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去江畔一家小飯館吃飯,點了軟煎馬哈魚和椒鹽江蝦,還有一碗招牌魚湯。店主是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面貌俊朗,他搖著輪椅,自如地穿行于餐桌過道,端酒續(xù)茶。
正在喝湯的工夫,一個穿長袍的女人飄然而至,自稱烏蘇里江擺渡人。這個女人看我在喝湯,要講個故事給我聽,故事的主人公叫“哈喇泊”,是他祖母給起的名字。哈喇泊身高體闊,不乏男子氣概,可身上卻有一點缺彩,就是牙齒。不僅是他,哈喇泊的家族沒一個好牙齒的,都是滿嘴的殘垣斷壁。
哈喇泊的祖上是大黑河屯人,大黑河屯也就是海蘭泡,當時是黑龍江管轄區(qū)域,可嘆它如今不是咱們的地界了。哈喇泊的祖父是蒙古商人,1900年初春,在海蘭泡開了一家火磨鋪加工小麥。哈喇泊的祖母懷著孕,祖父就提早給未出生的孩子起好了名字“火磨”。然而喜氣未散,大黑河屯華人突遭俄兵洗劫。無論婦孺,都被驅(qū)趕到黑龍江邊。
哈喇泊的祖父抱著兩歲的女兒,身后是祖母。俄兵喝令他滾回江對岸去,粗通俄語的他跟俄兵說懷里的孩子怕水,還有他的女人懷著孩子,他愿意把新開的火磨鋪送給俄兵。沒等祖父說完,一個騎兵揮舞長刀,先把他懷中的女兒攔腰斬落,接著朝向祖父。祖父見女兒死在刀下,飛身絆馬將騎兵摔落,奪刀廢掉他一條胳膊。第二刀還沒出手,祖父就被一個手持步槍的俄兵迎面射殺。祖父被擊中的瞬間高呼:“快游過河!”祖母縱身跳入黑龍江,奮力游向?qū)Π?。即便在盛夏,江水也冰冷刺骨,但祖母是幸運者,她不僅活下來了,還保住了腹中胎兒,年底在萬吉鎮(zhèn)落腳生下火磨。
祖母上岸后,牙齒多半化為烏有。有人說她是因仇恨咬碎了牙,也有人說她當時游不動了,不咬碎牙齒逼出身上最后的力氣,早就喂江魚了?;鹉ノ辶鶜q時,就聽母親講父親的故事,把牙齒咬得“嘎吱嘎吱”響。他本來有一口漂亮的牙,到換牙時,多半的牙被他嚼碎了。而新長出的牙齒,在他重溫父親故事的成長歷程中,也多半粉身碎骨。
因為牙齒不好,哈喇泊家族更愛湯羹,他們家喝湯也就出了名。在萬吉鎮(zhèn),晚炊時分,你若走進他家院子,沒風的日子也像有風,自屋里傳出呼呼呼的聲音,偶爾湯匙觸碰瓷碗,這風聲中就多了幾聲清脆的哨音了。
東北光復的第二年,火磨的兒子出生了,祖母給他取名“哈喇泊”,這是海蘭泡蒙古語的叫法,以紀念她在大黑河屯的青春歲月與死去的丈夫和女兒。哈喇泊頂著這個名字,注定要聽祖輩和父輩給他重復那個故事,一口牙齒多半為那個故事殉葬,在不斷的咬牙切齒聲中,化為齏粉。
哈喇泊小學畢業(yè)后跟父親打過魚,養(yǎng)過蜂,采過藥,成人后政府給他安排了工作——在萬吉鎮(zhèn)小學當工人。哈喇泊就給學生們講他的家族故事,不厭其煩地講,學生們痛恨地罵慘案的制造者,比賽著磨牙。哈喇泊還對在國境線作業(yè)的航標工有種崇拜心理。每到通航時節(jié),航標船停靠在萬吉鎮(zhèn)時,哈喇泊總要給航標工買好吃的。航標船上的人都很喜歡哈喇泊,他們會煮鍋濃湯,與哈喇泊一起熱火朝天地喝頓湯,再聽他講那個令人切齒的故事。
哈喇泊喝湯總要用筷子先挑起點蔬菜,一塊胡蘿卜,或一片白菜葉子、一根豆角,立在湯碗中央,當作浮標,定定地看上半晌,仿佛那泛著油光的湯,是滔滔的黑龍江水。
哈喇泊晚年喝湯,從萬吉鎮(zhèn)開始,一直到黑河、同江和饒河。他打魚打到哪里,就喝湯喝到哪里,他的故事也就流傳到哪里。只要你到了黑龍江流域沿岸的地方,走進館子,聽到呼嚕呼嚕的喝湯聲,說明你可能遇見哈喇泊了。聽說他近兩年迷上了饒河,饒河有家江鮮小館,羹湯做得格外鮮美。哈喇泊就常來饒河打魚,把魚低價賣給這家小館,在此喝湯。
我連連追問哈喇泊現(xiàn)在在哪兒。擺渡人說,這不突發(fā)疫情了,春節(jié)后烏蘇里江沿岸所有的餐館都關門了,哈喇泊沒有喝湯的地方了。我嘀咕道:“哈喇泊喝不上湯,可別餓死啊?!睌[渡人就在我的低聲碎語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店里客人漸漸多了,就在我準備買單離開時,忽聽背后傳來喝湯的聲音。這聲音初始像穿越幽谷的強風,帶著股氣吞山河的力量;跟著又像烏蘇里江的水流,變得深沉而有節(jié)奏;忽然這喝湯聲又起了變奏,一陣劇烈的喘息聲闖入,就像嗚咽。而喘息聲過后,是急板似的更加迅猛的喝湯聲,仿佛誰要把大千世界都收入腹中。
我不敢回頭,怕在白天看見黑夜,只是咬緊牙齒,用筷子挑起湯里漂浮的一棵碧綠的香菜,立在湯碗中央。它像一塊閃光的浮標,更像一棵常青的生命之樹。
(來源:《作家》,2021年第1期)
【閱讀導引】哈喇泊家族的祖輩被沙俄射殺,幾代人為此咬碎鋼牙,他們承受的是歷史之痛。因牙齒被咬碎,他們就常常喝湯。作者用“牙齒”這個具體的身體部位關聯(lián)著抽象而遙遠的歷史,喝湯的聲音是遙遠的歷史之聲,它試圖以它的穿透力,保持記憶,反抗遺忘。
【文本聚焦】標題“喝湯的聲音”意蘊豐富,請結(jié)合選文內(nèi)容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