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剛一著陸,陳一苗打開手機,五封工作郵件,六個未接來電,七十二條新消息。陳一苗先給保姆周姐發(fā)信息,我媽身體狀況如何?好點沒有?周姐很快回復,阿姨早上的液體輸完了,這會看著精神比昨晚好一些,但還是低燒。一小時前醫(yī)生來巡房,說今天稍晚再做次透析,看肌酐值是否能降下來,再做判斷。這會阿姨睡著了。陳一苗給周姐轉了兩百塊錢,說,我媽就麻煩你照顧了,辛苦。有什么事你隨時給我打電話,我明天一早回北京。
乘客們拿著行李,先后下了飛機。陳一苗坐在座位上,打開筆記本電腦,讀取郵件。財務總監(jiān)發(fā)來下個月各部門預算匯總,用下劃波浪線標注強調說,Boss,要是還按目前這力度砸錢,繼續(xù)補貼用戶,線上線下鋪天蓋地投放廣告,賬上的錢最多還能撐三個月。若是不在四季度前抓緊完成新一輪融資,公司恐怕會遇到不小的麻煩。產品經理發(fā)來新的Demo(小樣),稱小程序3.0版技術上已沒有問題,管理層沒有新增修改意見,預計下周三可以內測,月底按時上線問題不大。人力資源負責人說,客服主管Lisa再一次提出漲薪,這已經是她半年內第三次提漲薪需求了。Lisa說,如果董事會不答應,不排除她帶著團隊集體跳槽去更大平臺的可能。
最后一封未讀郵件是品牌公關經理發(fā)來的,他一連發(fā)了十余張圖片,都是關于下周末舉行的一年一度行業(yè)峰會的當日流程。品牌公關經理在周報中寫道,老大,最新消息,峰會結束后主辦方新增了晚宴環(huán)節(jié),屆時據說國內排名前十、關注互聯(lián)網教育賽道的投資人都會參加。你若有興趣,我來對接。不過你要有意參加晚宴,本次活動預算估計至少增加15%。等你確認,祝你周末愉快。
陳一苗噼里啪啦敲擊鍵盤,又拿出手機,接連發(fā)出數條五十九秒的語音信息,他像是答卷的考生般,逐一回復。陳一苗正想著給他的合伙人也是公司副總的老鄭發(fā)條信息,他想讓老鄭出面,盡快約客服主管Lisa談一下,先答應她漲薪的要求,穩(wěn)住她同時暗示,就算到頭來她對加薪后的待遇仍舊不滿,獅子大開口執(zhí)意要走,也決不允許她帶走整個客服團隊,否則等著收律師函。這時空姐走了過來,彎下身,用職業(yè)的微笑柔聲提醒陳一苗帶好個人隨身物品,盡快離機。陳一苗環(huán)顧四周,除他之外,整架飛機空空蕩蕩。陳一苗站起身對空姐說了句抱歉,背上雙肩包快步走下飛機。
航站樓內,陳一苗掛斷與老鄭的語音通話,忽然感到陣陣刺痛感從脖頸襲來,他用手指肚搓揉了幾下太陽穴,略微舒服了些。前一晚在醫(yī)院,陳一苗幾乎沒有睡,前半夜趁周姐還在,他在走廊上開了當周管理層視頻會議,會后還抽空和值班醫(yī)生聊了下他媽媽李淑琴下一步的治療方案。凌晨三點,陳一苗吃了兩片褪黑素,斜靠在病房外的不銹鋼椅子上,歪著腦袋將睡未睡,隱約聽到屋內李淑琴喊,小苗,小苗,渴死我了,我要喝水。陳一苗一個激靈彈起身,趕忙倒了杯溫水喂李淑琴喝。水喝完,李淑琴又說病床睡得不舒服,后背硌得慌,陳一苗用遙控器調整床鋪。一會李淑琴喊,床太高了,脖子難受;一會又喊,太低了,腰疼死了。這樣折騰了半個多小時,直到李淑琴藥效上來,抱怨聲逐漸被呼嚕聲取代,后背濕透的陳一苗這才又坐下來,喝口水,喘口氣,一看表,已是凌晨四點,距離他要趕的早班機不到三個小時。陳一苗索性不睡了。他拿濕巾抹了把臉,在外賣軟件上點了培根三明治、煎蛋、熱美式咖啡當早餐。等餐之際,他在工作群寫了幾條關于即將上線的新產品的修改意見。陳一苗合上電腦,伸了個懶腰,窗外東方魚肚白。
乘機時陳一苗本打算補一覺,可一閉上眼,那一件件懸而未決的工作,猶如叛軍般蜂擁而上,搶占他的大腦。陳一苗打開遮光板,日光刺眼,萬米高空上,云朵層巒疊嶂。陳一苗忽然想起七年前在巴厘島,他三十歲生日那天,第一次高空跳傘,飄在云端的那個瞬間。
那時候多好啊,不能說是無憂無慮,但至少比現(xiàn)在強。那一年他還沒有孤身創(chuàng)業(yè),還在一家國營出版集團的市場部任職中層。雖說賺得不多,可所承受的壓力也遠沒今日這么大。一到晚上六點,他會準時打卡下班,睡前還能喝杯冰鎮(zhèn)啤酒,追兩集熱播劇放松一下。那一年,他和古雅莎新婚燕爾,陳一苗怎么看古雅莎怎么喜愛,每晚入睡前他不和古雅莎膩歪一陣、做愛做之事,他是不會鳴金收兵的。那時的陳一苗哪會想到,他和古雅莎的夫妻之情只存續(xù)了短短四年,第五個結婚紀念日還沒來得及慶祝,他倆就一拍兩散,相忘于江湖。也是在那一年,陳一苗媽媽李淑琴在京城開起第二家飯店,成天風風火火,精神矍鑠,為了能多賺錢,時常忙到忘記喝水吃飯,絲毫看不出日后會得腎病。而現(xiàn)今的陳一苗,時常覺得自己就是一臺不帶感情、直來直去、解決種種棘手問題的機器。他每天睡眠少得可憐,只要睜開眼,手機里準會塞滿新的一天待處理的工作事宜,母親李淑琴的牢騷,以及各類意想不到的突發(fā)狀況,都等著他做決策,給反饋,容不得他片刻喘息。
又有新消息,是剛交往不久的女友艾靜靜發(fā)來的。
一苗哥,你這會在忙嗎?我和閨蜜在三里屯逛街呢。我看上一件襯衣,很適合這個季節(jié)穿,我的選擇障礙癥犯了,糾結該買粉色好呢,還是藍色。你的審美一直在線,你抽空幫我選一件,好不好?拜托拜托,你最好啦。
與古雅莎離婚后,陳一苗單身近三年。也不是刻意不想找,創(chuàng)業(yè)初期,陳一苗心里只裝了一件事,就是怎么讓公司活下來,走得快一些。陳一苗日常都專注在事業(yè)上,感情世界自然荒蕪。除了李淑琴和日常工作中難免交集的女同事外,差不多一年,陳一苗都沒和異性接觸過,更別說約會談戀愛了,直到艾靜靜出現(xiàn)。
算起來,艾靜靜小陳一苗整一輪,兩個人確定戀愛關系不久,有一次陳一苗對艾靜靜開玩笑說,我初一暗戀初三學姐那會兒,你剛出生。陳一苗和艾靜靜相識于幾個月前的一次行業(yè)媒體采訪。在那之前,品牌公關經理不止一次煞有介事地對陳一苗說,老大,講真的,我給你說的這家媒體在圈內很有話語權,有好幾個初創(chuàng)公司的A、B輪,都是投資人讀了這家媒體的相關報道產生了興趣,繼而深入了解,最終決定投錢入局的。你得快點做決定,我還給你安不安排專訪?別等到競品捷足先登,做了獨家專訪引起轟動,咱倆抱頭痛哭也于事無補。末了,品牌公關經理還八卦地壓低嗓門說道,據小道消息,這家媒體的女創(chuàng)始人與咱們公司的金主爸爸——投資人Peter好上了。兩個人不久前剛從三亞度假回來,情侶鉆戒都戴在手上,別說我沒提醒你啊。
陳一苗被品牌公關經理的話唬得一愣一愣,也就沒再多猶豫,同意了他申請的一萬塊公關經費。為表重視,陳一苗特意為那次采訪剪了新發(fā)型,他按約定好的時間,提前到達咖啡館,等候記者到來。
品牌公關經理在微信上說,已安排好該媒體的資深記者,會對陳一苗進行一對一的深度專訪。資深記者這個Title讓陳一苗先入為主地認為,待會出現(xiàn)的會是位德高望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學者型記者老師。所以當艾靜靜推開咖啡館的木門,探出腦袋與他四目相對,向他揮手示意時,陳一苗一下原地愣住。作為一名記者,艾靜靜長得過于漂亮了,她綁著馬尾辮,腳踩一雙運動鞋,像一只漫步在森林小溪旁飽食后的小鹿,步伐歡快、輕盈。
采訪過程很順利,艾靜靜按照事先擬好的提綱發(fā)問,陳一苗自然對答如流。共進午餐時,陳一苗從閑聊中得知,讀新聞專業(yè)的艾靜靜大三就來這家媒體實習,雖然她研究生畢業(yè)也就一年,卻已有了五年的從業(yè)經驗,采訪過大大小小幾十個創(chuàng)業(yè)團隊,其中不乏現(xiàn)已成為“獨角獸”的知名企業(yè)。
采訪過后的第三天,艾靜靜就傳來稿件,陳一苗逐字逐句細讀了一遍,除修改了幾處暫時不方便對外公布的運營數據外,對稿件他基本上沒有大的改動。陳一苗暗暗佩服艾靜靜的職業(yè)素養(yǎng),想不到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寫出的新聞稿件竟這般沉穩(wěn)老練。
艾靜靜寫的那篇采訪稿一經發(fā)表,十個小時內閱讀點擊率破七萬,多家業(yè)內媒體紛紛轉載。一周不到,兩家國內排名靠前的基金公司投資經理主動聯(lián)系陳一苗,說讀了那篇專訪,有興趣進一步了解陳一苗和他的團隊目前正在做的這個項目。這一波品牌曝光度及傳播效果,完全超出陳一苗的預期。大喜過望的他特意選在一個周五的晚上,請艾靜靜吃了頓高級日本料理,并代表公司,隨餐贈送了她一部剛上市不久的智能手機,以示謝意。
那頓答謝宴過后,陳一苗時不時會分享轉發(fā)投融圈的新聞動態(tài)給艾靜靜,借機和她閑聊幾句。這么聊了半個多月,陳一苗開始有目的地接觸艾靜靜,主動對她噓寒問暖,關心她的日常起居。艾靜靜也配合默契,至少沒表現(xiàn)出討厭陳一苗的跡象,這讓陳一苗追求她的步伐逐日加速。
盡管之前有過一段婚姻,但對艾靜靜起心動念后,陳一苗悟出一個道理,當你心里真正裝著一個人,所謂的工作忙碌,沒時間戀愛,只不過是自欺欺人。真喜歡一個人,你會情不自禁想要聯(lián)系她,會想念她,會在吃飯時放下筷子,會在過馬路時放緩腳步,會在冗長的會議間隙想盡一切辦法見縫插針,第一時間回復她的消息。不管晚上工作到多晚,陳一苗都會準時和艾靜靜說晚安,早上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候她早上好。這么一來二去,喧囂都市里,兩個孤單的靈魂越靠越近。一次午夜電影散了場,戶外電閃雷鳴,風雨交加,陳一苗脫下西裝外套,給艾靜靜遮風擋雨。等跑到車內,他和她還是淋濕了頭發(fā)。車載空調暖風一吹,昏黃路燈影影綽綽,陳一苗不再壓抑自己的欲望,順勢擁吻了艾靜靜,一錘定音,升華了兩個人的男女關系。
小孩子才做選擇,你要是喜歡,兩件都買。陳一苗先是輸入兩千,停頓了下,修改了金額,給艾靜靜轉了一千五。緊接著,他雙擊手機屏幕,放大艾靜靜剛發(fā)來的試衣自拍照。陳一苗毫不關注襯衣的款式和顏色,他只顧欣賞艾靜靜那漂亮的小模樣。
年輕真好啊,陳一苗心中默默感嘆。艾靜靜那精致的臉龐上滿滿的膠原蛋白,歲月還沒來得及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就連她雙眸放的光,都充滿了對未來人生的無限憧憬。
陳一苗正沉醉在艾靜靜那盛世美顏中,一個陌生電話號碼打來,他猛然想起,剛才飛行途中的未接來電就有這個號碼。他趕忙接通,電話中傳來他許久沒聽過的本地方言,陳總你好,我是任總任長安派來接您的司機小馮。我在乘客抵達處舉著寫有您名字的牌子等著您,您出來了嗎?
不好意思,稍等一下,我這就來。陳一苗加快步伐,朝出口走去。
李淑琴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十五歲那年,讀初中二年級的李淑琴積極響應“知識青年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口號,和七八個同班同學,抱著去郊外春游的心態(tài),乘火車換拖拉機再坐牛車,顛簸了三天兩夜,來到山西南部的山村插隊,成為一名光榮的知識青年。
插隊期間,李淑琴與大她三歲的本地小伙子陳援朝相識相知,相親相愛。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李淑琴本有機會落實政策返城回京,可那會她肚子里的陳一苗已有五個月大,李淑琴沒多做猶豫,果斷放棄了回北京的機會,心甘情愿地隨陳援朝在這座北方小城安了家,生根發(fā)芽。
陳一苗三十一歲那年辭去國企工作,帶著老東家的幾位前同事,又以兩場大酒為代價,邀來大學籃球賽上結識的計算機系博士生——師哥老鄭,聯(lián)合創(chuàng)辦了一家互聯(lián)網在線少兒英語培訓機構。產品架構并不復雜,借用視頻會議的模式,一名北美外教匹配兩到三名國內低齡學員,小班授課,解決國內非一線城市外教資源稀缺、家長又急于提高孩子英語口語水平的痛點?;蛟S是商業(yè)模式還算新穎,也碰上運氣好,趕上了風口,陳一苗和初創(chuàng)團隊成員僅用一個PPT,跑了三場路演,就引起圈內互聯(lián)網教育賽道投資人Peter的興趣,成功融到一百二十萬的種子基金。用這筆錢,陳一苗在五環(huán)邊上一棟老小區(qū)的頂層租了間不到七十平的小開間做辦公室,注冊了公司,當上了CEO。昔日同事對他的稱呼,也從直呼其名改口為老大、Boss。
陳一苗放棄旱澇保收的公職,走上創(chuàng)業(yè)這座獨木橋,李淑琴不但不反對,還以創(chuàng)業(yè)啟動金為名,真金白銀給了他二十萬。在李淑琴眼里,陳一苗這孩子多多少少遺傳了她的膽大以及他那早逝的老爹陳援朝的經商頭腦。
陳一苗他爹陳援朝人如其名,陳援朝年少時做夢都想當兵,一心想成為堵槍眼的黃繼光、“向我開炮”的王成那樣的解放軍戰(zhàn)士,手握鋼槍,保家衛(wèi)國??上ш愒錾聿缓?,他有個被定性為“走資派”的爹,入伍前的政審根本就過不了關。夢想被澆滅后,陳援朝認了命,經遠房親戚推薦,去了鎮(zhèn)上的供銷社,成為一名采購員,一年到頭走南闖北,銷貨趕集,一干就是八年。
到了九十年代,陳援朝憑借常年做業(yè)務員積累的市場經驗和敏銳的商業(yè)嗅覺,動用全家積蓄,又向親朋好友借了一筆錢,回到村里承包了全村沒人愿意碰的廢棄多年的小煤窯。三年不到,原本等著看他笑話的村民一個個眼巴巴地瞅著陳援朝成了偉人在南方畫圈后先富起來的第一撥人。陳援朝用發(fā)往全國各地的一車又一車煤炭換來的一張又一張“大團結”,在縣城投資了一家肉禽加工廠,買了套商品房,還給李淑琴開了全縣第一家炭火烤肉自助餐廳。在陳援朝的奮斗下,一家人日子過得算不上大富大貴,但起碼比那個年代小城里多數家庭的生活水平要高很多。
陳一苗高考的前三天,陳援朝為了能在兒子上考場前趕回來,在自湖南返鄉(xiāng)的高速公路上疲勞駕駛,出了車禍,意外身亡。李淑琴強忍悲痛,硬是沒在第一時間將此噩耗告訴封閉住校、備戰(zhàn)高考的陳一苗。等兒子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場,李淑琴這才在校門口身子一軟,癱倒在陳一苗懷中,放聲大哭。
李淑琴曾以為她這輩子不會再有可能回到故鄉(xiāng)北京,沒承想陳一苗爭氣,高考成績優(yōu)異,考取了北京某重點院校的電子商務專業(yè)。兒子先去了北京念大學,李淑琴前前后后折騰一年,將她和陳援朝經營的多年心血,變賣的變賣,清算的清算,就連在市中心高檔小區(qū)里那沒住幾年的大平層,都低價轉給了陳一苗的表姑。李淑琴十五歲無親無故,被歷史的洪流沖落到這座完全陌生的北方小城,四十五歲又因緣際會獨自返回北京。李淑琴像是跟誰賭氣一樣,回北京之前非要在這個小城不留下一絲痕跡,就好像這三十年只不過是大夢一場。
大二暑假,陳一苗陪著李淑琴乘公交車換地鐵,從東城到南城,前前后后看了北京城大大小小二十多個樓盤。經過多方比較,思前想后,最終在北四環(huán)外冠有“亞洲第一大社區(qū)”的小區(qū)落下腳。那套一百平出頭的二手房,幾乎用光了李淑琴和陳援朝多年打拼攢下的家底。新家都還沒收拾利索,李淑琴就閑坐不住,她瞞著陳一苗,取出銀行卡僅存的,原打算日后養(yǎng)老用的錢,一咬牙一跺腳,租下小區(qū)外一間臨街門面房,開了個小飯館,午市賣山西面食,晚市啤酒燒烤、涼拼熱炒,干起了當年在小城時的老本行。
李淑琴本想著在北京能有個營生,只要不賠錢,每月要能再有點活錢進賬,就很滿足了。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小店還在試營業(yè)期,馬路對面的那幢寫字樓跟約好了似的,呼啦啦接連入駐了三家中外合資企業(yè)。每天中午一到飯點,店內擠滿了穿西裝打領帶用英文講著手機的高級白領。五十來平的小店,李淑琴憑借騰轉挪移的身法,才能將湯面一滴不灑,送到食客們的餐桌上。
也就用了一年,扣除房租、人工等成本開銷,李淑琴凈落三十來萬。她趁熱打鐵,出高價盤下隔壁被她擠到沒生意可做的那家東北麻辣燙,又開了一家重慶串串香火鍋店。當陳一苗大學畢業(yè)前夕東奔西跑去各大公司面試,網上投了上百份簡歷石沉大海之時,他的媽媽李淑琴已是在北京擁有一套房產、兩家飯館、兩輛車(其中一輛是進貨用的工具車)的成功女性。
車穿城而過,路過陳一苗曾就讀的高中,他透過車窗向前望去,高中畢業(yè)近二十年,學校周邊變得他幾乎認不出來。陳一苗讀高中時,校門外不遠處那條四百多米的街道,網吧、音像館、雞排店鱗次櫛比,也不知道是誰取的名,反正歷屆學生都稱那條街為“墮落街”。一到傍晚放學,落日夕陽下,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高中生,三三兩兩地布滿整條街。多少甜甜的初戀和真摯的友誼都在這條窄窄的小街上發(fā)生。初夏晚風吹來,空氣中都彌漫開荷爾蒙的氣味。而現(xiàn)在這里已經完全不是陳一苗記憶中的模樣,那一排排建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老式建筑早已拆除,那些承載他少年時代美好回憶的小店也如同冰雪融化、氣球升空般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以學區(qū)房為噱頭蓋的一棟又一棟毫無建筑美感可言的新樓盤。
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夏天,剛滿十八歲的陳一苗,頂著全市高考文科第七的頭銜,帶著一行李箱換洗衣服和幾本歷史讀物,在綠皮火車的硬座上哐當哐當了一天一宿,到達北京西客站,開啟了他的北上求學生涯。陳一苗離開時,老家是典型的北方五線小城,開車從城東到城西,就算堵車也用不了半小時。一到春天,黃沙卷著黃土,沙塵暴漫天。陳一苗上一次回老家,還是十年前他奶奶去世,身為兒媳婦的李淑琴一手操辦的老人的葬禮上。那之后陳一苗再也沒有回過這座小城。記得葬禮結束,在去往機場的路上,靠在陳一苗肩膀上的李淑琴自言自語說,小苗啊,你奶奶這一走,到我死之前,咱娘兒倆和這個地方不會再有半點關系了。陳一苗當時沒聽進去,時隔數年,望著車窗外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似乎懂了李淑琴那句話的弦外之音。
陳總,我們是直接去寺廟嗎?司機小馮開口,打破了車內的沉默,任總剛發(fā)消息給我,他還是建議您先去酒店辦理入住,下午任總要去稅務局開會,他說您先休息下,晚上他給您接風。
不去酒店了,麻煩你直接送我去廟里,我有事情要辦,稍晚我會和你們任總聯(lián)系。
說完這話,陳一苗注意到司機小馮透過后視鏡偷瞄了他一眼,像是用眼神詢問他,為何一下飛機就要急著趕往寺廟?去那里能辦什么事?
李淑琴病倒得毫無征兆,陳一苗是在某個加班的夜晚接到李淑琴打來的電話的,李淑琴帶著哭腔對陳一苗說,不知怎么了,她腿疼得站不起身;還說,她戴了小二十年,當初陳援朝送給她作為結婚紀念禮物的珍珠項鏈失手掉落,珠子四散一地。李淑琴說她這次病倒,恐怕兇多吉少。
李淑琴的話陳一苗并沒太往心里去,自從陳援朝去世,這些年來,李淑琴只要有點頭疼腦熱,都會習慣性上演這一出。起初陳一苗還會提心吊膽,次數多了,陳一苗漸漸咂摸出滋味,李淑琴生病難受只是表象,更多是對他習慣性撒嬌,希望能得到他及時的關注照料。反應過來的陳一苗,等李淑琴再抱怨身體不適,他會像對待女朋友般對李淑琴說吃止痛藥、多喝熱水、臥床休息等諸如此類看似在乎實則并不走心的“暖男”話語。
第二天中午,照料李淑琴的保姆周姐給陳一苗連著打了數個電話,他因開財務分析會沒有接上。散會后陳一苗趕忙回撥過去,電話中周姐聲音顫抖地說,阿姨發(fā)高燒了,體溫三十九度六,人昏睡過去,叫也叫不醒,你快過來一趟。
細細回想,這趟本不在計劃內的老家之行,發(fā)生得多少有些莫名其妙。放下周姐電話,陳一苗一刻也沒耽誤,在往回趕的路上聯(lián)系好救護車,一進屋就拉著李淑琴去了醫(yī)院。當晚李淑琴燒退了些,她注視著床邊的陳一苗,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般泣不成聲。陳一苗安慰李淑琴道,沒事的,在醫(yī)院觀察幾天,我就接你回家。李淑琴搖了搖頭,她雙手緊緊攥著陳一苗的手,像將軍下達任務,用命令的語氣說,小苗,我一閉上眼睛,就夢到你爸站在我身旁,給我剝我愛吃的香蕉。他往那一站,白色的確良襯衣,灰色綢子褲,黑色皮鞋擦得油光锃亮。他也不說話,就沖我樂,冒著傻氣。我還夢到你爸騎著他那嶄新的鳳凰牌二八自行車,我穿著我大姐送給我的那條紅色布拉吉,他載著我,在兩排白楊樹間的柏油路上騎啊騎,他帶我去公社附近山腳下的那座寺廟,看唐代的佛像,元代的壁畫……
小苗,我的好兒子,你替媽媽回趟老家好不好?去墓地看看你爸,給你爸燒點紙錢,念叨念叨,就說我還放心不下你,還沒等到你給老陳家留個后,生個孫子,我一時半會還不能去那邊找他,委屈他再多等我?guī)啄?,等我看到你事業(yè)有成,有了小孩,我放下心了,準去陪他。跟你爸聊完,你再去一趟我和你爸當年常去的那座寺廟,那座廟離你爸那地兒也不遠,四五里地。你替我給佛祖上炷香,代我向佛祖請愿,就說我李淑琴如果能順利度過這一劫難,能讓我再對付活個十年八年,我發(fā)誓我余生不殺生,只吃素,等我病好了,我親自去還愿,我找戲班唱三天大戲,感謝佛祖保佑。
陳一苗以為李淑琴燒癔癥了,說胡話,他沒把李淑琴的話當回事??山舆B兩三天,李淑琴只要醒來,看到陳一苗就問他,你怎么還不回老家,還不去給佛祖燒香,不去看你爸,你是不是不希望我好起來?等你沒媽媽了,你得多可憐啊……
陳一苗覺得李淑琴的要求匪夷所思,甚至有些可笑,他耐著性子,以公司事情多走不開為由應對她。沒想到前天晚上,李淑琴平躺在病床上,雙手作揖,用近乎哀求的目光注視著陳一苗說,小苗,算媽媽求求你了好不好?媽媽心里很清楚,這一關我很難熬過去,媽媽實在是疼得受不了,骨頭里像是有千萬只螞蟻爬來爬去。你是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也是唯一的親人,只有你替媽媽回去一趟,燒香拜佛,求佛祖保佑我,我才有可能活下去。李淑琴面容憔悴,一夜之間像老了好幾十歲。陳一苗忍不住掉下眼淚,連連點頭說好。他輕輕撫摸李淑琴的額頭,如同他小時候做噩夢半夜驚醒,李淑琴哄他那樣。
陳一苗答應李淑琴,等他回到老家,一刻不緩先去廟里完成她交代的任務。他會拍照片,錄制視頻給她看,讓她安心養(yǎng)病。陳一苗當著李淑琴的面,訂了隔天一早回老家的機票,他心中暗想,剛好是個周日,就當出趟短差,快去快回,趕得上周一的新品研發(fā)會。
大雄寶殿內,陳一苗掃了貼在功德箱上的二維碼,支付了五十塊錢,在一位看上去年齡并不大的僧人那里換來三炷香,借酥油點燃。佛祖在上,陳一苗下跪,虔誠磕頭。
陳一苗舉香過頭頂,仰望佛像,內心默默祈禱,望佛祖保佑李淑琴早日痊愈,身體健康。陳一苗再磕頭,求佛祖保佑自己創(chuàng)業(yè)路上一順百順,持續(xù)得到資本青睞,拿到新一輪風投。正當陳一苗琢磨第三個愿望該許什么好,褲兜內傳來有節(jié)奏的振動感,陳一苗試著忽略這煩人的插曲,可隨之而來的刺耳手機鈴聲,響徹肅靜的佛殿。真是拜佛都不得清靜,盡管身旁別無他人,陳一苗還是不自覺皺了皺眉,他顧不上再許愿,一個箭步躍到香爐前,匆忙上了香,轉身朝室外走去。
不知何時,空中落下細雨,微風掠過樹梢,便有了幾分涼意。陳一苗掏出手機,電話是古雅莎打來的,他并沒有馬上接通,也沒掛斷,任鈴聲一遍遍循環(huán),響個不停。陳一苗走到寺廟后院的樹林,在一張石凳上坐了下來,猛灌了幾口水,又刷了刷朋友圈,這才不慌不忙,接通古雅莎的來電。
姓陳的,發(fā)信息你不回,打語音你不接,故意躲著我是吧?電話那端,古雅莎劈頭蓋臉地問。
有事說事,沒事我掛了,我在忙。陳一苗并不想與古雅莎過多糾纏,要能和她說得清楚,當初也不至于因為一點小事兩人爭吵不斷,繼而離婚。
誰不忙?全天下就他媽你最忙?你說找你什么事?跟我在這裝傻呢?有勁沒勁?今天幾號了?說好的每月十號給我還錢,這都過去一周了,姓陳的,你想賴到什么時候?
古雅莎語速極快,根本不留空隙給陳一苗回嘴。接這通電話前,陳一苗已預想到古雅莎聯(lián)系他,除了要他還錢,不會再有其他事??烧娈斶@話從古雅莎口中說出,他還是瞬間來了氣。陳一苗剛想回懟古雅莎幾句,抬眼望見前方涼亭上的匾額,用草書寫的兩個大字——靜心。陳一苗像是被點化,罵人的話到了嘴邊又生生吞咽下去。他把手機放在身前的石桌上,按下免提鍵,任由電話里古雅莎新賬舊傷一起算,喋喋不休,罵個不停。
說話啊,別給我在那裝傻充愣!陳一苗我警告你,你今天不把錢打過來,明天我就飛去北京,到法院告你。我還會去你公司,把你做過的那些齷齪、見不得人的事統(tǒng)統(tǒng)告訴你的同事下屬。讓他們瞧瞧,看上去人五人六表面光鮮的你實際上是個多么惡心的偽君子。
陳一苗輕咳一聲,插話說,古雅莎,我媽病了,初步診斷為急性腎衰竭,醫(yī)生說不排除尿毒癥的可能。這幾天她的住院費、醫(yī)藥費我墊了不少,欠你的錢我從不會忘,這個月你能不能緩我?guī)滋??十天,就十天,十天內我肯定一分不差地轉給你。
陳一苗,我去你大爺,別一找你要錢你就推三阻四、編來騙去。兩個月前你沒按時給我打錢,找的理由是你公司現(xiàn)金流出問題,你拿錢填了進去。上個月,你說的是你研究生導師孩子遇車禍住院,你給你導師轉了兩萬塊錢。這次你更惡心,拿你媽生病當擋箭牌了?你還是不是個人?為了不還我錢,什么喪良心的話你都敢編啊?我當初和你離婚簡直離得太對了,你這樣的男人還活著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你真是惡心他媽給惡心開門——惡心到家了。
古雅莎越罵越難聽,陳一苗終于還是沒有忍住,沖著電話里的古雅莎破口大罵。不等古雅莎回嘴,陳一苗掛了線,將手中的礦泉水瓶狠狠砸向地面,一腳踢飛,憤怒感這才減輕了一些。陳一苗這一舉動驚飛了草地上覓食的鳥群,也引來剛才遞香給他的僧人,只見那僧人站起身,左手食指放在嘴前,朝陳一苗做了個請安靜的手勢。陳一苗向僧人點了點頭,他坐回石凳上,掏出一支煙正要點燃,忽想起仍身處佛門凈地,便悻悻然作罷。
新消息提醒聲此起彼伏,不用看也知道是古雅莎換了戰(zhàn)場在繼續(xù)咒罵他。冷靜下來的陳一苗沒再理睬古雅莎,他給公司財務撥了電話,讓財務提前預支他下個月的工資。接著,陳一苗在幾個線上借貸平臺來回拆借,一通操作下來,半個多小時湊了五萬塊錢。陳一苗上一秒微信轉賬給古雅莎,下一秒就被古雅莎領取,還跟了個比中指的青蛙表情包。
當初相愛,兩個人有緣能在一起,全憑古雅莎的主動。一次班級聚餐,古雅莎將自個兒灌醉,一頭栽倒在挨著她坐、也喝了不少酒的陳一苗懷里,當天晚上兩個人干柴烈火,生米煮成熟飯。后來離婚也是古雅莎提的,借口說了一堆,歸根結底,她既嫌棄陳一苗給不到她優(yōu)渥的物質生活,也抱怨他提供不了足夠的情緒價值,兩個人在一起的生活質量遠不及各過各的瀟灑,分開反而是更好的選擇。
平心而論,古雅莎想要的百萬豪車,四環(huán)內的大House,節(jié)假日能出國度假的中產生活,創(chuàng)業(yè)初期的陳一苗確實有心無力,踮著腳尖也給不了,更別說是在紙醉金迷的京城了。這一點陳一苗認了,既然人家要的咱給不起,那就不觍著臉拖著另一半不放手,倒不如大大方方送對方一程,給她創(chuàng)造追求幸福人生的條件,也不枉相愛一場。
古雅莎不愧是大學期間年年一等獎獎學金的得主,與陳一苗離婚分割財產,她小到一臺空氣加濕器,大到陳一苗創(chuàng)業(yè)前期動用的夫妻共同財產,都一清二楚地列了張明細表。好在房子是李淑琴全款所購,陳一苗還沒來得及過戶,更別提在房產證上加古雅莎的名字,二人就緣分已盡,天各一方了。
領完離婚證第二天,古雅莎就買票回了湖北老家。她站在民政局外的臺階上,同陳一苗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陳一苗,你我夫妻一場,我對你仁至義盡,你說你創(chuàng)業(yè)需要錢,一時給不了我。行,我給你兩年時間,兩年內你按照離婚協(xié)議約定,把該還我的錢如期還我,直至還清,咱倆一筆勾銷,今生兩不相欠。你要是敢拖欠或耍賴不還我,那就別怪我不念舊情,我拼了命也要搞死你。
陳一苗和古雅莎已從夫妻成為陌路人,有一件事,陳一苗至今還是不明白,古雅莎所謂的他提供不了的情緒價值,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剛出寺院山門,陳一苗一眼就望見山坡下空地上站著的發(fā)小任長安。任長安顯然也看到了陳一苗,朝他揮舞雙臂。陳一苗拾階而下,任長安也一路小跑上前,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又是握手又是擁抱,好不親密。寒暄過后,陳一苗注意到任長安身后還站著一個瘦高個男人,看氣質不像是他的隨從,且看著眼熟。不等陳一苗開口詢問,高個男笑容可掬地對陳一苗說,老同學,還記得我嗎?陳一苗仔細打量著他,努力回想,還是叫不出名字。任長安邊給陳一苗點煙邊說,一苗,我給你點提示,高考前最后一次摸底考試,你第三,他第四。
徐胖子,徐志斌。陳一苗脫口而出,我的天,我記得讀高中那會你又高又壯,你往籃筐下一站,橫在那里,誰都搶不到籃板球。你怎么瘦成這個樣子了?
不等徐志斌回答,任長安接過話茬,高中畢業(yè)到今天,這一晃,咱仨得有小二十年沒見過了,彼此變成啥樣都很正常。就比如說一苗,咱陳總,從小優(yōu)秀到大,現(xiàn)在可是北京乃至全國有名的杰出青年企業(yè)家,互聯(lián)網風云人物。陳一苗剛想自謙幾句,任長安拉開車門,示意他上車再說。
陳一苗與任長安小學同班,又一同讀了初中。高中三年,任長安和徐志斌一塊兒坐了兩年,陳一苗坐他倆后排,三個少年很快熟絡,成為無話不說的好哥們。因三個人的座位呈三角狀,任長安便給他們這個小團伙取名為“三角幫”。
陳一苗、任長安、徐志斌三個人是彼此最好的青春的見證者。無論在校內還是校外,三個人有事沒事都混在一起。他們一起打籃球,一起和社會不良少年斗毆,一起翹課比賽臺球、玩街邊電子游戲機,一起蹲在長得像港星梁詠琪的?;议T外,輪著抽同一支煙,等著巷子口?;ǖ暮鋈怀霈F(xiàn)?!叭菐汀钡年P系一直持續(xù)到高中畢業(yè)。高考過后,他們中間成績最好的陳一苗去了北京,學校雖然遠在京郊,但怎么說也是首都高校,鯉魚躍了龍門,陳一苗也一舉成為親朋好友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徐志斌學習成績其實一點也不遜于陳一苗,用他自己的話說,要不是高考那兩天他得了熱傷風,狀態(tài)不佳,臨場發(fā)揮失常,考得不理想,家人又不同意他復讀一年,他也不會退而求其次,去省城的一所師范大學讀新聞專業(yè)。大學一畢業(yè),徐志斌就回到家鄉(xiāng),先是去了市委宣傳部下屬的一家報社任職記者,三年后考上市電視臺編制,不到四十歲就已是兩檔電視欄目的制片人。
家里世代經商的任長安,讀不進書,高考毫無懸念名落孫山,他拒絕了老爹安排他去澳大利亞某野雞大學鍍金的機會,十九歲就跟著他那開著全市最大汽車租賃公司的小叔,做起了租售二手車的生意。按說任長安在三個人中最沒存在感,他既沒有陳一苗那燙金的文憑,也不像徐志斌有著光明的仕途,可現(xiàn)如今的任長安卻是兩百多名員工口中的任總,除了本市最大的二手車交易中心,任長安還運營管理著市內十多家連鎖生鮮超市、四五家品牌餐飲店。徐志斌負責的新聞訪談欄目,曾多次以本地優(yōu)秀年輕企業(yè)家為題報道過他。在小城這一畝三分地,任長安算得上是一號人物。
一苗,這次回來能多待幾天不?
問話的是徐志斌,他并沒等到陳一苗的回應。一上車,陳一苗就掏出手機,低下頭回復微信消息。市場部負責人一連甩來數條關于新產品的負面新聞鏈接,怨聲載道,老大,這都第幾回了?你很清楚這個Case的重要性。我們市場部前前后后跟了快兩個月,本來定的是后天簽合同,就在剛剛,對方校領導將這些負面新聞直接轉發(fā)給我,說他們還要再開會,研究研究。老大,你成天逼我,朝我要業(yè)績,要結果,要市場份額,這我都認可,也理解你。我?guī)е袌霾康哪菐偷苄謧儯影嗉狱c、沒日沒夜地攻城拔寨,一個城市接一個城市,一所學校接一所學校地死磕。就說這一次,這可是北京海淀最牛的小學啊,眼看我們就要拿下,和校方說定了咱們產品下周進校,鋪兩個年級,十六個班。這倒好,競品公司雇了幫水軍,坐在空調房,喝著冰咖啡,找了幾家無良自媒體栽贓造謠,發(fā)了這幾篇破文章,我們前面做的所有努力全部白費。我就想知道,咱公司養(yǎng)的那幫公關團隊都是干什么吃的?輿情監(jiān)督這么簡單的事不會干嗎?公關部那幫少爺少奶奶們能不能少吹點牛多干點實事?這么重要的危機公關沒人負責嗎?老大,這件事你要不給我個說法,這活我沒法干了,我辭職。
陳一苗大腦飛速運轉,想著該如何先熄滅市場負責人的火氣。陳一苗想得過于專注,以至于坐在副駕駛的徐志斌連著問了他兩遍這次回來能待幾天,他都沒有聽見。還是一旁的任長安打了圓場,他拖長語調說,老徐啊,一苗這次回來呢,專程辦事,他今天到,明天早上就要回北京了。不過今天晚上他應該沒有事,咱兄弟三個好好敘敘舊,喝一場,熱鬧下。
一苗真是大忙人,來去匆匆,既然回來了,不能多待幾天再走?也給我個表現(xiàn)機會嘛。徐志斌追問。
任長安瞟了陳一苗一眼,看他依然低著頭,雙手在手機屏幕上上下翻飛,便又開口道,老徐,你要知道,人家一苗在首都北京搞的可是互聯(lián)網,干啥都是互聯(lián)網節(jié)奏,主打的就是一個快速,高效,講究投效比。哪像咱倆這小地方的人,視野窄,心眼多,干個啥都拖拖拉拉,能明天做的,今天決不提前完成。更沒個啥理想抱負,每天就吃吃喝喝,摟摟抱抱,今朝有酒今朝醉,混吃等死。
任長安這番話引得徐志斌放聲大笑,陳一苗總算安撫住市場負責人,他搖下車窗,晚風拂面,吹得人有了困意,情緒也隨之平緩下來。陳一苗收起手機,對任長安和徐志斌說,不好意思啊,公司臨時有點事,忙著處理了下,你們聊什么呢,笑得這么開心?
陳一苗話音剛落,任長安一把摟住他的脖子,像高中那會一樣,嬉皮笑臉地對他說,回老家了就別忙工作了,錢哪兒能賺得完。放松點,從此刻起,你不再是什么陳總,什么互聯(lián)網新貴CEO,你就是我們認識的那個陳一苗,咱鐵三角又回來了。今晚聽我安排,都嗨起來,不醉不歸。
晚餐任長安以給陳一苗接風為由,在自家經營的飯店請客做東。踏進包間,眼前那偌大的餐桌,古色古香的室內裝飾風格,就引得陳一苗驚嘆聲連連。任長安顯然對陳一苗的反應十分滿意,他大笑著說,你這北京回來的企業(yè)家,什么大場面沒見過,我這小小飯店招待不周,你多擔待。
陳一苗并不是刻意,也沒必要討好任長安。在北京這些年,大學期間,三餐大多在食堂解決,近兩年創(chuàng)業(yè),除了節(jié)假日或團建聚餐能去趟網紅餐廳打卡,其余日子里,陳一苗通常都靠外賣填飽肚子。就連當初天使輪融資成功,團隊慶功宴,也只不過是在公司樓下的一家徽菜館簡簡單單點了幾道菜。這么大且裝修考究的包間,他還真是頭一回見。
陸續(xù)有人進入包間,每到一位,任長安就拉至陳一苗身邊,樂此不疲和他玩著猜對方是誰的游戲。男同學還好說,盡管有人發(fā)際線后移得略顯夸張,有人啤酒肚大得像懷胎十月,但只要認真回想,再加上一旁有人稍加提醒,陳一苗還是能一一對應出誰是誰。女同學們個個都是有備而來,盛裝出席,可陳一苗一個也認不出來,甚至面對面站著,女同學笑容都僵在臉上,他還是說不出對方的名字。女同學們不得不放下刻意的矜持,圍成一圈,爭先恐后地朝他做著自我介紹,個別女生還不忘嗔怪他,說真是生意做得大了,成北京人了,就不記得老同學了。
陳一苗連連道歉,他用眼神向任長安求助,任長安心領神會,他摟著陳一苗肩膀,一臉壞笑說,美女們,放十年前你們個個都是女神,是我們男同學心中的白月光,可如今你們人均結婚兩次,有的已是兩個孩子的媽,還有的再過幾年就要當奶奶了,陳總快二十年沒和你們見過面,高中那點殘存的回憶早都斑駁褪色了,他日常工作又那么繁忙,運營著市值上億的大公司,想不起你們這些老姐姐、小阿姨,再正常不過了,你們有容乃大,多多包涵,不要挑禮。
不等任長安說完,女同學冷油炸熱鍋,對他又踢又打,都七嘴八舌臭罵他。任長安似乎并不在意,還有點樂在其中,像是在等這一刻的到來。一旁的陳一苗略顯尷尬,他背過身,掏出手機翻看微信朋友圈,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主位坐的自然是任長安,陳一苗與徐志斌在任長安左右兩邊入座,其他同學互相謙讓了一番,漸漸安靜了下來。按老家的酒桌規(guī)矩,酒局伊始,主客要共飲三杯,且每一杯酒都有個說法,通常會由組局者提。第一杯酒任長安提議,歡迎老同學陳一苗衣錦還鄉(xiāng)。第二杯酒,任長安讓陳一苗講幾句,陳一苗一陣推脫,看任長安過于堅持,他只好端起酒杯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第三杯輪到徐志斌,至于他說了什么,陳一苗一句也沒入耳,他點開微信,快速讀完艾靜靜發(fā)來的信息。
艾靜靜七七八八一連發(fā)了數條信息,中心思想可歸納為她這個月的工資用來報瑜伽班以及換了臺筆記本電腦,以至于這一季的房租逾期未交,那個五十多歲的油膩房東隔三岔五上門催繳,她不堪其擾,甚至懷疑房東對她有圖謀不軌之意。艾靜靜問已經算是男友的陳一苗是否方便,幫忙墊付下兩萬三千塊的房租?艾靜靜說,一碼歸一碼,這筆錢日后她一定會悉數奉還。艾靜靜發(fā)來幾張她的自拍照和一段舞蹈小視頻,附言寫道,謝謝親愛的今天送我的新衣服,我很喜歡,也送你個小福利,希望你也喜歡,嘻嘻。愛你喲,比心。
陳一苗一目十行瀏覽完艾靜靜發(fā)來的信息,拿起杯子喝了口橙汁,用一分鐘快速梳理了現(xiàn)階段他和艾靜靜的關系。和他的前妻古雅莎相比,艾靜靜年輕貌美、聽話乖巧等顯而易見的優(yōu)點不必多提,陳一苗也不否認,艾靜靜那干凈如藏有秋水般的雙眸,那筆直修長的美腿,無不讓他深深著迷。盡管如此,或許是陳一苗更多的熱情都放在事業(yè)上,亦或許和他上一段失敗的婚姻有關,陳一苗始終很難自我說服將他對艾靜靜的迷戀歸結為愛情。陳一苗內心清楚,艾靜靜之于他,如同夏日海邊的冰鎮(zhèn)啤酒,寒冬雪夜熱氣騰騰的涮羊肉,不過是疲憊生活中的片刻慰藉。一旦這種心照不宣、各取所需的平衡被打破,陳一苗會當作列車到站、電影劇終,立刻離場,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陳一苗沒有回復艾靜靜,他將手機調成靜音模式,倒扣在餐桌上,隨后起身,笑臉盈盈,迎接排著隊給他敬酒的女同學。
不斷有人來到陳一苗身旁,與他碰杯敘舊。陳一苗喝完一杯,剛坐下來還沒顧得上吃一口,就又聽到有人在身后喊他的名字。那場景和當年讀高中時,身為英語課代表的陳一苗聽全班同學挨個背誦課文極為相似。酒過三巡,男人們攀著關系,一個比一個能吹,女人們聊各自的孩子,話里話外暗暗較勁誰家老公賺得多。等陳一苗喝干徐志斌敬他的那一杯酒,他瞥了眼腕表,已過晚上八點。若是平日在北京,這個點他不是在和公司管理層開會,就是在見投資人的路上。自從走上創(chuàng)業(yè)路,陳一苗幾乎沒有在晚上十點前離開過辦公室。就算是周末,他也會一早來到公司,回復各部門負責人的郵件,寫下一周的工作計劃。有時候他干脆什么也不做,站在落地窗前望著高架橋上的車水馬龍發(fā)呆,內心也會感到無比踏實充盈。而此時的陳一苗帶著三分醉意,強忍著莫名的煩躁感,想著該找什么理由逃離這簡直是浪費生命的無聊飯局。
飯局何時結束的,又是怎么坐上任長安的車來到洗腳城的,陳一苗是一點印象也沒有。待他從環(huán)境曖昧的沙發(fā)床上醒來,瞇著眼睛看到的,是一個黝黑的矮個女人正在賣力地揉捏他的腳。并排躺著的任長安呼嚕聲震天,陳一苗喊他的名字,一聲高過一聲,也未能將其叫醒。
陳一苗晃了晃腦袋,酒精造成的麻痹使他的后腦勺像是挨了重物擊打般,傳來比上午在機場那陣還要痛的針刺感。他按了按太陽穴,在枕頭下摸出手機,已近午夜,可能是太困的緣故,他竟一覺睡了兩個小時。在他睡著期間,又有十多通未接來電。陳一苗以為酒喝多了,昏暗光線下看花了眼,他找來眼鏡戴上,定睛一看,除了未接電話,還有數條未讀信息,基本上都是保姆周姐發(fā)的。陳一苗忽然有了不祥預感,他在女技師錯愕的神情中蹦下沙發(fā)床,赤腳跑進洗手間,反手鎖上門,撥通周姐電話。
一苗,可聯(lián)系上你了。電話那端周姐聲音慌張,晚上十點那陣,阿姨做完透析還挺好,十一點多我以為阿姨睡著了,監(jiān)護器突然響個不停,我趕緊去找值班醫(yī)生。醫(yī)生說阿姨各項指標都不正常,血小板過低,還大量便血,建議轉去ICU。你不在,這我哪敢做主。剛才阿姨昏了過去,我扯著嗓子叫她也叫不醒,給我嚇壞了。這會阿姨剛醒來,她喊你的名字,沖我發(fā)脾氣,說我是壞人,是特務間諜,問我把你藏哪去了?一苗,你想想辦法趕快趕回北京吧,我看阿姨有點燒糊涂了,狀況不是很好,我怕……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陳一苗大腦宕機般空白一片。他一句多余的話也沒和周姐講,瘋狂撥打醫(yī)院值班電話,連撥數遍卻總是忙音。合伙人老鄭的語音電話這時也打了過來,陳一苗剛睡著時,錯過的未接來電就有老鄭打來的。此刻的陳一苗只想快點聯(lián)系上值班醫(yī)生,了解媽媽李淑琴的病況,至于老鄭找他何事,或是公司發(fā)生了什么,他無暇顧及。
陳一苗上一秒掛斷老鄭的通話申請,下一秒對方就又打來,陳一苗掛得越是決絕,老鄭撥得就越執(zhí)著,兩個人像是在進行某種比賽,暗中較勁。最終幾個回合下來,陳一苗敗下陣,他消耗掉最后一絲耐心,按下應答鍵,正要沖老鄭發(fā)飆,卻聽到老鄭搶先說,陳一苗,你不要講話,你先聽我說。breaking news(突發(fā)新聞),大事件,據××網教育頻道總編、我一個信得過的小兄弟剛剛向我透露,明天一早,政府主管部門會出臺關于校外教育培訓機構管理的相關政策性文件。其中一條是“嚴禁聘請境外外籍人員開展培訓活動,嚴禁提供境外教學課程”。如果此消息為真,你得做好心理預期,以我們目前的產品架構和公司戰(zhàn)略,這對我們會是致命的打擊,這種打擊甚至會波及整個行業(yè),后果不堪設想……
喂,陳一苗,你在聽嗎?
責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