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slie和張國榮

一

“Leslie！”聽到有人在后面這樣叫時，張國榮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

近兩年，他時常忘記自己的英文名。雖然是在他的一再強調(diào)之下，朋友們才對他以英文名相稱。

剛到北京時，他急于抹去身上的鄉(xiāng)土味，留長發(fā)、戴耳釘，像女人一樣斜挎著軟布包兒，頻繁出入酒吧和咖啡廳。老家那個名為野貓窩里的小山村，鬼一樣以并不存在的追趕嚇得他一路狂奔。

在老家，野貓不是貓，是老虎的別稱。

他在那個以老虎扎窩而得名的小山村生活了二十多年，趁著母親做團年飯時逃到了縣城，又從縣城逃到了北京。

他有個叫張國輝的哥哥，還有個叫張國蓮的姐姐。同村還有張國明、張國生、張國慶……張國榮淹沒在一大堆諸如此類的名字中，跟野貓窩里的紅土地一樣土氣。

他要取個英文名。到了北京，他才知道有個紅遍兩岸三地的港星跟他同名同姓。那位明星的英文名叫Leslie，他就也用了Leslie做英文名。

“叫我Leslie?！彼恳粋€在北京認識的人這么說。

如今，在北京認識的每一個人都叫他Leslie，他卻漸漸淡忘了這個英文名。

臨陣變節(jié)似的，他帶著負疚感回頭轉(zhuǎn)身，掃過一排鱗次櫛比的酒吧招牌，看見一個緊裹在曳地長裙里的女人。

“Monica?！睂Ψ綕M懷激情地指了指自己，“還記得嗎？我是Monica?！?/p>

腦袋里網(wǎng)速不足似的轉(zhuǎn)了個小圈圈，他想起來，她是他剛到北京時的同事。年近五十的人了，身材還是那樣突兀。

“好久不見?！?/p>

“好久不見?！?/p>

“你……趕不趕時間？”Monica將黑浪一樣的長發(fā)夾到耳后去。

他抬了抬手腕，假裝瞄了一眼戴在上面的勞力士。

對方以恰到好處的角度欠了欠身：“那改天再約?！?/p>

“改天再約?！?/p>

他并不在乎時間，也沒看清究竟到了幾點，他只想來去自如地游蕩在五月的后海。

他略顯疲態(tài)地點了根七星，軟風(fēng)棉綢一樣在臉上扯來扯去。與地心引力對抗了將近五十年，他兩腮的肌肉有些松弛，刀劈斧鑿的線條變得圓潤，老之將至從里到外無以掩蓋。每天擼鐵鍛造的體形加上Burberry得體的剪裁和優(yōu)良的質(zhì)地給了他宜人的風(fēng)度，卻給不了他青春。再怎么精心修飾，他也只是個風(fēng)度宜人的中老年男人。

風(fēng)度翩翩的中老年張國榮望著夾岸的垂柳，目光順著柳梢伸向遙遠的夜空。北京的垂柳真高?。∫箍毡幻髁恋臒艄庾韪粼谕?，不見星光，月色暗淡。暗淡的夜空毛茸茸地擱置在電光的塵埃后面，讓他想起玻璃球體老化的眼睛。野貓窩里的垂柳是清秀的小姑娘，纖纖瘦瘦、眉目疏淡。北京的垂柳如同一個個皮糙肉厚的莽漢，葉肥枝壯、環(huán)環(huán)相扣，像鐵鏈。Monica在夜風(fēng)撥動的鐵鏈下越走越遠，陡峭的臀部猶如一張凄厲的臉。

七星煙不好買了，要省著點抽。

二

“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去山上抓眼鏡王蛇嗎？”張國榮給張國輝發(fā)了條微信。

“記得，那時候窮得實在沒辦法了，現(xiàn)在想來蠻危險的。”做大哥的頭一次回復(fù)得這樣快。

想起那次抓眼鏡王蛇的經(jīng)歷，張國榮的思緒才清晰起來。

一個人待久了就是這樣，好像一直在思考，又好像空白一片。

思緒在腦袋里穿梭，逐漸清理出時間、地點。那年他約摸十歲吧，大哥該有十六七歲了。

是六月天。野貓窩里的六月天，是陽歷七八月。熱得很。大家吃著夜飯在村頭的老樟樹下乘涼，二伯爺說：“山里來了條眼鏡王蛇，莫去山里抓石蛙了?！?/p>

張國榮看了張國輝一眼，張國輝也正轉(zhuǎn)過頭來朝著他看。兩兄弟眼里都有竭力按捺的興奮，就跟聽說山里埋了塊寶石樣的。

眼鏡王蛇值錢，一條能賣幾百只石蛙的價格。

放下飯碗，張國輝跑進柴房背了捆油篾出來。

“走，抓蛇去！”他笑吟吟的，眼睛里閃著晶亮的光。

進山前，舍不得點油篾。張國榮跟著張國輝深一腳淺一腳行進在縱橫交錯的田間小道上。月光清明地照著草葉，草葉上落滿了夜露。星子顆顆分明，嵌在黑緞上的寶石樣的。

夜晚的山林異常熱鬧，各類蛇蟲鳥獸鳴叫不止。張國輝抽出根油篾敲了敲張國榮的頭：“不是你，我至少能省下十根油篾?！庇腕褪墙怂捎偷闹耋?，易燃、耐燒。說是耐燒，可畢竟也只是根篾片而已，最多燃個十幾分鐘。張國輝獨自進山時，不到萬不得已從來不點，帶了張國榮，一進山口就點亮起來。

油篾一燃，近前的蛇蟲鳥獸即刻噤了聲，無須親眼看見也能想象它們伺機而動的樣子。稍遠些的仍自放肆，嘰嘰咕咕怪叫不止?！翱钥浴敝暼绻娜缗５氖鞘?，循聲尋去，必有一兩只目瞪口呆伏在那里。

抓了幾個小時的石蛙，眼鏡王蛇出現(xiàn)在一塊平坦的青皮麻石上，一圈一圈密密實實地盤著，斗笠一樣，滴水不漏。

張國輝輕手輕腳脫下外套。張國榮看見斗笠上豎著一個扁平的蛇頭。張國輝悄無聲息走了過去。張國榮憋著滿臉蓄勢待發(fā)的狂喜。張國輝縱身一跳，將外套裹在蛇頭上。張國榮歡叫著：“抓住了！抓住了……”

張國輝從麻石上滾進草叢里。草叢有半人來高，伴著翻滾碧波蕩漾。張國榮扒開草叢，聞見石菖蒲濃郁的香氣。半人高的石菖蒲里，眼鏡王蛇玉米稈子粗細的身體緊緊纏在張國輝腰上。張國榮撲上去雙手抓住蛇身，蛇身又滑又緊，怎么用力也抓不牢。他想起大年初一吃長面的情形，掀起蛇尾將雙手變成筷子，一圈一圈把張國輝腰上的長面卷到自己手上去。張國輝雙手壓住蛇頭騰出一只腳來踩蛇尾。張國榮被拖拽著倒在地上。月光如同母親的眼神，看著兄弟二人在石菖蒲里翻滾。石菖蒲濺出新鮮的汁水。

收蛇的老師傅說，幸而二人命大，這蛇毒得很。

沒爹的孩子，怎么能命不大呢？

張國輝將外套連同眼鏡王蛇一起塞進布袋里。布袋里兜著一陣狂風(fēng)似的。他舉著那陣狂風(fēng)說：“蓮妹子可以上學(xué)了?！?/p>

命不大，張國蓮連少女都沒做過就要變成老太婆了。

那條眼鏡王蛇，讓張國蓮享有了一名少女本該有的青春。

石菖蒲好養(yǎng)，張國榮在墻根下種了好幾蓬，襯著青磚灰瓦，頗有幾分致趣。

在北京打拼了幾年，張國輝提醒他：“有錢就買房子吧?！蹦菚r良鄉(xiāng)還是郊區(qū)，房價低。他就用相當(dāng)于市中心一間單身公寓的錢貸款在良鄉(xiāng)買了座別墅。沒錢裝修，就抹了層水泥搭了些鋼架子。這幾年流行朋克風(fēng)，倒讓他趕上了潮流。帶回家的女孩都跟他兒時見到眼鏡王蛇樣的憋著滿臉的狂喜：“太酷了！好舒服呀……”讓她們倍感舒服的，還有停在門口那輛暗藍色保時捷。沒有保時捷的加持，農(nóng)民自建房般的水泥地和脅骨外露般的鋼架子，難以讓一個正常的城市女孩感覺舒服。

恐怕只有張國榮自己是真正感覺舒服，樓上樓下不用換鞋，除了書房的電腦桌和偶爾開火的廚房，幾乎不用打掃。

他不留女人長住，又不喜歡請鐘點工，不是朋克風(fēng)，光伺候這個房子就夠他受的了。

鋼架子上擺著一長溜兒咖啡豆，有各種口味，來自各個國度。他抓了一撮綠茶放進玻璃杯?？赡苁悄昙o大了，他過了午時就不能再喝咖啡。兩三年前他還是一茶缸一茶缸喝的，喝完立馬入睡。到底是中國人，再怎么崇尚西方的飲食習(xí)慣，終究改變不了中國式腸胃?？Х纫驇Ыo他的，不再是國際化的小資情調(diào)，而是滿臉的火氣痘和徹夜的失眠。

他看著綠茶在玻璃杯里一片片豎起來，像新生的草地。屋頂?shù)纳錈舸蛟谶@一小片草地上，讓他想起鋪著草坪的足球場。

入住良鄉(xiāng)的頭幾年，他別墅后面不遠有個足球場。每天晚飯前，他都在那兒踢球，帶著一條名叫小九的金毛。

小九被某個跟他戀愛過的女人帶走了。那女人知道他離不開小九，就帶走了小九，并稱領(lǐng)回小九的條件是：結(jié)婚。他怎么可能結(jié)婚？起頭就說好了的，他是不婚主義者，只戀愛、不結(jié)婚。這些女人真是奇怪，說好了不結(jié)婚才起頭的戀愛，戀著戀著又要結(jié)婚。他怎么可能為了要回一條狗而結(jié)婚？盡管他確實離不開小九。

三

張國輝和張國蓮先他一步逃到北京。只不過，二人的出逃都戴著體面的面具。張國輝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清華，張國蓮以優(yōu)雅的氣質(zhì)嫁了富商。他二人被母親風(fēng)風(fēng)光光送出了門。只有他，是真真正正偷偷摸摸一路逃奔，在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在步步緊逼的鞭炮聲中。

母親說過，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他走的，吃糠咽菜養(yǎng)大了三個孩子，總要留一個傍身。

他無意承擔(dān)傍身的命運，掙扎了五六年，還是甩下了母親一個人吃那頓團年飯。

他到北京時，張國輝已經(jīng)去了杭州，張國蓮去了美國。二人都把北京當(dāng)作跳板。他也預(yù)備著從這里起跳，跟大哥一樣累積了資本找個中意的城市安身，或是跟二姐在美國會合。

然而上十年來，他停留在預(yù)備起跳的姿勢上，一動不動愣在那里，跟卡了帶的錄像片一樣。

他一直在糾結(jié)，究竟去向何方。

他從未為錢發(fā)過愁。張國輝上清華時，只帶了十幾塊錢生活費。他寫信去問過：“錢花完了怎么辦？”張國輝回信說：“在北京，只要有雙手就能活?！?/p>

他對著信紙看了看自己的手，那雙手完好無損。

為了勤工儉學(xué)，張國輝在餐館端過盤子洗過碗。他還曾寫信去問過：“會不會被人看不起？”張國輝說：“自食其力就不會被人看不起?！?/p>

有雙手就能活，自食其力就不會被人看不起，這些話在張國榮心里生了根。他奔向北京時毫無顧慮，學(xué)著大哥的樣子端了幾天盤子洗了幾天碗，果然能活。

挨著餓長大的孩子，有塊大餅吃就夠了。端盤子洗碗換來的不僅是大餅，還有吃不完的大魚大肉。

那時的野貓窩里，同樣的一雙手，換不來頓頓大魚大肉。

他自食其力，果然沒人看不起，北京的大爺大媽們熱情得像隔壁二公公二婆婆。

在野貓窩里，自食其力也照樣有人看不起。沒父親的孩子，常常被人扔泥巴。沒男人的女人，常常被人占田霸地。

為了保護母親和弟妹，張國輝十二三歲就跟著林場里的伐木工習(xí)武。

母親說：“為了拜師，你大哥起早貪黑去林場里幫人砍樹。那么粗的樹，也不曉得他怎么砍得動。”

在母親嘴里，大哥孤身一人走向林場深處，赤著腳，挽著衫袖，手里舉著一把磨得精光的斧子。林場里經(jīng)久不衰的鬼故事和偶然出沒的豺狼都不曾將他嚇退。他頂著星光去，踩著月光歸，懷里揣著用來溫習(xí)的書本。

少年張國輝的執(zhí)著和勇敢打動了一位伐木工?；蚴钦f，一位身在異鄉(xiāng)的伐木工看著少年張國輝，想起了他遠在家鄉(xiāng)的孩子。他的孩子也跟張國輝一樣，必須承擔(dān)起沒有父親的生活，雖然他還活著。他收了張國輝為徒，寄望著遙遠的故鄉(xiāng)也能有個跟他一樣的壯年男子，給他幼弱的孩子一份保護。

張國輝學(xué)的是滾子拳，九滾十八跌，滾得一身破破爛爛。用母親的話說，跟他們早死的父親一樣的。

父親是瘋死的，一身破破爛爛。

發(fā)瘋前，父親是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郎中，早出晚歸幫人看病，騎白馬。

白衣白馬的父親喜歡洋東西，帶香味的洋堿、紅頭子的洋火，什么稀罕用什么，收音機都有一大一小兩臺。

在一個擺弄小收音機的夜晚，有人前去告發(fā)他偷聽敵臺。

那個夜晚過后，父親就發(fā)了瘋。瘋了七八年。

起初，母親以為他裝瘋，直到他對她掏出了刀子。

掏出刀子的父親被母親關(guān)進了屋后的牛棚。身為長子的張國輝一日三餐隔著牛欄給父親送飯。

想到給父親送飯的大哥，張國榮腦海中浮現(xiàn)的總是張國輝十三四歲的樣子，那是他記憶的起點。自記事以來，大哥就是個銅皮鐵骨的少年。然而認真算起來，那時張國輝還是個七八歲的孩子。一個缺吃少穿面黃肌瘦的小孩，隔著牛欄給親生父親送飯。

對于山區(qū)的孩子來說，失去父親的庇護堪稱災(zāi)難。張國輝從七八歲起就和母親一起扛起了這個災(zāi)難，從未向人提及這災(zāi)難背后的艱難。張國輝不喜言辭，每次跟生產(chǎn)隊開工，總在鋤頭上纏上一條蛇。包產(chǎn)到戶后，村民們?nèi)匀挥浀媚菞l蛇，每回談?wù)撈饋碜炖锒即塘镏錃狻垏鴺s明白，那條蛇，是不喜言辭的大哥無聲的宣誓：誰敢欺負他，他就放蛇咬誰。那條蛇——確切地說是那一條條蛇，父親一樣庇護了張國輝，無人膽敢克扣他的工分。

張國榮想象過大哥第一次把蛇纏在鋤頭上的情景。想象中，大哥跟往常一樣，不動聲色、有條不紊。

不動聲色、有條不紊的動作背后，有個無依無靠拼死一搏的孩子。

這孩子到了北京仍然不動聲色有條不紊，端盤子洗碗只是權(quán)宜之計，憑借在林場里練就的拳術(shù)，他很快找到了一份當(dāng)武術(shù)教練的兼職。憑借那份兼職，他又認識了武館老板的小女兒。武館老板的小女兒得知他是清華的大學(xué)生，立刻展開了熱烈的攻勢。一個能文能武勤奮上進的女婿，武館的老板也不好嫌棄。還沒畢業(yè)，張國輝就在未婚妻的經(jīng)濟支持下做起了生意。

張國榮也跟大哥一樣，端了幾天盤子洗了幾天碗就在認識Monica的那家公司入了職。入職不久，又跳槽到一家報社做記者。

他做記者時，頭一次采訪就被拒之門外。他不動聲色地守在那里，有條不紊地一次次跟受訪者的助理溝通，就像往鋤頭上纏著一條蛇。受訪者預(yù)備出門時，他立刻堵了上去，頂著嚴厲的斥責(zé)和厭惡的冷眼詢問拒絕采訪的原因。那個原因，成為他撰寫的新聞標題。

抓過眼鏡王蛇賣的孩子，再惡毒的機會也能握在手里。

抓過眼鏡王蛇賣的孩子，沒什么格外為難的事。

做記者累積的人脈和故事素材，讓張國榮當(dāng)上了一家電視臺的編導(dǎo)，拍了幾個不冷不熱的片子，他又開起了文化公司。文化公司給他帶來了勞力士和保時捷，讓他擁有了去美國或者某個心儀城市的選擇。

一切順風(fēng)順水，他才開始糾結(jié)。

四

“老娘還是不肯去杭州么？”張國蓮問過不下幾百回了。

七十多歲的老太太，再耳聰目明也不能一個人留在家里。老人家最怕摔，野貓窩里的路高低不平，鋪上了水泥也仍然是高低不平。

“老娘放不下那兩畝油茶?！?/p>

栽著油茶樹的山里，葬著他們的父親。

張國榮已記不清父親的樣子。

父親生活的年代，拍張照片就跟結(jié)次婚樣的。野貓窩里的村民往往是過了花甲才去拍一回，留著畫遺像。父親想不到自己那么年輕就會死，沒留下照片，連張遺像都畫不成。

張國榮想當(dāng)然地認為，父親必然眉目慈善而周正。是個好人。

長到十六七歲時，張國榮聽村里人說：“你跟你爺一樣，桃花眼，招女人。”

原來父親是桃花眼，原來父親招女人。

再長大些，村里人又告訴他：“你爺跟隔壁村里的寡婦相好，大家都叫他浪蕩子?！?/p>

原來父親是浪蕩子，不是他心目中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好人。

張國榮體會到了母親看著父親掏出刀子時的心情。她幻想著他是裝瘋，然而他不是；他幻想著他是個好人，然而他也不是?；孟霘w幻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盡管有關(guān)父親的幻想是他和母親賴以生存的動力。動力崩塌了，他們?nèi)砸诂F(xiàn)實中活下去。

據(jù)說那個告密的人，就是為了那個小寡婦跟父親爭風(fēng)吃醋。

張國榮一度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后來他才明白，浪蕩子未必不是好人。

或是說，他執(zhí)拗地以他的浪蕩，以他浪蕩后仍然保有的善良，佐證著浪蕩子里也有好人。

他身體力行地反擊著年少時在村里人嘴里聽到父親的事跡時激起的“我父親是個壞人”的感受。雖然從來沒人說過：“你父親是個浪蕩子，所以是個壞人。”

但他感覺父親一直在他的身體里，那個白衣白馬的父親，那個桃花眼招女人的父親，那個偷聽敵臺的父親……既然如此，又怎能獨獨逃脫那個發(fā)瘋的父親？

多年來，張國輝和張國蓮極力避開與父親有關(guān)的話題，是否也跟他一樣暗自疑心？

野貓窩里那么多讀書的孩子，只有張國輝考上了清華。野貓窩里那么多愛美的姑娘，只有張國蓮美得不同凡響。張國輝和張國蓮的身體里，是否也殘留了父親的某個部分？十里八鄉(xiāng)唯一的郎中有個上清華的兒子，從早到晚白衣白馬的風(fēng)流男子有個美貌的女兒，在野貓窩里，這一切要以這種方式才能勉強說得通。他們不太相信一對長相平凡的夫妻能生出個貌若天仙的女兒，兩個智力庸常的農(nóng)民能養(yǎng)出個考上清華的兒子。張國輝和張國蓮在復(fù)制父親超常的智商和外貌時，極有可能也復(fù)制了發(fā)瘋的潛質(zhì)。

他們遺傳了父親的好，怎能妄想徹底撇開父親的壞？

五月花開如錦，北京和杭州都預(yù)備著擺滿草木的房間，只要母親點個頭而已?？稍俅蟮姆块g也擺不進葬著父親的那片油茶林，母親的頭點不下去。

早些年，美國也預(yù)備過這樣的房間，直到張國蓮徹底死心。

“能把那兩畝油茶跟杭州連在一起就好了。”張國蓮意興闌珊嘆了口氣。

張國榮想起大哥說起過有個廣東的朋友在研究數(shù)字鄉(xiāng)村，到時候，所有的鄉(xiāng)村和城市都將連在一起。

母親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等到那個時候，又能不能被虛擬的鏈接說服？

父親都走了四十多年了，對母親的陪伴不也是虛擬的么？從這個角度，不知能不能讓母親觸類旁通。

張國榮決定回一次野貓窩里。

那個除夕夜拋下的團年飯總在他心里盤桓。

那之后的每年除夕，他和張國輝都陪著母親在野貓窩里團年。然而那之后的每頓團年飯，都不是那一頓。

他是母親選定了傍身的孩子。這孩子一直在逃，一直逃不出去。

也許張國蓮和張國輝也沒能逃脫出去。所以張國蓮會一回回打了電話來問。張國輝會格外留心朋友研究的數(shù)字鄉(xiāng)村。

他們的魂一直困在野貓窩里，不管住多大的房子吃多少西餐喝多少咖啡……特地回去一次，能否將那個魂魄釋放出來？能否，將空置經(jīng)年的那頓團年飯?zhí)顫M？

五

“榮伢哩！”聽到有人在后面這樣叫時，張國榮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

送他回縣城的同學(xué)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肘：“是叫你吧？”

近兩年，他時常忘記自己的小名。雖然這個同學(xué)和野貓窩里的村民都曾對他以小名相稱。

一個鬢角花白的男子滿懷激情地指了指自己：“華股哩。還記得嗎？我是華股哩。”

腦袋里轉(zhuǎn)了幾個小圈圈，張國榮想起來，這是他兒時的玩伴，玩伴的臉上布滿了老年斑。

“不年不節(jié)的，回來做什么？”華股哩有些興奮地在身上摸來摸去。

“我老娘年紀大了……”

“有七十五六了吧？”華股哩從身上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支遞給他，又抽一支遞給他縣城的同學(xué)，“便宜貨，抽不抽得慣？”

紅白相間的盒子，是十五塊一包的利群。買整條的話，每包只要十三。

張國榮接過利群咬在嘴里，遞了支七星過去。

三人面對面站在村口抽煙。華股哩眼光躲躲閃閃。張國榮知道，他躲閃的是他左耳的耳洞。為了不引起村民注意，他事先取了耳釘，卻取不了耳洞。那耳洞只有針尖大小，原本毫不顯眼，但落在一個男人耳垂上，在華股哩眼里，就跟耳釘一樣明晃晃的?？吹贸鰜硭麡O力不以為意，一次次錯開目光，卻又一次次無功而返。

村口的老樟樹散發(fā)著好聞的氣味。張國榮很想說“這棵樹還是老樣子”，然而他只是深吸了一口利群。

年幼時，他和華股哩常在樹下?lián)煺磷?。于他來說，老樟樹承載著遙遠的記憶。可華股哩天天看著這棵樹，那樣的話在他面前說起來，有種莫名的別扭。

“山里就是這樣，沒班車?！比A股哩有些抱歉似的看著張國榮的同學(xué)，仿佛沒班車是他的錯。

“這是黎主任?！睆垏鴺s介紹說，“我高中同學(xué)?！?/p>

黎主任接過話說：“上高中那會兒，我跟張總過來玩過，坐的是摩的。路上的泥巴齊著膝蓋，摩托車顛得跳起來，磕我一臉鼻血?，F(xiàn)在好歹通了水泥路，有車就能進得來?！?/p>

華股哩顯然意識到了自己在稱呼上的唐突，撓著頭皮說：“是，是。我這土老帽，還‘榮伢哩榮伢哩’地叫。是張總，要叫張總了?！?/p>

張國榮去了北京后，這位黎主任就不再叫他“榮伢哩”了，公眾場合改稱“張總”，私下里叫“國榮”。

為了讓華股哩放輕松，張國榮笑了笑：“還是叫我榮伢哩吧，聽著親切?！?/p>

這一笑，華股哩更緊張了。張國榮的笑，不像華股哩那樣“呵呵呵”的透著憨厚，也不像有些村民那樣“哈哈哈”的透著爽朗。他輕輕抿著嘴，有種溫文爾雅的味道。這溫文爾雅讓華股哩無從應(yīng)對，更加用力地撓起了頭皮。

雪白的皮屑飄灑在深藍色Polo衫上，中間夾雜著一兩片痂殼。

張國榮很想幫他拂去肩頭上的皮屑，然而他只是更深地吸了一口利群。

“過年回來怎么沒見著你？”

“前些年在佛山打工，沒舍得回來。現(xiàn)如今年紀大了，這不……被老板辭退了嘛……”華股哩有些訕訕的，噴出兩股粗重的煙。

以煙蓋臉。

三個人都有些訕訕的，以煙蓋臉。

華股哩吸起煙來，嘴角層層疊疊的，像塊千層餅。

張國榮看著他微微發(fā)顫的手指夾起香煙，有種觸目驚心的恐懼。那個跟他一般年紀的男子，有了遲暮的氣息。

倏忽數(shù)十年，不回野貓窩里，無以丈量時光的深淺。

一支煙的工夫，仿似從頭到尾活了一回。

張國榮舉著抽剩的煙頭左右張望。

“就扔地上，扔地上?！比A股哩率先垂范，把自己手里的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跟蹍了蹍。

黎主任和張國榮也依次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蹍了蹍。

有條黃狗搖頭擺尾跑了過來，像小九。張國榮伸手逗了逗：“這狗不錯?！?/p>

“這是我家的狗?！比A股哩驕傲地說，“整起來夜里吃吧？”

張國榮胃部一陣痙攣，險些嘔吐起來。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在北京他是野貓窩里人，在野貓窩里他又是北京人。

黃狗樂顛顛去了，渾然不知一來一去間已歷經(jīng)過生死之變。

不年不節(jié)的，村里沒什么人。年青人外出打工沒回來，老人和小孩縮在房間里看電視。穿過一戶戶屋門半掩的人家，偶見熒屏變換畫面的亮光一閃。

只有幾個跟華股哩差不多年紀的中老年男女在村上走動，扛著鋤頭，或是挑著簸箕。

這些人都認識張國榮，一聲聲喊著“榮伢哩”，跟在他身后，護送瓷器樣地往他家里去。也有一兩個自認為精通世故的，喊他“張總”。

這個年紀在北京，正是各行各業(yè)的中流砥柱。在野貓窩里，只能做些不值錢的雜事。外出打工已經(jīng)沒人要了。

六

明明是張國榮家，卻由華股哩先推開門，嘴里喊著“后里嬸娘，榮伢哩回來了”，邊喊邊把張國榮往屋里讓，招呼客人樣的。

母親不在家，屋里還是老樣子。

由于張國蓮一生孩子就預(yù)備將母親接去美國，張國輝事業(yè)穩(wěn)定后又預(yù)備將母親接去杭州，房子一直沒翻新，土夯的地面生起了青苔，房梁上結(jié)著蜘蛛網(wǎng)。

張國榮知道黎主任住不慣，主動說：“我也不虛留你了，早晚要回去，不如早些回去?！?/p>

黎主任到省城接了機，又從縣城送他回村，也是急著回去，揮揮手說“需要用車的時候隨時找我”就走了，連口茶都沒喝。

張國榮也沒打算泡茶。獨居老人的茶杯，不是誰都用得慣的。

華股哩取下掛在桌子腳上的抹布，擦了擦藤椅上的灰，對著張國榮手里的行李揚了揚下巴：“先把東西放這里吧?！?/p>

在北京時，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他無不爛熟于心。真到了眼前，卻隔山望海般陌生。好比初學(xué)開車那會兒，點火、掛擋、松離合、踩油門在腦海中一氣呵成，真往教練身邊一坐，火也點不著擋也掛不準，折騰了半天車子還在原地。

“曉得你回來了，你娘又不曉得要多歡喜?！彪S行眾人各就各位或坐或蹲，倒比張國榮更為隨意。

“還是你們兄弟姊妹幾個有出息，都飛出去了。不像我們，一輩子困在這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的地方?！?/p>

張國榮唯恐眾人跟華股哩一樣在他面前露出自卑的神情，急忙加以安撫：“現(xiàn)在生活條件好了，野貓窩里的日子也不錯?！?/p>

“好什么好？只講吃穿是不錯。吃不飽穿不暖的人家是沒了?？沙艘簧硪惑w，不是還有子孫后代么？就說我家二妹子，從小歡喜讀書，親戚朋友都提醒我好好培養(yǎng)。我是有心培養(yǎng)，可我買不起學(xué)區(qū)房啊！在鄉(xiāng)下讀完了六年小學(xué)三年初中，連城里老師講課都聽不懂了。等到高考，又沒哪個給鄉(xiāng)下學(xué)生加分數(shù)。以后還不是進廠打工的命？就不說打工妹多少被人瞧不起吧，光是工廠里這個輻射那個污染，就對身體不好。再說賢茍仔，生了三個兒子。三個兒子啊！這在鄉(xiāng)下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想當(dāng)初，賢茍仔可是笑歪了下巴的。如今可好，三個兒子都三十多了，一個個身強體壯打著光棍。光娶一個新婦就要二十萬彩禮，三個新婦，賢茍仔的老骨頭恐怕要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張國榮自幼深信只要長大了就能過上好日子。然而幾百個張國明、張國慶、張國生、張國華……才走出張國輝、張國蓮、張國榮三個。其余的，都跟這些擁在門口的村民一樣，窮極無聊又忙忙碌碌地種幾畝地、栽幾棵菜、撿幾天茶子。他的好日子，并非他心目中自以為是的應(yīng)許之地。極大的可能，他是跟他們一樣過不上好日子的。

可年少時總是那樣，聽到飛機失事，只要有幸存者，必然認為自己理當(dāng)是幸存者中的一員。聽到洪災(zāi)地震，只要有不曾損毀的房舍，必然認為自家的房舍理當(dāng)是不曾損毀中的一例。任何一個少年，都不會認為自己不配擁有那份幸運。就像張國榮跟著張國輝去抓眼鏡王蛇時，從沒想過有被咬死的可能。

他們兄弟姊妹三人，享受的是幸存者的人生。這讓張國榮惶惑起來，生出一絲莫名的愧疚感。

“張總?！庇形淮迕裾酒饋碚f，“現(xiàn)在時興精準扶貧，你也扶扶我唄?！?/p>

“扶我扶我?！?/p>

“野貓窩里，最窮的就是我家了?！?/p>

眾人紛紛說笑。

“精準扶貧”四個字在報紙、電視、手機上隨處可見，可落入日常生活的閑談，張國榮還是有些陌生。不在政府部門工作，這類詞匯跟他還是隔了一層。他干笑著，搜腸刮肚想不出一句得體的話來回復(fù)。

“你人脈廣，幫我們推銷推銷村里的蕎頭?！?/p>

“是啊是啊，前些年鎮(zhèn)里發(fā)動我們種蕎頭，起先賣得還好，后來種得越來越多，快要賣不出去了……”

一個開文化公司的，怎么賣蕎頭呢？張國榮有些后悔。過年回來，人人都忙著辦年貨、走親戚、搓麻將……沒人跟他提這些。不年不節(jié)的，村里人有的是工夫，只怕要時常纏著他了。他幾次拿起電話想把黎主任叫回來，即刻逃出野貓窩里、逃出縣城、逃回北京。

不尷不尬地瞎扯了一陣，母親回來了，簸箕里挑著兩捧蕎頭。張國榮喉頭一哽，突然就覺得開文化公司也未必賣不得蕎頭。

“先去看看你爺吧。”這是母親跟他說的第一句話。

六月將近，澗流里有了清涼的水汽。冬月的水是暖的，渾濁、遲緩。開了春才活躍起來，洗盡沉垢，越流越清。

水澗環(huán)繞著一大灣稻田。田里密密實實的，抽著淡綠的穗子。穗子上掛著芝麻大小的花粒。

穿過這灣水田，就是種滿油茶的山地。

山里的路，一年一個樣。張國榮年年春節(jié)去給父親壓歲，年年都要母親領(lǐng)路。

草木瘋長的五月，更要母親領(lǐng)路。

母親在繁雜的草木間疾步如飛。張國榮趕上去說：“我教您老人家上網(wǎng)吧。學(xué)會了上網(wǎng)，想跟哪個見面就跟哪個見面。野貓窩里的人，都能拉到一起閑聊。對著手機，就跟在野貓窩里一樣?！?/p>

母親問：“看得到你爺么？”

張國榮又說：“等到數(shù)字鄉(xiāng)村全面推廣，野貓窩里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跟城市連在一起?！?/p>

母親又問：“你爺也能跟城市連在一起么？”

張國榮不知道怎么把一座墳跟城市連在一起。那墳里，住著被母親稱為“你爺”的男人。

有位老人扛著毛竹走下山地，竹梢子一顛一顛，歡蹦亂跳似的。老人跟母親一樣，見了張國榮就只有關(guān)于他父親的話題：“回來看你爺??？”

張國榮點了點頭，說不出話。

母親代替張國榮作答：“是啊?？持褡幼鲋窀莅。俊?/p>

“砍竹子做竹篙?！崩先穗S口應(yīng)著。

山地里長滿了毛竹、梔子、樹莓、金銀花……每一種植物，張國榮幾乎都能叫出名字。

碎石子硌著鞋底，腳下顛顛簸簸的，草葉在手背上拉出一道道細小的口子。

從什么時候開始，草葉都能割破他的皮肉了？

他與野貓窩里貼得有多近，隔得又有多遠？

草木中有塊表面平滑的青皮麻石，張國榮疑心正是盤過眼鏡王蛇的那一塊。

然而并不是。母親指著麻石后的另一塊巨石問：“還記得這塊銅鼓石么？敲起來嗡嗡響的？”

張國榮記得，銅鼓石跟他們抓過眼鏡王蛇的那塊青皮麻石相距甚遠。

他撿了根樹枝，“嗡嗡嗡”敲了三下。聲似悶雷、色若青銅、形如巨鼓……是他敲過千萬次的銅鼓石。

他不懂精準扶貧，可他懂得野貓窩里的一山一水一磚一石。

七

“別再做來美國的打算了?！睆垏徴f，“只怕你這輩子來不了，我也回不去了?！?/p>

“想看野貓窩里的照片么？我上次回去拍了好多。”

“看看吧。微信還是郵箱？”

“微信吧?！?/p>

張國榮端著綠茶撩開紗窗往外望了望。公司樓下有塊小場地，以往來得早時，偶爾會碰上跳廣場舞的大爺大媽。大爺大媽興沖沖拍了視頻發(fā)抖音。

也許該教野貓窩里的村民用抖音賣蕎頭。張國榮看著一張張照片在他和張國蓮的對話框里依次顯示。

【作者簡介】歐陽娟，生于1980年12月；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長篇小說選刊》等刊，著有長篇小說《深紅粉紅》 《路過花開路過你》《交易》《手腕》《最后的煙視媚行》《婉轉(zhuǎn)的鋒利——林徽因傳》等；現(xiàn)居江西宜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