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不富裕,家里沒有多少物件,感覺挺空的。平日里也少有人來,除了風,還是風。
父母沒有太多的東西給我,我父親倒是將他的“少年白”給了我。
我常對著鏡中的自己發(fā)呆,看著長在雙鬢的一撮撮白發(fā),被入室的陽光照得分外明亮,仿佛雪落在我的發(fā)梢上。一根根青絲相連,匍匐成連綿的山巒,時間不知不覺就降下了雪。一片青黛染上霜白,白從頂端像河水淌下,越來越大片的白覆蓋在頭發(fā)上。我能料想到,在還未年老的時候,我頭上將是白茫茫一片。
若是站在夕陽暮色之下,不知有多少人會站在我身后透過我的頭發(fā)感嘆歲月的蒼涼,而我并不嘆息。在黃昏的鏡中看這一根根發(fā)絲,倒有些日照金山的美感。
這樣的白發(fā)讓成長于南方的我對雪的顏色并不陌生。我也不時對自己頭上的“雪山”看得入迷。
高三那年,我十八歲,去看了真正的雪山。
時代在瞬息萬變,大家有萬千選擇,大家又別無選擇。父母的爭吵,繁重的課業(yè),不確定的未來,我沒能在其中周旋成堅強的人。相反,我越來越脆弱,生命弱得像根發(fā)絲般易斷。
貢嘎的雪花救下了塵世中困頓的我。細雪飄落,旋即在肩膀上鋪了薄薄的一層,這是天地中最干凈的絮語,也是漆黑中閃爍的希望。站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大地上只有我跟雪了。
我被白色深深地擁抱,而與自己一并而來的復(fù)雜、無常、失落與脆弱,不知所終,或許它們也正被這茫茫冰雪擁抱并覆蓋。世界安靜極了,誰在這里,都仿佛回到了生命的原鄉(xiāng)。
在稻城亞丁,那些被白色包裹的山峰,見不到多少裸露的青巖,站在自己面前,周身散發(fā)銀色的光澤,像一個個神。而我雙肩盛著這些光束,漸漸地,不被任何心事折磨,只沿著時間的路,成為自己的海,無邊,遼闊;成為自己的星,微小,耀眼。
來到雪山下,許多人都想登上雪峰。而這從來不是我的夢想,也永遠不會是。
當今的世界,許多事變得越來越輕而易舉,我們總要保留一些無法抵達的崇高,成為生命中的星空,為身處寒夜中的人做最后的支撐。若有高山,我必仰望;若有輝煌,我必驚嘆。我從來不會在乎姿態(tài)的高低,因為姿態(tài)有萬千之分,沒有高低之別。
我對著雪山熱淚盈眶。說了什么,喊了什么,記不住了,只記得在風雪中,聲音有了形狀,如絲絨,如條帶,如團塊,硬的、軟的,如山,亦如水,在我的耳膜上細細地畫。
空無一人的角落里,萬徑皆是雪,鳥失去了蹤跡,我沒動,時間也不動。而風雪正獨立于時間之外,超越一切,在動。雪下了一陣又來一陣,先前若是有人從這走過,留下的足印到此時也已被雪覆蓋,就像誰也沒來過一樣,空空的,就像我小時候的那個家。
站在千山之間,我期待一場場雪落下,它們會用純潔的顏色跟這個世界告白。
在雪與雪之間,在湖泊和我的瞳孔之間,世間萬物沒有差別。只有白色漫過了一切。
我在這白色里感恩于自然的慈悲。一種力量靜靜地坐在身旁,生著溫柔而透明的火焰。生與死,悲與喜,愛與恨,都化為空氣,冷冽而平靜。我的白發(fā)也與白色的世界融為一體。
而日子正蹚過一場場歲月的深雪,來與我照面。我的內(nèi)心因此在眾聲喧嘩、顛簸搖晃的人間足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