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早起,推窗便可見到博格達峰雪山。晨光乍現(xiàn)的一瞬間,柔光撫摸著大地萬物,也撫摸著我。
米東,地處天山北麓絲綢之路北道,境內(nèi)有唐朝路、下沙河故城、黑溝驛站、突厥墓群、塞人巖畫等眾多歷史文化遺跡。我偏偏又是熱愛歷史和方志的人,休息的日子,一個人或與友人挨著跑了不止一遍。
就拿小沙河故城來說,我最初是上中學(xué)時候跑去城墻上玩兒,跟男同學(xué)打賭一定可以找到銅錢或者陶片。住在故城附近的馬俊說,他早幾年見到過寶劍,不過,已經(jīng)銹跡斑斑。找了一個多小時,我和同學(xué)都空手而歸。
我們站著高高的城墻上,眺望遠方,博格達峰清晰可見,它似乎在笑我們頑皮的樣子。我眼里的它則像是一位朝氣蓬勃的少年。
又一年冬天,我驅(qū)車途經(jīng)故城時,路旁的榆樹上掛滿霜花,我下車蹚過厚厚的積雪,走入城中時,耳畔傳來了馬的嘶鳴聲、戰(zhàn)旗獵獵聲。我揉揉冰涼的耳朵,凜冽的寒風送來的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結(jié)實的城墻覆蓋的潔白的雪,我想起岑參來。他三次進入我的夢境,一次次為我詠誦他的《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詩作。我深信他就是從這里出發(fā)跟隨封常清將軍西征,又在幾年后,跟隨高仙芝返回長安的。
難道在故城真找不到一點兒唐代的遺物嗎?我始終不甘心。2016 年夏天,邀請新疆師范大學(xué)劉學(xué)堂教授和新疆大學(xué)周軒教授到故城實地考察,劉教授在故城城墻內(nèi)側(cè)找到了一塊紅色陶片,我興奮地問這是什么?他在地上給我大致畫出了陶罐的造型,并說這就是唐代的陶器。我接過陶片,翻看幾下,覺得很沉重。這陶罐裝的不是水,不是米,是歷史的名片。千年后,我們有幸目睹到它,依稀感受到來自長安,來自岑參的氣息。
這米東呢,讓我著迷的還有水稻。我從小喜歡吃大米。許多人總以為新疆不產(chǎn)大米,可歷史上新疆就有種大米的記載。
最早可追溯到唐代在此設(shè)立驛站,駐守的官兵都是從中原內(nèi)地而來的,解決糧食問題便捷的方式就是自給自足。在水源充沛的地方種植水稻也就不足為奇了。
米東大面積種植水稻是劉錦棠所率湘軍攻克古牧地后,湘軍三千人,就地屯墾,將湖南的水稻種植技術(shù)帶到了邊疆。如今這里還有湖南村這個地名,也有為數(shù)甚多的湖南人。雖然在此繁衍生息好幾代人了,可始終不變味蕾對故鄉(xiāng)美味佳肴的記憶,臘肉、血腸、蛋糕席等,年節(jié)來臨,都會準備這樣的年貨,吃幾口家鄉(xiāng)菜,也就有了歸鄉(xiāng)的感覺。
每年插秧的時節(jié),我都去丈夫的大哥家?guī)兔?。農(nóng)人干活兒從不偷懶,要起早。
從育秧棚挑秧苗到水田里去。這時候,晨光微露,水面閃動細碎的金子,秧苗也鍍了一層金邊。我插秧手慢,總被嫂子哥哥甩出半截,心里發(fā)急,回頭看一眼他們時,那矗立的博格達峰也是金光閃閃,整個鄉(xiāng)村都籠罩在晨光里,像是睡夢中的嬰兒。我站立在水田里,心想:用相機拍攝下這一瞬間多好!可那時候還沒有屬于自己的相機。
這一幕種在心里,再也無法抹去。
我公婆都是安徽支邊青年,他們喜歡聽豫劇。婆婆說起豫劇團來村里演出的往事時,眼角的皺紋都在笑。沒有舞臺,就在村里的空地上,鑼鼓響起來了,大伙從地里回來,圍攏過來看戲,肚子叫了也不肯回家。實在不行,跑到路邊的泉眼處捧著泉水喝兩口,接著看。
這樣的場景我能想象出來。
如今,我常常帶著文藝小分隊去村里演出時,村里的大喇叭播放幾遍后,還要在村民群里發(fā)消息,村民們都進了文化活動室,演員們在舞臺上演出,村民們坐在椅子上,個個都拿上手機錄視頻,也不乏直播達人,專注著直播。
這幾年,水源吃緊,縮減了水稻種植面積,大哥家種過向日葵、玉米,也種了好幾年的紅薯。紅薯的品種是西瓜紅,胖乎乎的身子,煮熟或者烤熟后肉質(zhì)沙甜,從秋天吃到來年春天都吃不夠。每到七月向日葵盛開的時候,晨光里的向日葵像是舞蹈團的姑娘們剛從幕后登場,個個笑盈盈的,晨風拂過,地里葉片的沙沙聲像是姑娘們的悄悄話。我走在田埂上,在晨光的陪伴下向田野深處走去便是老龍河。
這老龍河早些年可是威武得很呢,河寬水急,小魚兒、鴨子和鵝暢游其間,還有水磨,挑水的隊伍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少年。我就挑過幾年水。這河里的水流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里,是典型的荒漠濕地,在北沙窩形成一個湖泊—— 東道海子。新疆離大海遠,習慣把大一些的湖稱作海子。稍有留心看地圖會發(fā)現(xiàn)新疆有許多以海子冠名的湖。
東道海子不是一個湖,據(jù)祖父講,這里原本有鄭家海子、白家海子等五個大小不同的湖泊相連,過去人們喜歡到這里捕魚,后來上游來水減少,鄭家海子、白家海子消失在沙漠中。東道海子俯視像一滴眼淚,亮晶晶,藍盈盈的,把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白云、彩虹都收納進來。它瞬間變成一個藍色寶盒,讓人垂慕不已。
我跟攝影的伙伴們在東道海子拍片,晚霞固然是美麗的,但缺失晨光中的影像是不完整的。商量好在海子邊住了一晚上。一名哈薩克族牧民熱情地彈起了冬不拉,為我們演唱哈薩克族民歌《黑眼睛》《燕子》《可愛的一朵玫瑰花》《黑走馬》等,一曲接一曲。悠揚的歌聲回蕩在空中,搖動了海子的碧波,我們躺在帳篷里,能清晰地聽到魚兒們與波浪擁抱親吻的聲音。
東方魚肚白,我們鉆出帳篷,顧不得洗漱,拿著相機、三腳架等在海子邊找準位置,等待晨光乍現(xiàn)的一刻。這需要足夠的耐心,光是一縷縷、一層層慢慢躍出博格達山脊的,從第一束晨光到整個太陽照在大地,不過短短幾分鐘,卻讓一切充滿新的生機活力,海鷗、天鵝、大雁迎著晨光飛翔在水面,鏡頭中遠山、近水、飛鳥都進入畫面,恍惚間,身處大海邊,而非沙漠深處。旁邊的攝友一個勁兒地說,太幸運了,光好,云好,連天鵝起飛的時機都恰到好處。
若不是飛蟲叮咬得難受,我真不想離開,拿把躺椅,舒坦地坐一個早上??晌移钦邢x子的人,不一會兒大大小小的紅包布滿頸手腳踝,不得不遺憾地離開。紅柳、梭梭、駱駝刺精神抖擻,一隊螞蟻浩浩蕩蕩地往胡楊樹下挺進,深感沐浴在晨光中的萬物可親可敬。
這里就是米東,一個有故事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