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三木訥,在后廚房打雜。
三進(jìn)三出的孫家大院里,數(shù)后廚房最忙。供百十口人吃喝的后廚房里,要數(shù)踮三最忙。踮三從洗碗、擇菜、切菜到改刀,無一不能。紅案大廚救急時(shí),拿他當(dāng)二把刀使喚。
白案師傅這邊忙急了眼,也喚踮三來。案板清潔,廚具洗涮,甚至連掃地、添柴火的活兒,踮三也干得不亦樂乎。
踮三勤快,話少,人緣好。這天,不管閑事只管錢財(cái)?shù)拇筇犝f有踮三這么個(gè)能干的下人,便命人找來大管家問詢。大管家回復(fù)說,有一年秋天,老爺領(lǐng)回了踮三,他雖瘸腿踮腳,但很能干,太太您多年不問這等閑雜事,所以,就沒有前來稟報(bào)。
奇怪了,我嫁過來快四十年,也沒聽說老爺認(rèn)得這號(hào)人,更不曉得踮三的來路。深居簡出的大太太不由得疑惑起來。
六月底的時(shí)候,孫老爺帶五姨太打淮城回來。大太太事先得到老爺回來的信,懷里抱著她的黑貓,帶著二姨太、三姨太、四姨太到鎮(zhèn)東的運(yùn)河碼頭去迎。
自孫老爺當(dāng)上縣參議員后,就在淮城買了宅子,和五姨太常住城里。偶爾回泗水鎮(zhèn)老家住幾天,都坐自家的機(jī)帆船走水路。五姨太年少貪玩,乘船是為了看河岸的垂柳和成片的蘆葦蕩,還有河面上的青蓮和暢游的水鳥。
船剛靠岸,大太太把黑貓往三姨太的懷里一塞,就迎上去拉緊五姨太的手,問她暈沒暈船。孫老爺抖著山羊胡子在旁邊插嘴,說五姨太一路吐了幾遍,還笑話她在家也是這樣地吐。
大太太剜一眼孫老爺,說快六十歲的人了,還不曉得疼人。那三位太太也幫腔,說五姨太才十幾歲,花朵一樣的年紀(jì),雖然懷了孩子,終究還是個(gè)孩子呢。
安頓好五姨太,孫老爺來到大太太屋里。他要了解一下家里的狀況,就得問大太太。孫老爺曉得,那幾個(gè)女人都是繡花的枕頭,不管事也管不了事。大太太是孫家的“總理大臣”,一切賬目都由她把控。絮叨有一袋煙的工夫,孫老爺起身告辭道,辛苦你了。
大太太摸著懷里的黑貓,愧疚道,這輩子沒給老孫家生出一男半女來,是我虧欠你呢。頓了頓像忽然想起什么來,喊住走到門口的孫老爺,后廚的踮三是老爺帶回來的?
哦……嗯?孫老爺一愣,皺眉問道,怎么啦,他?
你曉得用人、辭人的事我是從來不管的,前幾天我才聽說這大院里有個(gè)踮三,管家說是你領(lǐng)來的,有好多年了。大太太摸摸黑貓的頭說,口碑不孬,后廚房都夸他勤快。
他叫李三,是個(gè)實(shí)誠人。那年運(yùn)河上我遇到土匪,多虧在河邊逮魚的他救了我,為我擋了一棍子,傷了腳脖子。孫老爺說,他孤寡一人捕魚為生,腳脖子留下殘疾,我就把他帶回來,答應(yīng)養(yǎng)他終老。
哦,明白了,原來是恩人。大太太關(guān)上門說。
一連兩頓,五姨太水米未進(jìn),說沒胃口??创髲N們急得搖頭嘆氣,踮三說,要不弄碗角魚面試試吧。
大廚瞪眼說,你會(huì)做?你來。
踮三想說在他的海濱老家,居家婦人都會(huì)做角魚面。踮三一聽大廚懟他,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踮三只裝沒聽見,灶頭化一碗溫鹽水,和了團(tuán)面蓋在圍裙底下醒著。等把幾條黃角魚煮爛后,拿筷子夾住魚頭一抖,魚肉便掉進(jìn)熬白的魚湯里。魚湯滾開時(shí),下入搟好的面條。踮三在面碗里倒了一勺香醋和半勺生抽,別的佐料沒加。五姨太吃了一碗,連夸好吃,就又添了半碗。
整個(gè)后廚炸了鍋,都說踮三厲害,真人不露相。
接連幾天,五姨太吃的都是踮三做的角魚面。大太太聽說后,去后廚的鍋前嗅嗅,說,味道還真鮮美。大太太懷里的黑貓也饞得吐出舌頭。
踮三看到,暗說,糟了。等大太太走出門,他連忙揭開鍋蓋,把剩下的一碗面盛了,送到大太太屋里,放在桌上,說,大太太,對(duì)不起,我不知道您也喜歡吃,送一碗來,您也嘗嘗。
黑貓忽然從大太太懷里猛然躥到桌子上,一下子打翻了滾燙的面碗,面灑在桌上。踮三嚇得連退兩步。大太太一把抱住被燙得直叫的黑貓,喊著,我的寶貝啊。
孫老爺和五姨太回淮城的當(dāng)天晚上,踮三接到大管家給他的二十塊大洋,說,大太太賞的,你走吧。
踮三張了張厚厚的嘴唇,想問,叫我去哪兒?但還是沒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