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城曾經(jīng)說:“一個人不能避免他的命運,他是清楚的?!弊怨畔ED悲劇起,躲避命運就是文學的重要命題。歐野的小說——《妹妹》——以平淡日常的語言,講述了一個充滿偶然性、傳奇性的故事:一對沒有血緣關系的兄妹被命運戲弄、飽嘗生活艱辛后,妹妹為逃避命運遠走他鄉(xiāng),哥哥在一次次克服厄運后不斷尋找著躲避命運的妹妹。
小說情節(jié)在尋找妹妹的現(xiàn)實與“我”回憶的往事的交叉中漸次展開,偶然性貫穿了小說的始終?!拔摇钡母改冈谂既恢杏龅讲㈩I養(yǎng)了一個棄嬰,命運無常的齒輪開始轉動?!拔摇钡谋淼荜愑聬凵狭嗣妹脷W慧,遭到“我”的反對;在歐慧的婚宴上,陳勇與“我”在毆斗中意外喪生;在醫(yī)院中,歐慧的公婆竟發(fā)現(xiàn)歐慧是他們早年遺棄的親生女兒。“我”因故意傷害鋃鐺入獄,歐慧難以承受命運的玩笑,決定遠走高飛。一場喧鬧的喜宴本應是這個艱難的家庭走向幸福的入口,卻迎來了戲劇化的結局:親人身亡、新人分離、家庭破裂。出獄后,“我”拿著妹妹寄到監(jiān)獄里的一封信,踏上了從廣州到內(nèi)蒙古的尋親之路。
偶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激起一次又一次的波浪,使妹妹的每一次行動都陷入倫理困境之中。與妹妹為逃避命運而遠走高飛不同,“我”選擇一次又一次與命運糾斗,結果卻遭逢人生境遇的反轉:從前途無量的研究生,成為背負污點、備嘗冷眼的刑滿釋放人員。每當“監(jiān)獄”“看守所”之類的字樣出現(xiàn)時,我們都不由地為“我”捏一把冷汗:現(xiàn)實社會為“我”沉重的人生增加了一條并不寬容的無形枷鎖。然而,在“我”冷靜而堅毅的敘述聲調(diào)中,仍未見衰頹自傷之感,那是獨屬于“我”這個社會邊緣人的堅韌。于“我”而言,重啟人生后踏上尋找妹妹的未知旅途,是對未來命運可能性的再一次質(zhì)詢與勘探。
柄谷行人曾言:“風景是和孤獨的內(nèi)心狀態(tài)緊密聯(lián)結在一起的。只有在對周圍外部的東西沒有關心的‘內(nèi)在的人’那里,風景才能得以發(fā)現(xiàn)?!毙≌f行進至四分之三處,伴隨著“我”在尋親之路上看到黃沙漫天與廣袤綠地交替出現(xiàn)的景色,耳聞陌生的語言,埋藏在“我”與妹妹身上的謎團在回憶中逐漸被揭開。借由作為裝置的他鄉(xiāng)風景,那個在異鄉(xiāng)“觀看”風景的人正袒露出其精神世界的“內(nèi)面”。在經(jīng)過那紅墻金頂?shù)姆鹚聲r,“我”執(zhí)意到金身佛像前參拜。愿望看似近在咫尺,卻也可能無端破滅。雖未找到功德箱,但這一行動卻表明,這一次翻山越嶺的旅程不僅是為了尋親,更是“我”的精神救贖之路:一個人無法避免他的命運,在經(jīng)歷了殘忍與詭異的偶然后,希望妹妹的安穩(wěn)生活能夠為坎坷的家庭帶來一絲慰藉。
在經(jīng)歷顛沛流離的旅程,以及眾多陌生人的幫助后,“我”終于找到了妹妹的住處。在遠望妹妹的目光中,“我”看到了妹妹遠在天邊平淡安穩(wěn)的生活。小說到此戛然而止,留下了一處空白:“我”到底會不會走上前去與妹妹相認?在小說的開頭,母親千叮萬囑,希望妹妹回到東莞一起過安穩(wěn)的日子,而在妹妹給“我”的信中,妹妹卻希望“請你們忘了我”。面對兩難的處境,或許“我”已下定決心做出自己的選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在“我”敘述的“尋親”故事的另側,仍然有一個故事令人遐想:對生活絕望的妹妹歐慧,又是如何離開家鄉(xiāng)至北京,又從北京逃至內(nèi)蒙古的呢?遠在天邊的妹妹選擇忘記命運的糾纏,擺脫倫理困境的漩渦,她的逃離何嘗不是一種對既定命運的抗爭?她成功卻又僥幸地躲避了過往故事中屬于她的命運,在遠方獲得了短暫的自由。
歐野的寫作以稀松平常卻極具標識性的生活物象喚起了讀者對于時間的感知。在接到一個棄嬰后,家中莫名低沉而神秘的氛圍里,在麥乳精、玻璃奶嘴、稀有的電視機、黑色郵戳之間,我們切膚地感受到獨屬于一代人的生存狀況、一段特定歷史隱含的情感結構。歐慧被遺棄、陷入倫理困境的命運,也是特定年代一場不幸的鬧劇?;氐健拔摇睂ふ颐妹玫漠斚?,動車、滴車、電子戶籍等新物象以一種現(xiàn)代化的面孔,將被時代淘汰的舊“垃圾”送入歷史博物館,正如只有老民警才知道“邵東監(jiān)獄合并進邵陽監(jiān)獄”,只有郵局的老同志認出“幾年前用的老郵戳”,過往的歷史似乎被生活在當下的人們輕松地遺忘、拋棄了。然而這些舊物象于“我”而言,卻裹挾著無法磨滅的印記,甚至是無法愈合的傷痛。新舊生活拉開的時空鴻溝,也成為“我”尋親路上的波折與障礙。作者以物象的消失與更替來暗示那丟失、停滯的且無法追回的五年時光,透過微縮的生活史折射出時代的變遷,同時為整篇小說增加了一種復雜的況味。
在以《俄狄浦斯王》為代表的古希臘悲劇那里,命運總是使人的行動事與愿違,越是反抗命運,便越是墜入命運的悲劇之中。上帝退隱之后,似乎“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然而形單影只的個體又如何面對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命運呢?曾有學者將海德格爾的“此在的存在本性”譯為“牽掛”,或許這正與歐野的《妹妹》形成了某種暗合:這對兄妹面對被拋的可能性境遇都進行選擇、籌劃自身,在關切未來時總有關心與牽掛在其中。偶然已鑄就了荒唐的往事,擊碎了他們的前半生,但當踏破鐵鞋,看到躲避命運的人在遠方安然度日,再波折的故事也便有了圓滿。
責任編輯 李知展
敬文東,著名評論家。1968年生于四川省劍閣縣,文學博士,現(xiàn)為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小說集、隨筆和學術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