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文士生活的文學寫照

【摘 要】陳衍虞是明末清初潮洲地區(qū)一個重要的文士代表。其一生顛沛流離，既結交反清復明的志士，后又出仕新朝，其行藏出處在易代之際具有典型性。由于身處亂離，常年攜家避難，詩歌寫作記錄了他飄零困厄的一生，形成了幽憤深杳，纏綿飄渺的風格。

【關鍵詞】易代；普通士人；陳衍虞；詩風

【中圖分類號】I207.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0—020—03

晚明入清是漫長中國歷史中的又一次朝代更替。伴隨著國祚鼎革的必然是血雨腥風的滌蕩，明清之際還疊加滿漢華夷的思想文化沖擊，使得這一次易代的歷史更為驚心動魄。潮州因其地處國角，為南明政權以及大量反清復明人士提供了閃轉騰挪的戰(zhàn)略縱深，使得潮州一域在明末清初成為各種勢力犬牙交錯的匯集地。考查生于斯長于斯的地域文人于此間的生命體驗成為一個較為意味的話題。文章所探究的對象陳衍虞身后留下近兩千首詩歌，在幽微的文學表達中寄存這一時期文士個體對時代與自己所經歷的生活的心聲，可作為探尋明末清初易代之際地域文人心跡的代表性作家。

一、陳衍虞其人生平

陳衍虞，字伯宗，號園公，清海陽秋溪都旸山村（今湘橋區(qū)磷溪鎮(zhèn)旸山村人），自祖父輩移居潮州郡中西鐵巷后，世為海陽縣城人。陳衍虞生于海陽縣望族之家，乃父陳廷策是明崇禎十七年的貢生，終生未涉足官場，是典型的地方鄉(xiāng)紳。陳衍虞本人曾于明崇禎十五年中舉，時年已屆四十。次年，陳氏往京師參加會試，因“流寇犯京師”而滯留江南。此后，隨著明王朝的覆落，陳衍虞作為前朝一位普通士人，在歷史轉捩的關節(jié)，他選擇匿影里門，重新回歸鄉(xiāng)紳士大夫的行列。此間，潮州地區(qū)局勢動蕩不堪，陳衍虞也完全失去太平紳士的生活基礎，常常舉家外遷避難，其妻魏氏甚至因為不忍遷延動蕩，病情加重，在避難途中暴病而卒。對此，陳氏挽詩記載頗詳，為后人留下一幕動蕩時局下慘痛的人倫悲劇?！秲茸右再\警遂死平溪挽之三章》其一云：“憫如閨中身，乃羅綠林厄。負疴越層岡，隕軀依木石……”；其三：“全家依林莽，藏深恐未密?？诟估凵洁彛瑳r汝抱重疾。寒威侵汝肌，有井誰載橘？我將返故莊，呼汝杳不出，首男游尚羈，七子環(huán)我膝。同來不同歸，掩袂聲皆失?！?/p>

順治十二年，陳衍虞在地方官力勸之下再戰(zhàn)新朝闈場，盡管未能登第，但是這一出行表明陳衍虞意欲以主流方式融入新政權的士人序列中，與此同時，京師游歷讓其以詩社的方式結交了同年的一批士人，其中名望較著者有施閏章這樣當時已經是刑部京官，后來享譽文壇的大家。落第歸來后，陳衍虞繼續(xù)走入仕之路，盡管出任的都是一些冷官閑職，但是通過仕宦游歷為自己積累詩材，抒發(fā)塊壘的同時，也以詩文招徠同道，擴大交游，遵循著傳統(tǒng)文人標準的“興、觀、群、怨”詩歌寫作模式。晚清潮州另一位地方耆老溫廷敬編撰地方總集時就曾說陳衍虞“早負詩名。公車之京師，歷大江南北。附名復社。遍交一時名流。潮人聲氣之廣，以園公為最”。陳衍虞詩名傳播成為地域普通士人擴展聲名的一種途徑，從側面也可以看出陳衍虞自己的身份認同，并非如那些聲望隆盛的顯貴那樣鄙薄詩人的頭銜。潮州地區(qū)的文學口碑也正是通過如陳氏這樣積極寫作，熱衷以詩文交游的文士得以播揚。

康熙十六年（1677）后，潮州地區(qū)進入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時期，陳衍虞以八十歲高齡才終于得以停止漂泊，過上漸趨安穩(wěn)的生活。此后在地方主政官員的優(yōu)禮相待之下，陳氏以耆舊碩學的身份主持《潮州府志》的重修工作，此版府志最大的亮點就是關于“藝文”的內容獨占六卷，約占全書的三分之一，這顯示出持筆政者對地方文人的文集特別的重視，后世對其有“嶺海文獻”之譽！與此同時，陳氏一門蕃育尤盛，祖孫七人皆擅詩文（甚至出了潮州古代少見的女性詩人），被目為“詩學世家”?？上в捎陉愌苡莺蟀肷男雄E拘囿于潮州一域，且功名不著，所以歷來研究者并沒有過多措意，但在晚近明清詩文所開拓的一些領域中，如文學與世家和宗族、遺民文學、南明詩歌等等，都以其相關性涉及到陳衍虞，并提供了可資深入開拓的方向。

二、飄零悲歌：易代士人的生活記錄

陳衍虞一生行藏頗有爭議的一點就是他出仕新朝，這一點溫廷敬在《潮州詩萃》中的人物小傳曾有“晚歲筮事新朝，浮沉一官，故后人頗譏之”的記載。雖然未明溫氏所說的后人譏諷他的材料來源，但是這條來自于與其相近時代人的評語說明后世地域文人在評價易代人物時會不自覺地將“忠君”作為一個標準。對于明清易代士人而言，如何選擇出處，安置自己的文化身份，形成自身的政治認同成為學界關注的重點。在過往的學者研究中，將關注焦點放在當時的精英士人群體中，像明末清初的三大家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在他們的著作中不斷地標榜氣節(jié)人物，形成了一種主流的評價。晚近的學者開始注重發(fā)覆此間精英文人面對鼎革之際內心痛苦的掙扎過程，甚至有些是進行一種無聲但又悲壯的抵抗，譜寫一曲民族精神的悲歌。對于精英士人而言，從民族大義以及政治忠誠上給予衡詮或許有其合理性，但是對于像陳衍虞這樣的地方普通士人而言，的確是有些懸格過高了。

從陳衍虞早年間的交游人物看，無論是師長還是學友，不乏后來在甲申之變中選擇明確維護舊朝立場的士人。在崇禎十六年（1643），陳衍虞赴京參加會試，因為清軍已經攻占山東，此時他只能留滯南京，在明王朝的舊都，他也受到江南士人的影響，加入帶有明顯政治傾向的文學社團復社。此間寫就的詩歌匯為《旅心草》，為其作序的唐諴、吳應箕正是典型的遺民。唐諴在甲申后奉其父遺命，破家勤王，成為南明文淵閣大學士，并且掌五省的南明軍隊。清軍攻克湖南湘潭，唐氏轉戰(zhàn)端州，以圖恢復?？骨暹^程中，其兄不屈服戰(zhàn)死，其母被俘，唐諴以身贖母，請死不屈。后來被釋放，面對薦官入清的勸說，作詩回絕：“無如世韓相，此義不忍絕”，然后就歸隱山林。吳應箕更是寧死不屈的典范型士人，作為復社的領袖，他堅持抗清不懈，被捕后不降而終獲一死。甚至在地方士人的交游中，也不乏以抗清或者不協(xié)作的姿態(tài)進入新朝的士人，最為典型的就是郭之奇。郭之奇是潮州府揭陽縣人，崇禎元年進士，在南明政權中的弘光朝、隆武朝和永歷朝都進入政治核心，是南明流亡政權的中堅力量，為南明王朝在廣東串聯(lián)各方抗清軍事力量的核心人物，最后終在廣西被捕，就義于桂林，其事跡到乾隆朝被載入《欽定勝朝殉節(jié)諸臣錄》，成為清朝官方認定的忠節(jié)之士。陳衍虞曾于崇禎十四年的時候入郭之奇幕府，此事陳衍虞曾在《臨汀送李次公歸韓江兼招謝儒美入閩學使府幕中作》予以透露，從其時的詩意表明，陳衍虞不大愿意為事功奔波，更向往歸守故鄉(xiāng)，其句言“丈夫于世亦何求，焉用間關陟方州。”與陳衍虞截然不同的是，其同鄉(xiāng)兼同學謝宗鍹則在明亡后堅決地采取隱匿故里，謝絕仕進，似乎這二者的微妙差別顯示出了陳衍虞與這一批以決絕姿態(tài)對抗新朝的士人有著不一樣的選擇，這似乎也預示著其日后的人生軌跡：即更傾向關注自己的生存。

從這個角度去審視陳衍虞的詩歌寫作，就能看到一個身處亂世之中一個飄零人的真實體會。從陳氏屢次結社，甚至加入復社看，他都無意借以表達政治立場，涉及社集創(chuàng)作也都是以吟詠山水，交游酬酢為主。晚年在《達社序》一文回憶年輕時結社經歷曾如此寫道：“不敏少時預復社，幾罹東漢之禍，晚在燕臺，仝王亦世、繆歌起、王山長諸先生三建旗鼓，亦觸丞相之嗔。越三十年言及聲氣，不啻談虎色變矣”。可以看出陳氏對這段結社過往是心有余悸的，甚至對清朝整飭生員不要沾染明代結社風氣的規(guī)定也是順從的?；谶@種立場，我們可以在其早年的詩歌寫作中讀到的不是一個激烈士人的政治表達，而是一種由當下情感驅使所發(fā)出的易代心聲。

以其《落花詩》為例，足以看出陳衍虞在世變之際亦曾以自己的方式偶寄心聲，成為易代士人的一種非典型表達?！堵浠ㄔ姟穼懽鞯钠鹨蚴蔷売谧x到同鄉(xiāng)黃錦的《落花詩六首》，一時深有感發(fā)，一連步韻二十四首，表現出極高的寫作熱情。在此組詩前，陳氏大費周章寫下序文，其中有些文字直抒胸臆。

總之壘塊填胸，牢騷欲抒，興會之所飚舉，楮墨于焉情生……嗟夫！風景不殊，山河頓異。已痛神州陸沉，又憤殘疆淪躓。往日之名封勝跡，多斷送零雨殘煙，即半壁之繡館麗園，亦削色于鯨氛兔霧。悲乎！芳時易度，逝波不停，懼劫火之欲燒，冀光華之在再旦。

此組詩所步韻的原作者黃錦也是南明王朝的一個關鍵人物，其在隆武朝期間曾經在廣東潮惠一代聯(lián)絡各路兵馬勤王，甚至到了順治十年，清朝一統(tǒng)天下的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地方勢力郝尚久起兵復明時，黃錦毀家紓難，傾盡家產助軍。今讀黃錦所寫的原韻，未能看出有明顯的激烈的政治表達，僅是普通的詠物閑筆。但是在陳衍虞筆下，此組詩倒是引發(fā)其寫作的熱情，從“落花”這一經典意象中，他發(fā)思古之幽情，寄予惜春的主題表達自己對亂局的痛恨，尤其是看到家鄉(xiāng)的大好河山將淪陷戰(zhàn)火中，表達了無限的憤慨。同在此年，陳氏還寫下《望銅陵懷黃石齋先生二首公方被捕》，公然地表彰在福建擁立唐王的黃道周，這算是《蓮山詩集》中最為激切而出格的表達。

《落花詩》仿佛就是一組綺麗的語言，在深杳難索的詩句下，陳衍虞遭遇其往后人生中不斷的動蕩。此后編成的《秋聲詩集》才是一個易代之際痛切心扉的歌哭。順治六年，陳衍虞開始其離亂避難的人生旅途，在《秋聲集自序》中將此間的心境和盤托出。

仆本恨人，遘茲傾亂，逢途便窮，濡足多蹇……邇者故鄉(xiāng)多難，戎馬生郊，幾于拆骸為薪，蒸人作飯。幸征鑣未返，獲脫雉羅。然遠望鄉(xiāng)閭，如在?；员?。夫秋之為言揫也，丑也，愁也。履泰蹈夷，猶多凄惻，況閶闔云鎖，呌閽無途，丘園霧遮，回車靡托。羈懷憭慄，愴心何如？……揮斥幽憤，舒而為聲，阮子慟深，朱玉悲至，仆始兼之。

這一番痛徹心扉的自白正是一個易代士人最真實的感受，一方面是感到自己窮途末路，找不到人生的出路；另一方面又是被迫離家播遷，過上居無定所的日子。在《蓮山詩集》中，以“秋”為題的詩歌成為一個集中迸發(fā)的寫作現象。端看卷七所收錄的詩題就有：《秋晨》《秋夜》《秋聲》《秋月》《秋云》《秋山》《秋砧》《秋江》《秋齋》《秋閨》《秋宮》《秋戍》《秋園》《秋舫》《秋蟬》《秋螢》《秋夜葉聲》《秋夜雁聲》。作者將節(jié)序關注焦點放在“秋天”，反復地感嘆自己年已遲暮，內心卻還涌動著為人賞識的渴望，如《秋宮》“買賦慵商價，題詩枉覓媒。君恩應未絕，早把舞衣裁”；又有《秋戍》感嘆飛將軍李廣“翻嗤猿臂將，底事數終奇”他所慨嘆的是亂世讓他的人生跌入一種毫無希望的深淵，仿佛排除戰(zhàn)亂的因素，他就能用世于今，大展宏圖。這組將中國文學悲秋傳統(tǒng)發(fā)揮的淋漓盡致的詩歌透露出一個普通士人深深的宿命感。

三、亂世變音：纏綿莫測的詩風

陳衍虞是不諱以詩人自名的，這與古代學人恥以詩人自比是有很大區(qū)別的?；蛟S是動蕩亂世阻隔了其求功名的雄心，又或者是接二連三的逃難使其對當世的政局產生厭倦之感，總之以詩文自老成為其最后的人生歸宿。陳氏在廣州番禺教諭任上的弟子袁景星在《序西音草》中曾追述老師的自況“圖書在案，小子侍前，詩文老我，夫復何求”，評價陳氏是“欲以詩文隱學博”。詩人有意在亂世中構筑一個詩歌世界以安放他痛苦多難的人生。

對照其全集的寫作，陳衍虞的詩歌創(chuàng)作涉及多種體裁，律絕古風，樂府長歌都有所涉獵。多達一千多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基本刻畫了其人生的心境，由此也形成不拘一格，變化多端的特點。對此，李二河的《序寄愁草》直言其詩“情隨境轉，文自情生。水石相遭，變態(tài)橫出”，總體概括出其詩歌風貌是主張抒發(fā)愁悶，不平則鳴。施閏章也看到這一點，指出陳詩的寫作風格“詩凡數變，變而益工。足以知其遇之艱。身之將老而言之激且悲”，這個評價基本描摹出陳氏前半輩子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點，即是呈現亂世變風變雅的特點，不尚雍貴，不矜閑情，力求表現雕刻，以體現窮愁痛苦，有幾分韓孟詩派的味道。

經過亂離的洗滌，其詩歌寫作也有部分漸趨轉向平和。如《浪擲》所言“文事于今思魯壁，吏情自昔憶陶籬。衰年興味蕭條甚，日禮猶龍學守雌”。整部詩集有大量是針對亂離途中的所見所聞以即事抒懷，所以使得陳氏有“詩史”之謂，這也是大量時序將其與杜少陵相提并論的原因，但總體上看，即便是記錄時事的詩篇也都慣于使用典故，刻鏤痕跡較為明顯，有意營造出一種苦悶枯瘦的風格。陶淵明的詩篇中卻始終未能放下心理沉重負擔，所表現出的更多是蕭散失落，逃遁到自己營造的精神世界中，所謂的平和也只是一種包裝的假象，反而呈現出一種撲朔迷離的幻滅感。誠如其同學孫氏所云陳衍虞的詩歌風格另一面則是“盤結陸離，纏綿飄渺，而莫測其涯際”，從中可以看出一位遭罹世難的地方知識分子在心靈遭受創(chuàng)傷后所呈現的末世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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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陳騰（1988—），男，漢族，廣東揭陽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嶺南文學與文化、潮汕文化歷史、晚清民國社會與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