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動視角下漢語口語評價的內(nèi)涵、特征與功能

[摘 要]評價是人類認識自己與世界、傳遞價值觀的一種重要手段，其表達與傳播的工具主要是口語。本文從互動視角出發(fā)，在漢語口語語料轉(zhuǎn)寫、標注、分析的基礎(chǔ)上，結(jié)合漢語口語語料對漢語口語評價的內(nèi)涵、特征與功能進行分析，指出漢語口語評價具有主觀性、互動性、依賴性等特征，并顯現(xiàn)出社會功能、文化功能、思維功能等屬性。

[關(guān)鍵詞]互動視角；評價；內(nèi)涵；特征；功能

學者對語言的對話性本質(zhì)關(guān)注由來已久。蘇聯(lián)符號學家巴赫金認為，對話性體現(xiàn)人類思維的本質(zhì)。與語言相比，口語更具對話性。人們使用口語互動，接近真理，獲得對命題的評價。評價意義的建構(gòu)與識解在特定的互動場景中完成。這和互動雙方在交際中各自所表達的情感、態(tài)度、立場有關(guān)。一些學者認為，應該通過將會話中的動態(tài)話語、交際雙方互動推進過程、雙方所實施的社會行為三者相結(jié)合的方式考查特定評價表達形式。

隨著語用學、話語分析等相關(guān)理論的廣泛應用，口語研究呈現(xiàn)蓬勃態(tài)勢。但從互動視角對漢語口語的特定成分進行分析的研究尚不多見?；右暯窍聺h語口語評價具有怎樣的內(nèi)涵、呈現(xiàn)哪些特征、又具有哪些功能，有待結(jié)合實際語料做深入探討。

課題組根據(jù)三位專家型幼兒教師共600分鐘的真實課堂錄像，遵循會話分析的轉(zhuǎn)寫規(guī)范，并參考國際知名語言學家陶紅印在《口語研究的若干理論與實踐問題》一文中介紹的轉(zhuǎn)寫系統(tǒng)，整理出所需語料，使用Python對語料進行詞性標注。例子中用“→”標示分析所聚焦的語調(diào)單位或話輪。

一、漢語口語評價的內(nèi)涵

所謂漢語口語評價，是指認識主體以漢語口語為基礎(chǔ)工具對客體的意義、價值進行衡量評鑒的一種觀念性活動。

受互動語言學、會話分析等相關(guān)研究的影響，一些學者在研究口語評價行為時，開始從會話互動的序列環(huán)境出發(fā)，對交際雙方進行立場表達、一致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等所采用的語言手段形式展開探討?！爸袊F(xiàn)代語言學之父”趙元任在《漢語口語語法》中將句子分為整句和零句。整句有主語、謂語兩部分。零句沒有主語－謂語形式。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副研究員方迪指出，采用評價性詞語的評價表達屬于組合性評價表達，而無法從字面直接得出評價義的評價屬于非組合性評價表達。

為便于探討，課題組從整句和零句的角度對組合性評價進行探究，并命名組合性零句型評價（以下簡稱“組合性零評”）和組合性整句型評價（以下簡稱“組合性整評”）。

例（1）——教學過程：

1Y：小鴨，你現(xiàn)在是怎么叫的？

2C：汪汪汪。

3Y：→那么大聲，

4→汪汪，沒錯，

5→換對了，

6來，放下，嘗一個，

7→悄悄地，也別給他們看見。

8→Y教師發(fā)現(xiàn)，大班孩子，跟你們喚動物朋友的叫聲太容易了，

……（省略Y建議調(diào)整玩法）

例（1）中，除了第8行屬于組合性整評句外，第3、4、5、7行則屬于組合性零評。其中第3、4、5行的話輪是對前面的回應，是對C的正向評價。第8行話輪屬于組合性整評句，既是對前面多輪互動中客體行為的評價，也是對前面話題的終結(jié)，同時也是對后面話題的開啟。

對漢語口語中組合性評價的探究有助于進一步分析說話人語言選擇背后的偶發(fā)因素，以及更深入洞察其背后的交際動因。

例（2）——課堂導入：

1Y：吃餅干嗎？

2→只有餅干嗎？

3C：還有蛋糕。

4Y：→對，就是吃點心，對吧？

……（省略Y對下午茶的解釋）

5我們大班孩子有下午茶嗎？

6C：沒有。

7Y：→嗯？有嗎？

8C（齊聲）：有。

9Y：→當然有！

例（2）中第2、4、7、9行都屬于非組合性評價，都是對前面的回應，體現(xiàn)了與交際對方話語內(nèi)容或立場的關(guān)聯(lián)。例（2）中的非組合性評價表達具體包括評注性副詞“就、只有、當然”和句尾升調(diào)的語氣詞“嗯”等。

對漢語口語中非組合性評價的探討，有助于解讀其在特定序列環(huán)境中所浮現(xiàn)的評價功能，以及特定語境中語用、社會交際和認知因素等對其評價意義的解讀驅(qū)動。

二、漢語口語評價的特征

（一）主觀性

說話人往往在其話語中表明自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1]。因此，多多少少使話語帶有一定主觀性。

組合性評價表達中，負載評價義的詞項最典型的是形容詞。形容詞可表示度量、色彩、年紀，以及價值等語義范疇，是表達人們評價、態(tài)度的基本詞匯，具有主觀色彩。形容詞的主觀性與評價表達有緊密聯(lián)系。一般來說，形容詞的主觀性越強，在會話中被識解為評價的傾向性越強；反之，被識解為客觀描述的傾向性越強。

例（3）——導入環(huán)節(jié)：

1W：→他最能畫交通工具了，

你最能畫什么？

2C：→我最能畫春天。

……（省略師幼間對畫作內(nèi)容的討論）

3W：→這幅畫一定很美很美，

4你最能畫什么啊？

5C：我的媽媽。

6W：→哎，你媽媽聽了肯定很開心。

例（3）中，會話發(fā)起者W用評注性副詞“肯定、一定、很”與形容詞“美、開心”搭配，表達評價主體對會話內(nèi)容的態(tài)度和情感，具有強烈主觀性。而應答者C用評注性副詞“最”與作為意志語氣類別形式標志的助動詞“能”搭配，體現(xiàn)了說話人對說話內(nèi)容的態(tài)度和情感，也具有主觀性。

（二）互動性

人際功能是指語言具有表達講話者身份、地位、態(tài)度、動機和他對事物的推斷、判斷和評價等功能[2]。黑龍江大學漢語言文字學博士張穎認為，任何語言形式都具有人際功能。作為對命題價值判斷的評價語言，反映了會話者的態(tài)度及其所屬言語團體的價值觀，建立并協(xié)調(diào)著會話者之間的關(guān)系，影響著聽讀者的觀念和感受，促進會話者之間形成和諧的互動[3]。方迪指出，零句是漢語會話互動的根本，而零評句在漢語會話中分布廣泛。由此推知，漢語口語評價具有顯著的互動性。

例（4）——教學過程：

1Y：看，教師的愛是給你做的，請，

2來，你真的可以比我多嗎？

3→不必試了吧，

4→你一定要試一次啊，

……（省略Y提示另一名幼兒安靜等待）

5→女孩，你真要試??？

6→你肯定比不過我的，

……（省略Y對動作的講述）

7→真的很使勁哦，

8→表明心里愛很多，對吧？

9→很使勁地要把它表示出來，

10大聲地說=

11C：我的愛有這么多。

例（4）中，會話發(fā)起者Y與應答者C互動，C想要與Y比比誰的愛更多，Y抓住C的這一心理，并用第6行話輪的組合性整評句對前面做出回應，并開啟后面的講述，緊接著用第7-9行共三個組合性零評句表達對C心里愛很多的贊許，并鼓勵C用言語大聲表達愛。這一段話中，Y通過連續(xù)使用評價表達確認C的想法，并對C給予鼓勵和指導，C用自己的動作和言語表達對Y的信任與配合，C的內(nèi)在力量在互動中被成功激發(fā)。漢語口語的互動性得以充分體現(xiàn)。

（三）依賴性

評價表達作為交際手段，其評價行為的構(gòu)建與識解需依賴特定的會話語境才能完成。對于組合性評價表達來說，要考查特定會話語境中說話人選擇語言形式的影響因素；對于非組合性評價表達來說，則要考慮在評價意義和功能的產(chǎn)生過程中所受到的來自會話語境的塑造作用，以及評價解讀對于特定語境的依賴性[4]。如口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好了”，作為話語標記時，在會話互動中，能形成一個具有較強獨立性的語調(diào)單位，其有無對所在語句的合理性不構(gòu)成影響，只表達程序意義。

例（5）——導入環(huán)節(jié)：

1Y：→好，大班孩子，Y教師今天給大家?guī)硪槐緯?/p>

2→好了，孩子們，Y教師今天帶來一本書，名字叫……不知道……奇妙的什么？

3C：奇妙的下午茶。

例（5）中的“好了”作為獨立性的語調(diào)單位，不影響命題的真值。Y通過話語標記“好了”向C表達想結(jié)束當前話題的主觀情緒。例（5）中的“好”和“好了”都具有話語標記作用。一般情況下“好”位于“好了”之前，這可能與“好了”語氣更緩和有關(guān)。使用“好了”終結(jié)當前話題更能讓應答者接受。話語標記“好了”評價義的構(gòu)建與識解受到語境影響。

前文提及的擔任評價項的形容詞，既可解讀為評價，也可解讀為描述，這兩種屬性之間的關(guān)系是此消彼長，具體需要結(jié)合會話語境才能做出合理解讀?？傊瑢τ谠u價行為的構(gòu)建和解讀必須結(jié)合特定的會話語境。

三、漢語口語評價的功能

（一）社會功能

此處“社會”是指依靠言語交往的一群人之間的密切協(xié)作。而這群人也被稱作一個言語社團。社團之間甚至個人之間的交往，可以從零開始到極細微的相互協(xié)調(diào)，這個協(xié)調(diào)過程對人類進步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5]。而評價是人類揭示客觀世界的價值、觀念地建構(gòu)價值世界的高層次認識活動。評價行為的構(gòu)建與解讀往往受到評價主體對評價客體的某種態(tài)度或情感的影響。而評價主體的態(tài)度或情感常常與其個人或其所在社團的價值取向保持一致。因此，評價表達是對人類社會價值體系認識的語言化投射。作為一種互動行為，評價表達有助于建立和協(xié)調(diào)交際雙方間的關(guān)系，體現(xiàn)了社會功能。

例（6）——教學過程：

1W：看好噢，這個人的眉毛和眼睛會出現(xiàn)什么變化呢？

2→噠噠噠噠（@），

3好玩不好玩？

4→有創(chuàng)意，

5→我喜歡這個孩子，

6→非常有創(chuàng)意。

例（6）中，W評價幼兒作品時，第2-3行使用擬聲詞“噠噠”和正反問句搭配，W同步操作繪畫作品，在語境制約和作品提示下，該問句的回答便受到限制，回答只能是“好玩”。擬聲詞的使用本身就隱含了有趣生動的評價。第4、6兩行W使用了2個組合性零評，第5行1個組合性整評，表達了對幼兒作品的贊許和對幼兒的喜愛之情。這一組話語中，W營造了活潑生動的課堂氣氛，調(diào)動了孩子們的興趣，也對個別突出的幼兒予以鼓勵，拉近了師幼這一言語社團的情感聯(lián)系，體現(xiàn)了漢語口語評價的社會功能。

（二）文化功能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是民族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一個民族文化的價值、觀點、準則、習俗等都在民族語言中得以保存；要學習、傳播、交流、保存和繼承一個民族的文化，必須依賴語言。

例（7）——教學過程：

1Y：……（省略Y講述女生喜愛芭蕾）

2男孩子喜歡跳嗎？

3C（齊聲）：→不喜歡。

4Y：不喜歡，為什么？

5C：→因為這是女生跳的。

……（省略師生討論男生跳芭蕾會很有力量）

6Y：→摔下來，對，所以跳芭蕾舞的男人是很有力量的。

7→男孩，記得你們?nèi)绻麑W芭蕾舞會很有力量，知道?。?/p>

例（7）中，Y與幼兒討論喜不喜歡跳芭蕾舞，孩子們一致認為女孩喜歡，男孩不喜歡，因為芭蕾舞就是女孩跳的。孩子們的這一認知主要受父母及其他環(huán)境影響，而這一認知存在偏見。Y通過會話啟發(fā)提問，并利用直觀的圖片語言引導幼兒觀察思考，告知幼兒男孩也可以跳芭蕾，男孩在芭蕾舞中展示力量美。在這一系列話輪推進中，Y通過第6-7行兩個整評句鄭重糾正幼兒的偏見，以引起幼兒的注意，消除偏見，建立對芭蕾舞和性別的正確認知。Y在互動中通過評價表達，引導幼兒接受進步的性別文化。

（三）思維功能

思維是人腦借助語言、表象或動作對客觀現(xiàn)實的能動反映。狹義的思維專指抽象思維。抽象思維又是一種語言的思維，需借助語言進行，在人類思維中占主要地位。具體來說，概念、判斷、推理依次要靠詞、句子、復句來固定、表達。在日?；又校藗兺ㄟ^語言傳遞命題內(nèi)容，表達個人感覺、態(tài)度、價值判斷，體現(xiàn)個人立場。這一以語言為基礎(chǔ)的表達立場的互動過程，也是抽象思維的過程。

例（8）——課堂導入：

1Y：→大一班，聰明，速度快。

2→現(xiàn)在他們是中一班，所以大一班的孩子要比中一班的孩子大很多，是吧？

3C（齊聲）：是。

4Y：→中一班孩子真的好緊張的，

5教師感覺他們像小一班的。

……

例（8）中，Y把中班和大班的孩子進行比較，以突出大班孩子更聰明，更能干，幫助大班孩子建立自信。Y利用第1行的兩個零評句直接肯定大班孩子，第2行應用了因果推理的復句，以及第4行應用了整評句，都是對大班孩子的肯定。這三處會話互動都將大班與中班進行比較，并在比較的基礎(chǔ)上進行因果推理，幫助大班孩子形成“我很聰明，我很能干”的自我認知。會話互動中，通過比較進行因果推理，形成對命題價值的判斷，體現(xiàn)了口語評價的思維功能。

結(jié)束語

通過對語料的分析，發(fā)現(xiàn)作為對客體的意義、價值進行衡量評鑒的一種觀念性活動，漢語口語評價呈現(xiàn)主觀性、互動性、依賴性等特征，并具有社會功能、文化功能、思維功能等屬性。這一研究不僅進一步豐富了漢語口語評價的研究內(nèi)容，同時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現(xiàn)有關(guān)于漢語口語評價研究語料比較單一的局限性。本課題語料均來自專家型教師，他們對于課堂活動中所涉及的提問策略、語氣語調(diào)變化、話輪推進等方面均具有深厚的覺察能力。因此，本研究成果對新手幼兒教師的語言能力，尤其是語言元認知能力的提升，具有一定的理論和實踐指導意義。

參考文獻

[1]沈家煊.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J].外語教學與研究，2001（4）：268-275，320.

[2]胡壯麟，朱永生，張德祿，等.系統(tǒng)功能語言學概論（修訂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社，2008.

[3]張穎.漢語評價語言研究[D].哈爾濱：黑龍江大學，2017.

[4]方迪.互動視角下的漢語口語評價表達研究[D].北京：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2018.

[5]布龍菲爾德.語言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

作者簡介：汪小艷（1978— ），女，漢族，江蘇南京人，南京旅游職業(yè)學院基礎(chǔ)部，副教授，碩士。

研究方向：高職人文教育、應用語言學、應用寫作等。

基金項目：2021年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互動視角下幼兒教師口語評價表達研究”之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021SJA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