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雪

我姥家那個村最早叫西幺臺子，后來改了名，叫文奎村。

“一個村咋有倆名兒？”小時候，我就問過母親。她說是為了紀念土改時犧牲的革命烈士鄧文奎，至于西幺臺子的來歷她也說不清。不過，愛講故事的姥爺給我說過鄧文奎的事兒：鄧文奎到咱這疙瘩領導農民搞土地改革，就住在后街老李家。那年，剛剛過年才不幾天，村里的惡霸地主勾結那幫可恨的土匪，綁架了鄧文奎，后來……

他犧牲了……犧牲在咱這屯往西走……那個四臺子屯北沙崗子。鄧文奎咋犧牲的？

我問過姥爺好幾次，姥爺說，以后再告訴你吧。然后就用《西游記》的故事岔開了。鄧文奎的故事我還聽不太懂，留在腦海里的印象就是壞人害死了好人，那個好人叫鄧文奎。

鄧文奎的故事一直儲存在記憶里。

2020 年，我到擁有“中國綠色名鎮(zhèn)”等多項榮譽稱號的高升街道采訪。當鎮(zhèn)上的同志介紹這里的歷史名人提到鄧文奎時，埋藏在我心底的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一下子復蘇了。鄧文奎就安葬在盤山縣高升烈士陵園，鎮(zhèn)上派人專門陪我去了趟那里。在那片高高的楊樹林中，矗立著一座花崗巖砌成的紀念碑，上面刻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個金色的大字。紀念碑坐落在建有欄桿柱的方形水泥平臺上，周圍種植了四季常青的松柏。陵園里安葬著十位革命烈士，鄧文奎、于喜彬、孫紹卿墓位于第一排。鎮(zhèn)上陪同的老張介紹說，這三位烈士都是土改時犧牲的，第二排是遼沈戰(zhàn)役黑山阻擊戰(zhàn)犧牲的七位無名烈士墓。

“能給我講講鄧文奎犧牲的經過嗎？”

老張停頓一下說：“土匪綁架了鄧文奎，毒打他，后來用繩子拴在馬后，拖了四五里地……他犧牲時……渾身……血肉模糊……臉朝下……”老張說到這兒，又停頓好長時間，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這是為咱老百姓犧牲的英雄，不管過了多少年，我們都不能忘記他??！”

我的心猛烈地震顫一下。

我和老張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默默向烈士墓鞠躬。

離開烈士陵園時，忽然之間，我明白了小時候姥爺沒有給我詳細講述鄧文奎犧牲經過的原因。那時我還太小，稚嫩的心靈也許還不能完全理解那段斗爭歲月里革命志士流血犧牲的事實。姥爺說以后告訴我，可是直到他去世也沒有給我講過，這多半是我對小時候的那個疑問早就忘記了。

作為“70 后”的我，與那場改變中國農民命運的土地改革相距二十多年，但對中國革命這一重大事件并不陌生。上中學的時候，我在歷史課本里學過；上大學的時候，我也讀過反映土地改革的長篇小說《暴風驟雨》《太陽照在桑干河上》。1947 年10月，《中國土地法大綱》公布，中國共產黨派出大批干部組成工作組，深入農村領導群眾進行土地改革。鄧文奎就是在這個背景下被派到盤山縣高升區(qū)任西幺臺子村土改工作組組長的?！侗P山縣志》詳細記載了西幺臺子土改取得的成果：先后組建農會6個，將十三戶大地主的300 多畝土地、25 間房子、250 頭大牲畜、600 多石糧食、2500 多公斤棉花、20 多臺大車分給貧下中農。透過這些具體的數(shù)據(jù)，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農民得到土地后的復雜心情，還有抑制不住的笑容和流淌不止的淚水。這些成為土地主人的農民，對長年累月耕種的土地充滿深厚的感情，那是他們填飽肚子的根，那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耕者有其田，中國農民渴盼了幾千年的愿望終于實現(xiàn)了！

這是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是開天辟地的創(chuàng)舉。中國的貧苦農民成為土地的主人，這不僅僅是在經濟上獲得了解放，更重要的是在政治上獲得了新生?！敖骄褪侨嗣?，人民就是江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這場土地改革，順應歷史發(fā)展的潮流，從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出發(fā)，砸碎了幾千年來禁錮在農民身上的枷鎖，徹底廢除了封建土地私有制，將那些曾經作威作福的剝削者趕下歷史舞臺，人民從此不再受壓迫，國家從此不再受欺凌。天下受苦的人當家做了主人，他們以飽滿的熱情、忘我的勞動和高漲的革命精神，推動這場聲勢浩大、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暴風驟雨般席卷全國，為奪取全國勝利提供了源源不斷的人力和物力支持。1950 年6 月9 日，毛澤東在中共七屆三中全會上對土地改革運動這樣說：“要肯定這個偉大的勝利，有了這個勝利，才有了打倒蔣介石的這個勝利?！?/p>

我姥姥八十五歲去世，姥爺九十歲去世，在文奎村里，像他們這樣高壽的還有。

他們在世時，常常念叨趕上好時候了，苦日子熬出頭了。他們在耕種自己的土地時，土地也給了他們生活的力量和希望。我姥姥家住在前街，距離鄧文奎當年住的后街老李家不遠。鄧文奎就是從這兒走進貧苦人中間，發(fā)動群眾反奸除霸，組建農會，斗地主，挖浮財，分田地。這位1913 年出生在吉林東豐縣黑魚溝村的革命戰(zhàn)士，從1947 年6 月參加東北民主聯(lián)軍，11 月加入中國共產黨的那一天起，心里始終懷著一種堅定的信仰，那就是讓天下窮苦老百姓過上好日子。1947 年年末，他被派到盤山縣高升區(qū)西幺臺子領導群眾搞土改。當年這個地方距離大荒馬場很近，土匪經常出沒，地主武裝紅眼隊十分猖獗，隨時都有生命危險。他堅決執(zhí)行黨的政策，直到犧牲在這片土地上。鄧文奎犧牲時，年僅三十五歲。如今，英雄已經離開七十四年了，文奎村成為這一帶的產糧大村。鄧文奎曾經住過的土房已經不在，家家戶戶蓋起了“北京平”，村民們在這片土地上種植玉米、花生，蓋上蔬菜大棚。他們走在文奎村平展展的柏油路上，那是在黑土地上鋪就的幸福路，也留下過鄧文奎烈士深深的足跡。

這個村還有一條永不消失的路。

我在《盤錦大事記》中查閱到鄧文奎犧牲那天是1948 年2 月18 日，農歷正月初九。那天年味還未散盡，革命熱情高漲的西幺臺子農民們都沉浸在收獲土地改革勝利果實的喜悅中。在老輩人留下的回憶里，那天依舊嘎嘎冷，到處飛舞著棉花套子似的大雪。在通往北沙崗子的路上，留下一條長長的拖拽痕跡和斑斑血跡。后來，覆蓋了那道長長的痕跡、覆蓋了北沙崗子的白雪都被染紅了。

那天，下了一場紅雪，那條路，變成了紅雪路。那是中國革命千千萬萬條路中的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