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簡《舉治王天下》“穡而盡力”考

摘"要： 通過考察上博簡《舉治王天下》字跡形態(tài)與殘筆痕跡，簡32“民”后殘字?jǐn)M補(bǔ)為“嗇（穡）”，簡文新釋“穡而盡力”，大意為〔舜〕竭盡全力耕耘收種，可與上博簡《子羔》篇所載“舜穡于童土之田”及傳世文獻(xiàn)《莊子·徐無鬼》記錄“舜舉乎童土之地”相互印證。

關(guān)鍵詞： 上博簡"《舉治王天下》"穡

上博簡《舉治王天下》共五篇文章連續(xù)抄寫，篇與篇之間以墨節(jié)為界，相關(guān)篇章題目據(jù)文意擬補(bǔ)，其中《禹王天下》存簡近十枚，記載了堯、舜、禹的治國有常、利民為本的思想。上古的賢明君主堯、舜之教已深入人心，禹王天下之時，則國家太平，人民安居樂業(yè)。該篇簡32上平頭，下殘，簡文部分字跡殘漶不清，需要通過考察簡文的字跡形態(tài)，辨別墨跡中所保留的重要筆畫痕跡，并與傳世文獻(xiàn)及其他的新出土文獻(xiàn)比勘，方能正確辨識與準(zhǔn)確釋讀殘字，深入探析簡文中有關(guān)古圣王神話傳說。為了便于行文，將整理者濮茅左釋文錄寫如次：

導(dǎo)，天下能恒。二曰： 禹奉舜重德，施于四國，誨以勞民，畿而盡力。禹奮中疾志，有欲而弗

濮茅左將“民”后殘字（以下用A指代）釋為“畿”字，簡文釋寫為“畿而力”，讀為“畿而盡力”。引《說文》：“畿，天子千里地。以遠(yuǎn)近言之，則言畿也。從田，幾省聲。”《毛詩注疏·毛詩譜》：“周公致大平，敷定九畿，復(fù)夏禹之舊制?！薄墩x》：“禹既敷土，廣而弼之，故為殘數(shù)居其間。今以弼成而至于五千里，四面相距乃萬里焉。《大司馬職》曰：‘乃以九畿之籍……又其外方五百里曰蕃畿?！⒃疲骸?，猶限也。自王城以外五千里為疆，有分限者九?！瘎t四面相距，其方萬里。此周公致太平制禮所定，故云敷定，言其復(fù)夏禹之舊制。”簡文“畿而盡力”解釋為禹在王畿之內(nèi)而盡力為民。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91、194、232頁。

但有學(xué)者提出反對意見，網(wǎng)友汗天山將A釋為“菑”字，簡文釋寫為“菑而盡力”。網(wǎng)友鸤鳩提出兩種可能，一是A應(yīng)為“昧”字，簡文釋寫作“謀以勞民，昧而盡力”很通暢。二是推測A與清華簡《說命下》簡7（按： 實為簡10）“”可能為一字，釋為“"”，讀“勑”或“來”?！睹献印分小皠谥畞碇保皠凇薄皝怼边B續(xù)出現(xiàn)?！墩f文》：“勑，勞也?！蓖蹊E將A分析為從肉從釆從田，與上博簡《有皇將起》簡6“”同字，隸作“膰”，讀“繁”，簡文“膰而力”讀為“繁而盡力”，指雖然國政繁雜，禹仍然盡力謀國。蔡偉、白于藍(lán)、俞紹宏等對A殘字形持懷疑態(tài)度，如前者認(rèn)為此字待考，原釋為“畿”，不可從。

以上諸說，參看季旭昇、高佑仁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九）〉讀本》，臺北： 萬卷樓圖書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192頁；俞紹宏、張青松編著：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簡集釋》，北京： 社會科學(xué)文獻(xiàn)出版社，2019年，第9冊，第193頁。

細(xì)審原簡圖版，學(xué)者將A視為“畿”“菑”“昧”字之殘，或釋“"”讀為“勑”“來”，或釋“膰”讀作“繁”，并不合理，所釋簡文均與傳世及出土文獻(xiàn)所載文例不同。筆者通過考察簡文的字跡形態(tài)，辨別墨跡中保留的重要筆畫痕跡，以為A與下一字“而”的中間空白部分為竹簡裂痕（框出部分），將其剔除后復(fù)原圖見圖1，其下端“”為“日”形，與同篇簡4、21“日”以及簡31“”字右下“日”形相一致。上端的中間豎筆及左右兩端的斜筆，大體可辨識，據(jù)此推斷為“來”之殘，重新補(bǔ)摹作，擬補(bǔ)為“嗇”字。同時期戰(zhàn)國楚簡習(xí)見“嗇”字，何琳儀指出“嗇”下端“”多作“目”形，或作、、、等形。古文作“田”，則為“”形之變。

何琳儀： 《戰(zhàn)國古文字典——戰(zhàn)國文字聲系》，北京： 中華書局，2004年，第82頁。

比如，“嗇”下端為“日”形的“"”，寫作“”（上博簡《用曰》簡12）；下端為“田”形的“"”，字形寫作“”“”（郭店簡《老子》乙本簡1）、“”（上博簡《子羔》"""""""→""→""→""""殘字→框內(nèi)為竹簡裂痕→剔除后復(fù)原字形→重新補(bǔ)摹字形簡2）、“”（清華簡《皇門》簡6）、“”（清華簡《晉文公入于晉》簡3）。筆者以為A上端為“來”，下端寫作“日”形，即“"”字之殘，“"”釋為“嗇”。

嗇，義為收獲谷物?！抖Y記·郊特牲》“蠟之祭也，主先嗇而祭司嗇也”，孔穎達(dá)疏：“種曰稼，斂曰嗇。不云‘稼’而云‘嗇’者，取其成功收斂，受嗇而祭也?！?/p>

鄭玄注，孔穎達(dá)正義，呂友仁整理： 《禮記正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071—1072頁。

《儀禮·特牲饋食禮》“主人出，寫嗇于房，祝以籩受”，鄭玄注：“嗇者，農(nóng)力之成功?！?/p>

鄭玄注，賈公彥疏，王輝整理： 《儀禮注疏》，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381頁。

胡培翚曰：“嗇，即穡也?！?/p>

胡培翚撰，胡肇昕、楊大堉補(bǔ)： 《儀禮正義》，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第2830頁。

《說文》段注：“古嗇、穡互相假借。如稼穡多作稼嗇，《左傳》‘小國為蘩，大國省穡而用之’，省穡即省嗇也?！?/p>

許慎撰，段玉裁注： 《說文解字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31頁上欄。

穡、嗇本為一字，泛指各種農(nóng)事?！渡袝摹贰吧嵛曳w事而割正夏”，傳曰：“言奪民農(nóng)功，而為割剝之政?！笨追f達(dá)疏：“舍廢我稼穡之事，奪我農(nóng)功之業(yè)，而為割剝之政于夏邑?！?/p>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黃懷信整理： 《尚書正義》，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85—286頁。

《尚書·盤庚上》“若農(nóng)服田，力穡乃亦有秋”，傳曰：“穡，耕稼也。農(nóng)勤穡則有秋，下承上則有福。”孔穎達(dá)疏：“‘稼’‘穡’相對，則種之曰稼、斂之曰穡。穡是秋收之名，得為耕獲總稱，故云‘穡，耕稼’?！?/p>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黃懷信整理： 《尚書正義》，第342—343頁。

“穡”或“穡事”均指農(nóng)事，指耕田、種植等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

簡文“嗇而力”讀為“穡而盡力”，意為竭盡全力耕耘收種?！蹲髠鳌废骞拍辏骸捌涫扛傆诮?，其庶人力于農(nóng)穡。”大意指士努力于教化，百姓盡力于農(nóng)穡。文獻(xiàn)時代稍后的《晉書》卷三八《文六王·齊王攸》：“使去奢即儉，不奪農(nóng)時，畢力稼穡，以實倉廩?！?/p>

《晉書》，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1132頁。

言放棄奢侈豪華改為儉省樸素，不侵奪農(nóng)時，盡力稼穡，以充實倉庫。傳世文獻(xiàn)所載“力于農(nóng)穡”“畢力稼穡”，與簡文“穡而盡力”相合?！渡袝o逸》“先知稼穡之艱難，乃逸，則知小人之依。相小人，厥父母勤勞稼穡，厥子乃不知稼穡之艱難”，傳曰：“稼穡，農(nóng)夫之艱難事?！庇衷弧耙曅∪瞬恍⒄?，其父母躬勤艱難，而子乃不知其勞”，孔穎達(dá)疏：“能知稼穡之艱難，‘則知小人之所依怙’，言小人依怙此稼穡之事，不可不勤勞也……視小人不孝者，其父母勤苦艱難，勞于稼穡，成于生業(yè)，致富以遺之，而其子謂已自然得之，乃不知其父母勤勞?！?/p>

孔安國傳，孔穎達(dá)正義，黃懷信整理： 《尚書正義》，第629—630頁。

亦可以作為參考。

戰(zhàn)國楚簡{穡}記寫作“嗇”“"”。清華簡《皇門》簡6“小民用假能稼嗇（穡）”、《晉文公入于晉》簡3“為稼嗇（穡）”的“稼嗇（穡）”都泛指農(nóng)業(yè)勞動。郭店簡《尊德義》簡15“民力"”的“"”從“色”聲，讀為“嗇”。桂馥曰：“嗇通作色。”

桂馥： 《說文解字義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0頁上欄。

古音“嗇”“色”均為生紐職部，可通。簡文“民力"”讀作“民力嗇（穡）”，即為民眾努力耕作?！傲Ψw”習(xí)見傳世典籍，茲不贅述。值得關(guān)注的是，《舉治王天下》簡文所記載上古的賢明君主堯、舜、禹的事跡，還可見上博簡《子羔》篇，茲引證之：

禹奉舜重德，施于四國，"以勞民，穡而盡力。

（《舉治王天下》簡32）

與抑堯之德則甚明與？孔子曰：“均也。舜穡于童土之田……”

（《子羔》簡2）

《舉治王天下》篇“穡而盡力”與《子羔》所載“舜穡于童土之田”相類，均言上古賢明君主在荒蕪的土地上耕耘。《莊子·徐無鬼》“堯聞舜之賢，舉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來之澤。舜舉乎童土之地，年齒長矣，聰明衰矣，而不得休歸，所謂卷婁者也”，成玄英疏：“〔舜〕居不毛土，歷試艱難，望鄰境承儀，蒼生蒙澤?！?/p>

郭慶藩撰，王孝魚點(diǎn)校： 《莊子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760—761頁。

亦可作為佐證。

該篇《禹王天下》所言禹使國家太平，人民生活安定，文中“五曰”內(nèi)容為頌揚(yáng)禹的豐功偉業(yè)，其中“一曰”先言禹事堯天下大水，后頌揚(yáng)禹疏江為三、河為九等；“二曰”先言禹奉舜重德，施于四國，以勞民，穡而盡力，后頌揚(yáng)禹奮中疾志，等等。從簡文句式與表述來看，二曰“穡而盡力”應(yīng)當(dāng)屬于舜王天下時的偉大事跡，即先有舜盡力耕種，而后禹承襲之。上博簡《舉治王天下》簡32“民”后殘字應(yīng)當(dāng)擬補(bǔ)為“嗇（穡）”，簡文新釋“穡而盡力”，大意為〔舜〕竭盡全力耕耘收種，與出土文獻(xiàn)的上博簡《子羔》所載“舜穡于童土之田”及傳世文獻(xiàn)《莊子·徐無鬼》記錄“舜舉乎童土之地”事跡相吻合。

附記： 本文寫作得到禤健聰先生指導(dǎo)并承外審專家惠賜寶貴意見，特此致謝。

（責(zé)任編輯： 田穎、楊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