒有動態(tài)發(fā)嗎？

以前的穆靜是遙不可及的，是自己模仿的對象，是會發(fā)光的星星，但通過這次……

正想著，穆靜又問了一遍：“很嚇人，是不是？”

還沒等周小舟開口，穆靜就打斷她，口氣中帶著一絲自嘲：“這是我的老毛病了，我一直在治?？墒沁@個病好像很喜歡我似的，甩也甩不掉，不好意思?！?/p>

周小舟終于回過神來，然后連連擺手：“這不是你的錯，不需要道歉。還有，我會幫你保守這個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p>

“真的？”

下一秒，穆靜拉住了周小舟的手，她又變成了那個完美的人。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p>

“我叫周小舟?！?/p>

“你這件粉色連衣裙，我也有一件，好有緣分。”穆靜的手掌很暖和，把周小舟冰冰的手包裹在了一片溫暖中。

周小舟扶了一下眼鏡，支支吾吾地說：“我們可以做朋友嗎？無話不談的那種，你別擔心，我的朋友不多……”

“可以呀。”穆靜眉角含笑。

周小舟卻覺得被一束絢爛的光芒刺痛了眼睛。

3

很快，周小舟就如愿以償?shù)睾湍蚂o成了朋友，仿佛早已認識了許多年。

她們會在大課間互相投喂零食，也會一起分享自己看到的好玩的事情，平時周末還會約著一起看電影。

穆靜是一個很文藝的女孩，她經(jīng)常會選擇看一些老片，電影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長串難懂的臺詞，有時候還引經(jīng)據(jù)典。每次周小舟昏昏欲睡的時候，穆靜就會輕輕掐她鼻子一下，然后給她解釋那些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這部電影到底表達了什么觀點。

說到這些，周小舟就不再打瞌睡了，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把穆靜的話牢牢記在心里，晚上的時候就會稍加潤色發(fā)布到論壇上。在那群粉絲眼里，周小舟不僅人美，還有一個豐盈的靈魂。

周小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繼續(xù)下去，直到她看見了一條評論：你是一中的穆靜吧。

短短一行字，異常刺眼。

周小舟靜坐在床邊，窗外的天空漸漸暗了下來。自從發(fā)現(xiàn)了這條評論，她茶不思飯不想，一點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心里又空又脹，兩種情緒沖擊得她呼吸不暢。

好像有一些粉絲在那條評論下面回復了，點贊也越來越多……

“你不說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呢，確實有可能哦?！?/p>

“你說‘青爭’合起來不就是靜嗎？實錘了。”

“以前她每條評論都會回復的，這都過去多長時間了，還沒回復這一條，估計八九不離十。”

“沒事沒事，我和她一個學校的，大不了明天我去問問她，要是她否認，就說明有人在模仿她?！?/p>

不好！周小舟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

手機“?！钡囊宦?，是穆靜的信息。

難道是有風聲傳到她耳朵里了？周小舟不敢打開她的信息。緊接著，一條、兩條、三條信息發(fā)了過來，她顫抖的手摁了一下，原來是穆靜問她在不在家，要不要一起出來吃夜宵。

看來穆靜還不知道這件事。周小舟回復了一句“好的”，她的心一放，又猛地一提。

現(xiàn)在要當作無事發(fā)生和穆靜見面嗎？還是要在評論區(qū)回復一句防止輿論發(fā)酵？可是自己原本就是以穆靜為原型發(fā)布的動態(tài)啊，明天就會有人去問她了，自己在論壇上營造的人設就會崩塌，粉絲們會不會都成為黑粉？但要是……

周小舟一雙漆黑的眼眸中發(fā)出一絲光亮。

要是，讓穆靜在這之前“認”下這個論壇賬號呢？

只是要好好想一想，如何和穆靜說這件事。

周小舟剛走出小區(qū)，就被穆靜一把拽住手腕：“附近新開了一家砂鍋粥，咱們?nèi)L嘗。”

粥鋪里，穆靜大快朵頤，周小舟卻食之無味。粥煮得很好，大米清香撲鼻，周小舟拿著勺子在碗里攪動幾下，吃了幾口就放下了。

“我有事對你說。”兩個人同時開口。

她們都愣了一下，穆靜點點頭：“小舟，你先說吧?！?/p>

4

“我有一個幾千粉絲的論壇賬號，你知道嗎？”

“是嗎？我關(guān)注一下。”穆靜打開手機軟件。

周小舟攥了攥拳頭：“你先別看。我必須承認，最開始和你交朋友的原因是，我在觀察你的生活，我希望利用你的形象在網(wǎng)上打造出屬于我的完美形象。但是，最近好像有人懷疑那就是你的賬號了?！?/p>

穆靜好久好久沒說話，周小舟內(nèi)心情緒涌動，終究化作唇邊沉沉的無奈的低喃：“像你那么光芒萬丈的人不會明白我的，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無人在意，我希望得到別人的認同，我渴望被人關(guān)注，所以我才會……”

“你是說，你和我交朋友，是利用我？為了模仿我？”穆靜站起身頓了頓，才又開口，“我從小到大，因為抽搐的毛病，從來不敢和誰說心里話。你只看到了我人緣好，但那些也是我費心經(jīng)營的假象啊。因為我想我只有做到最好，未來萬一別人發(fā)現(xiàn)我的病了，也會在驚恐之余，有那么一點點的可能，想起我的好?！?/p>

說完，也不等周小舟回應，穆靜后退一步，跌坐在凳子上。她仰起頭，手指覆在眼睛上，淚水滑落：“這一切都是假的，你告訴我這一切都是假的，我真的拿你當朋友啊?！?/p>

“可是如果你拿我當朋友，你就認下這個賬號好不好？防止那群粉絲繼續(xù)深扒下去，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撒謊，好不好？你幫幫我？”

手機里論壇的消息一條又一條，已經(jīng)有一些網(wǎng)友提出疑問：那些遮住臉的自拍和穆靜本人其實不像。周小舟慌張極了，她害怕被別人拆穿自己的偽裝，所以她將糟糕的情緒一股腦地塞給了穆靜。

穆靜喉嚨發(fā)緊，無聲的眼淚忽而轉(zhuǎn)至哽咽，一波又一波。她喘不過氣來，只能微張著嘴，才能讓新鮮空氣擠進來。

“如果不幫你呢？周小舟，你會怎么做？”穆靜吸了吸鼻子，她的眼神中有一閃而過的渴望，渴望周小舟說出那句話—“那也沒關(guān)系。”

但周小舟已經(jīng)被那群粉絲的評論沖昏了頭腦，她已經(jīng)迷失在自己編織的假象中了。她明明也是心疼穆靜的病的，但偏偏這個時候，卻說出了最狠毒的話：“我會把你時不時抽搐的事情公開，但你要是幫我……”

“好了，不用說了，你把賬號密碼給我，我會幫你發(fā)布一條聲明，并附上自拍，以后這個賬號還是你的，你想怎么經(jīng)營就怎么經(jīng)營吧?！?/p>

“對不起。”周小舟低下頭，輕聲說。

穆靜腳步頓了一下。

很輕很輕的三個字，她們卻都明白它的所有含義。對不起，一直以來欺騙了你；對不起，是我自私，親手毀掉了我們的友誼；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再說什么都沒用了。

穆靜嘆了口氣：“不用覺得抱歉，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闭f完，她又突然笑了一下，繼續(xù)說：“但這段時間和你相處，我覺得挺劃算的。”

周小舟望著穆靜，穆靜也望著她。

穆靜的眉頭舒展開了，過去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場夢。

假面具被撕破，氣氛反而空前地輕松起來。

但好像有什么東西變了，穆靜的眼神變得無比淡漠，看向周小舟時流露出的是懶倦的神情：“坐下接著喝粥吧，這里風大，一會兒就涼透了?！?/p>

5

周小舟用家里人的手機重新注冊了一個賬號，關(guān)注了“青爭”。她在等那個聲明，她也不知道穆靜會寫一些什么。

零點一刻，手機響了一聲提示音。

在周小舟耳朵里，卻好似突然打響的警鈴。她幾乎是用一秒的時間點進了那條動態(tài)：

大家好，我是“青爭”。其實大家猜測的沒錯，我就是穆靜，這個賬號記錄了我腦子里憑空出現(xiàn)的很多想法，我把那些大家從未在意過的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放到了這里，或許是有那么幾句話打動了大家，所以很榮幸，我收獲了你們。以后“青爭”還會持續(xù)更新，也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生活。還記得我發(fā)布的第一條動態(tài)嗎：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F(xiàn)在，我要加上一句：人也亦然，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的，有自己的閃光點，那么就好好愛自己，包容自己的不完美吧。

頭頂?shù)臒裘髁恋卣赵谥苄≈鄣哪樕?，她心里忽然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悲傷，仿佛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

是呀，世界上都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她卻希望自己能成為和穆靜一模一樣的人。

她從來沒有真正地去欣賞過自己，只是一味地靠著模仿來獲取網(wǎng)上的認可，還因為這樣弄丟了一位本應真心相待的朋友。

所以周小舟決定，下周開學她要去找穆靜道歉，挽回她們的友誼。

可是周小舟再也沒有在學校見過穆靜。她去找了穆靜的班主任，被告知穆靜因為病情，家里人把她帶到大城市去讀書了，那里醫(yī)療條件好，有80%的希望能治愈。

想必當時在粥鋪，穆靜想和她說的事情，就是這個吧？但事已至此，她們竟然連一次好好告別的機會都沒有了。

周小舟沒有再登錄過“青爭”，她開始把所有心思用在學習上。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當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時，她就不再平平無奇，變得很有魅力了。

很多同學因為她飛速進步的成績而羨慕她，周小舟也不再是班里的“邊緣人物”，而是成了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

每次她代表年級組向全校師生演講的時候，她總會在末尾加上一句：感謝我最好的朋友帶給我的力量！

中考結(jié)束后，周小舟考上了重點高中，她在假期里去做了近視眼手術(shù)，徹底摘掉了陪伴她好多年的黑框眼鏡。而且，她還跟著電視里的教程練習儀態(tài)，改善自己彎腰駝背的毛病。

某天她鍛煉回來，突然想給過去的那個自己畫上一個句號，把“青爭”的賬號注銷。于是，她登錄上了賬號，或許是長時間不更新動態(tài)，粉絲流失了很多，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失落，因為她現(xiàn)在已不在乎這些虛無縹緲的認可了，她很滿意現(xiàn)在的自己。

在注銷之前，鬼使神差地，周小舟點進了置頂那條動態(tài)的評論區(qū)，發(fā)現(xiàn)一直有一個叫“小粥粥”的賬號發(fā)布評論，大概每周都要發(fā)幾條。

“我今天去檢查身體了，醫(yī)生說我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我的病很快就會好的?！?/p>

“吃到了很好吃的椰子雞，分享給你?！?/p>

“哎呦，我這邊的炒菜館都好辣呀，有些想念喝粥的時光了。”

…………

看到這里，周小舟突然意識到，“小粥粥”可能就是穆靜，她也很想念自己，所以才會用這種“碎碎念”的方式分享她的生活。

周小舟眼眶一熱，顫抖著手打字，回復了她一句：“一切都好嗎？”

1分鐘、5分鐘、10分鐘，周小舟收到了回復。

“我很好，只是愈發(fā)想念你，我的好朋友。”

周小舟隔著屏幕，仿佛看見了穆靜的笑臉，她的話撞在周小舟的心湖里，泛起一層層漣漪。

“我也好想你，好朋友?！?/p>

就將這些遲來也遲懂的珍貴情誼，盡數(shù)交給這幾個字吧。

這一刻，她們都從短暫的回復中，讀懂了對方的思念。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