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學校途中,必定要經(jīng)過一條泥濘小路。路旁雜草瘋長,足有一米高,迅猛地占據(jù)了周遭荒地,在陽光下翠綠欲滴。草叢毯子單調(diào),幸而繡著數(shù)不清的野花,白色花瓣簇擁著嫩黃色的花蕊,多了點樸素的華麗。明明是酷似小雛菊的清新模樣,卻有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名字:鬼針草。
我剛到外婆家時,還不清楚它的底細,傻傻地跑去屋后摘了滿滿當當?shù)囊淮笈?,要遞給匆匆離開的媽媽??苫ㄉ形催f近,她就果斷拒絕,還說不要什么野花野草都亂采,味道臭。
既然她不喜歡,那這些花就沒有存在的必要。外婆在一旁忍不住責怪了她幾句。
最后,那捧花被遺棄在了簸箕鏟,被迫接受成為垃圾的現(xiàn)實。像我一樣。
就這樣,我像蒼耳種子一樣,依附在外婆的衣衫,開始了在鄉(xiāng)鎮(zhèn)念書的日子。
我每天背著帆布包,步行上學,手里攥著一把野花,那時我還叫它“小雛菊”。奇怪的是,除了我,沒有人會采摘它們,甚至,沒人會多看它們一眼。若是當著同學的面好奇摘了幾朵,還會被嘲諷一番。
是的,我采了一把“小雛菊”,放在筆筒里,裝點著乏味的學習生活。周遭的同學見狀,紛紛捂嘴吃吃地笑。我滿腹疑惑,卻怎么也拉不下臉面詢問,只能繃緊了臉坐在座位上假裝看書,心頭卻浪潮迭起,只有手中亂畫的筆出賣了我。
預備鈴一響,何茵就氣喘吁吁地從講臺跑過,一件發(fā)黃的校服,一頭亂糟糟的“枯草”,邋里邋遢的。隨著她一屁股落座,隱約有股濃烈的芫荽味撲鼻而來,我忍不住皺眉。
“還好沒遲到,”何茵深呼吸,目光一轉(zhuǎn),就落在我的筆筒上,“誒,你居然摘了這野花帶來學校。”
她也不顧我的冷漠,自顧自地抽出一朵,抖落了幾片白色花瓣,如同某種飛蟲的小翅,玩夠了又將花瓣掃進紙盒。她手多,話也多,“你肯定把它認成小雛菊了吧。鄉(xiāng)下到處都是這種野花,其實它叫鬼針草,種子會像針一樣粘在人的衣服上?!?/p>
我臉頰一陣發(fā)熱,卻梗著脖頸假裝沒聽見,再看筆筒里的鬼針草也褪去可愛,越發(fā)變得面目可憎。
課間,有幾個女生聚在一處,明里暗里地就我和鬼針草發(fā)了一通嘲諷。
對,我是城里人,傻傻的,居然將野花當成寶。我自詡心胸寬廣,不屑爭辯。倒是何茵忍不住替我出頭:“你們不要這樣,她剛轉(zhuǎn)學來,不認識鄉(xiāng)下的野花,很正常啊。我們也有很多沒見過的事物也會無知,所以,對人別太刻薄啊?!?/p>
話音一落,幾個女生自知理虧,別臉不語。何茵見狀,邀功道:“當同桌一個星期了,你都沒怎么理我。怎么樣?你該理我了吧,我又替你解圍了?!?/p>
見過忘恩負義的,倒沒見過挾恩圖報的,但話已至此,我只能在她的笑容中敗下陣來,艱澀地道謝:“謝謝你?!?/p>
怎料她給點顏色就開染坊,竟然湊到我身旁,大大咧咧地拉起我的手,眼睛住滿亮晶晶的星子:“耶,那我們算是朋友了嗎?”
她的熱情讓我手足無措,只得潦草地點點頭,任由她拍胸承諾:“你在這里盡管放心,我何茵一定罩著你。”
她說得太慷慨激昂,以致我都忘了甩開她的手。
2
日子汩汩流淌著,乏味至極。轉(zhuǎn)學過來的我終日沉默寡言,幾乎沒有朋友,“幾乎”一詞還是用得太保守。班級四十多人,只有何茵,在我的冷臉前不退卻。
這不,“?!币宦暎胖惠v破自行車在我身旁停下。沒夸張,這輛自行車被歲月侵蝕得渾身遍布鐵銹,蹬幾腳,它就咿咿呀呀地叫嚷著。我都懷疑這是她從廢品站抬回來的。
她一臉坦然,單腳撐著自行車,豪邁地拍拍后座道:“上來,我載你回去?!?/p>
“不用了,我自己走?!?/p>
“喂,林筠?!焙我鸬帕藥啄_,追了上來,絮絮叨叨地說著:“你是不是住丹村那邊,我們同路的。有一段泥土路,烏漆墨黑的,這天氣,經(jīng)常有蛇爬出來的?!?/p>
我被“蛇”這一字眼嚇得打了個激靈,扭捏地走近,抽出紙巾擦了擦鐵銹斑駁的后座,就一屁股壓了上去。只聽咿呀一聲,車身抖了抖,嚇得我的心都蹦到了嗓子口。
駛過小巷,一群穿著白襯衫的少女站在小吃店門口,笑聲爽朗,見到破自行車碾來,七嘴八舌地跟何茵揮手約定明天見。
我看著她們的燦爛笑容,很是羨慕。
到了泥路,沒有路燈,兩旁的草叢被夜?jié)娏藬嚥婚_的墨,模糊成一團。何茵將車速放緩,靠著遠處房屋的微光辨路,好少點顛簸。騎到一半,她忽然問道:“這條路那么黑,你自己走不怕嗎?”
也許是夜晚的風微醺,人也尤其感性,我心里微酸,抓緊了車座上的鐵邊,說:“怕……”
“沒想到你也會怕,”她促狹地笑了聲,“鄉(xiāng)下不同大城市,還有路燈。我第一次走夜路時,也怕慘了,想起老人說的鬼針草這名字好,我就薅了一把鬼針草抱著,一邊走一邊唱國歌。現(xiàn)在想想,好滑稽?!?/p>
剛到家門口,外婆就聞聲而來,見是何茵,連忙將檐下掛著的幾顆果子塞進了她車籃。她自然是不肯收,來回推辭。我見不慣,就說了句:“收下吧,就當是車費?!?/p>
“你這車費還挺多的,那我就不客氣了。林奶,我回去了哈?!彼肿煲恍?,扭轉(zhuǎn)車頭,一蹬腳,人就融進了濃得化不開的墨色之中。
外婆和我在門口站了一會,等看不到她身影才回屋。
在外婆的講述中,我才知道了她的家庭情況。
她家庭條件不好,父母一把年紀還外出務工,家里只有兩個女孩。她打小就懂事,四五年級時,天沒亮就去市場幫姐姐賣菜。時至今日,她每天早上五點還得去地里摘菜,再去市場擺攤。生活困難,她卻也爭氣,年年考第一。
“她真是個好姑娘,可能知道我沒去接你,就送你回來,你要好好同她相處啊。”
我心頭微動,眼里泛了點滾燙的淚意。
3
自從知道何茵的家庭情況,我忽然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急著騎車被風揉亂的發(fā),擠壓水芹留下的衣漬和攜來的芫荽氣味,不是邋遢,何茵身上的一切都暈染著蓬勃的生機。
她以“車費”沒用完為由,每晚都固執(zhí)地要載我回去。來自她人的善意,真的很難拒絕。不得已,我央求外婆買了輛二手車,讓何茵教我騎。
年少的友誼來得水到渠成,我逐漸放下城里人的傲慢與優(yōu)越感,向她靠攏。認識久了,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外婆說她是個好女孩,這沒錯,可就是對誰都是笑臉盈盈,像個沒脾氣的泥人。
興許阿茵就是個爛好人,我想。
校運會在即,各班級熱鬧地籌備著,我本懶得參與,偏被她拉去打氣球,氣得我摘了一束鬼針草插在她的書立上。她倒不惱,笑嘻嘻地將鬼針草夾在了字典里。
打鬧間,一個報了800米的女生突發(fā)身體不適,可名單已經(jīng)報上去了,無法撤銷。問了一圈,大家都勻不開精力。女孩泫然欲泣,一旁的阿茵卻自告奮勇地站了出來,自愿替跑。
那個女生我知道,叫何梓然,當初還是她先嘲諷我的。
“你為什么要這么積極幫她?”
她一愣,支吾地組織著語言:“也不是幫啦,我也是這個班級的一分子嘛。更何況她家?guī)土宋壹液芏唷C看未謇镒錾?,她媽媽總是把最多最靚的一份肉留給我家。遇上干不了的農(nóng)活,她哥哥也會來幫忙。像七月份拔花生,裝了一麻袋,我根本扛不動,還是她哥哥來幫我扛的?!?/p>
“可她們莽撞地傷害了你,這也是事實。”她覷了我一眼,嘆息道。
莫名地,我又忍不住用筆在紙上亂畫,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沒放在心上?!?/p>
“當然,我也不是替她們說話,她們是好是壞,還是要你自己去判斷。有句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嘛。”
我不再回話。
第二天,不同于其他班級的緊張與期待,我們班頂著一片暗沉烏云。興許這次校運會跟我們犯沖——阿茵在載菜的途中遭遇車禍。消息傳來,班里頓時亂哄哄一片。她到校后,大家立刻圍了上去,直到上課鈴響才散開。
阿茵坐在座位上,校服還殘留著大片青黃色的印漬,右邊褲腳高高挽到大腿,露出膝蓋。傷口經(jīng)過消毒,纏了紗布,仍滲著鮮血。
似乎有股針刺的痛意在膝蓋處涌動,我不著痕跡地挪開了眼:“很痛吧?現(xiàn)在有沒有好點?”
“林筠……”她深呼吸,黯淡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半輪,蒼白如紙的臉上有種心有余悸的恐懼,“現(xiàn)在好多了,幸虧我運氣好?!?/p>
世事無常,明天和意外我們都不知哪一個先到來。
我不自覺地握上她顫抖的手,企圖給予她些許無聲的安慰,她反而強扯出一抹微笑來安撫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p>
那么,另一個問題來了:誰再去跑800米呢,誰還敢跑800米呢?
猛然間,有股燥熱在我胸口橫沖直撞,我高高地舉起手:“我來跑800米?!?/p>
校運會進入倒計時,只剩三天,時間緊迫。下午放學后,我留校熱身,沒想到阿茵也留下同我一起,還美其名曰指導我訓練。要不是看她痛得一瘸一拐的,我怎么也得說兩句。
晚飯后,殘陽隱入青峰,兩個人就懶洋洋地躺在草地上看漫天晚霞。跑道上奔跑著衣衫鼓成帆的學子,空地聚集一群人在打羽毛球。銀鈴般的笑聲織成風,纏繞在每個人身上。
青春的陰霾似乎被撕開了一角,我身心輕盈,似乎就要乘上浮云,遠去,遠去。
4
不……不遠了……還有半圈。
肺部的氧氣似乎所剩無幾,喉嚨涌起一股鐵銹味,我竭力用鼻子呼吸著,手臂無力地擺動,后背似乎馱了一座大山,死死地壓著我,怎么也邁不開酸軟的腿。眼看著別的選手從我身旁掠過,陪跑的同學紛紛給我打氣:“林筠,加油,加油!”
“林筠,腳別停,加油,快到終點了!”
“林筠!最后拼一把,30米了!加油加油!”
好累……800米原來這么遠……
我死死地咬著牙,咽下一口腥銹,深呼吸,調(diào)動全身最后一點力氣,猛地拔腿向前沖。
25米,15米,5米,1米,終點!
緊繃的弦瞬間斷開,我眼前直冒星星,依著慣性跑多了幾步,身子一軟,一頭扎進一個摻著草木氣味的懷里,是阿茵。她吃痛地驚呼一聲,卻死死地箍著我。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腔一股灼熱感,胸口不時傳來陣痛。
她們攙扶著我到陰涼處,擦汗的、扇風的和勾兌葡萄糖水的,忙個不停。阿茵也沒閑著,她腿腳不便,就喊來一個女孩為我按摩小腿,放松肌肉。
“林筠,你超級厲害!”
“你后面反超了隔壁班那個女生,她們班氣死了哈哈哈?!?/p>
……
她們互相擠著,像一只只麻雀,七嘴八舌的,聒噪,但聒噪得可愛。
只是我再也不會逞英雄了,800米不是我這種半吊子可以征服的。所幸結(jié)果不算太差,我們班獲得了第五名。
不遠處,班長揮舞著手上明黃色的獎狀,笑容燦爛。觀眾席的幾個女生也跑了過來,像白色的云,飄到一處。她們圍在我身旁,笑聲令我想起外婆家檐下的長條風鈴,風一吹,清脆的響聲就四處亂跑,叮鈴鈴的。
日光下,我有一霎的眩暈,像是期待已久的美夢,總算從天而降。
跑完800米,我就成了閑人,班上的同學也紛紛擠了過來,躲在紫薇花怒放的觀眾席閑聊。忽然,不知誰先挑起的話題,她們都問起了大城市的事,言語里充滿了憧憬。我心一酸,話語似竹筒里的豆子,盡數(shù)傾倒而出。
校運會后,我即使神經(jīng)再大條,也不難發(fā)現(xiàn),同學們開始滿含笑意地擁在我周圍,好像我們本就是無話不談的朋友,從未有過隔閡。
阿茵對此神秘一笑,掐了把我的臉,欣慰道:“她們可算發(fā)現(xiàn)你是個很溫柔的人了?!?/p>
“哦?!蔽液敛豢蜌獾啬罅嘶厝?。
我林筠可不是什么嬌滴滴的女孩。
5
不久,夏末的最后一絲暑氣消散,班長組織大家去公園秋游。
陽光刺眼,我們便躲進了綠蔭深處。阿茵神神秘秘地拉著我遠離了人群,來到她口中的秘密基地——小時候,每逢心情不好,她就跑來這棵大榕樹下坐著,聽枝葉吟唱。
目光飄到頭頂墨綠的枝葉,她陷入回憶,將埋藏許久的心事小心翼翼地掘開:“之前你帶了鬼針草來學校,還記得嗎?”
原來,剛到外婆家那天,我在屋后摘鬼針草,她就在附近,不小心將全程盡收眼底,還看到了我媽離開和外婆摟著我哭的畫面。對于這件事,她守口如瓶。不久,我采鬼針草插在筆筒里,引發(fā)了同學的嘲諷。
那時她就想,我那么喜歡鬼針草,心腸一定不壞。
“別看鬼針草這個名字令人恐懼,長得不起眼,可它生命力頑強,對土壤要求不高,風一吹就能開遍山坡、草地和荒野。別的花在春日爭奇斗艷,它就在盛夏悄悄開放。你知道嗎?”
她忽然凝視著我:“我覺得我就是一棵鬼針草?!?/p>
聯(lián)想到她的家庭,我鼻頭微酸,頓時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攬著她的肩。風從我們的空隙中鉆過,用沉默回答了一切。
靜坐了一會兒,我們就一前一后地回到集合地。奇怪的是,自行車和東西都在,唯獨不見人。正疑惑著,身后響起了喊我的名字的聲音。
我扭頭,鼻子一酸。
只見同學們站在樹下,手里或多或少都抓著一小束鬼針草,潔白的花瓣、嫩黃的花蕊,星星點點長在細嫩的莖葉里,燦爛地盛放著。何梓然最先上前將花遞給我,滿臉歉意道:“林筠,先前我不該嘲諷你,對不起。”
話音剛落,外圍的那些男孩便使壞,一把將花往我們頭上扔。鬼針草花瓣易于脫落,不一會,我們頭上都沾了幾片白色的花瓣,如同黑發(fā)染雪。
細碎的日光下,灑滿了歡快的笑聲。
最后,阿茵也捧著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鬼針草,俏皮地眨了眨眼,說:“林筠,鬼針草的味道不好聞吧?很快就是水芹味了?!?/p>
想起先前的芫荽味,我撲哧地笑了,伸手接過那些被曬蔫了的花。
回家時,我們經(jīng)過泥路,兩旁的鬼針草搖曳在風里,看似脆弱卻頑強,惹人憐愛。它看似沒有家,又四海為家,風跑哪里,它就在哪里生根發(fā)芽,再開出小小的、不起眼的花。
阿茵說她是鬼針草。其實,我又何嘗不是一棵鬼針草呢?
實習生:歐歡儀" 責編:鐘燦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