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三十多年了,但他的身影仍時時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好像從未離去。上寬下窄的臉龐,一雙炯亮有神的眼睛,愛穿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上衣的小兜里總會插上一支亮閃閃的鋼筆……在我六歲那年,父親因疾病離開了我、離開了母親、離開了這個平日里充滿歡聲笑語的家。
父親的祖籍是山西省忻州繁峙縣東魏村。父親從小隨著他的繼父和兩個姑姑來到了塞北大同。因繼父曾在大同礦區(qū)大青窯當過勞工,父親就進了當時的紅十二礦(即現(xiàn)在的王村礦)子弟學校上學。1970年,父親高中畢業(yè)后進礦當了一名礦工,那年他剛滿18歲。當時父親被分配到采煤二區(qū)當了一名采煤司機,因為他個子高、身體又有勁,常常和工友們摸爬滾打在采煤一線。在工作面,抱煤溜、打眼、割煤、放炮、架頂。因為煤礦的特殊環(huán)境,井下打眼、割煤往往需要好幾個小時。每次上下班都是頭頂著星星去、帶著月亮回。
因長年累月在井下一線辛苦地工作,煤礦井下生產環(huán)境惡劣,通風設施又不好,父親不時咳嗽,還伴隨著吐痰。起初,在礦職工醫(yī)院診斷為氣管炎,父親沒當回事兒,依然堅持每天上班,從來不誤每個班,在全隊也是上滿班的好隊員。平日里,父親喜歡吸煙,每晚抽上幾支煙,嘴里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母親曾問父親:“要不咱們也換個單位吧,你這身體能扛得住嗎?”父親笑著說:“沒事,我年輕有勁,在井下一線能多掙幾年錢,咱這一大家子人還得要吃要喝呢,你放心吧?!鄙頌檗r村婦女的母親,用袖口抹了抹眼角的淚花,說:“難為你了,下井可要多注意安全呀!”
我從記事起,就知道父親一人在外工作,而我和姐姐、哥哥、母親一起住在鄉(xiāng)下的奶奶家中,一年也見不上幾回父親的面。每當收到親朋好友捎回父親的信件時,我都格外興奮,急切地問母親:“父親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母親一邊看著信件,一邊撫摸著我的腦門兒說:“小軍,你父親很快就能回來了,他還囑咐你要好好聽話呢?!蔽倚睦镆恢痹谙?,父親這一次回家,肯定會給姐姐、哥哥和我?guī)Ш芏嗪贸院猛娴臇|西……
一天,在街上玩耍的我,突然看見父親回來了。我飛快地跑回家,躲在大門后,等著父親進來,想嚇唬嚇唬他。誰知父親早已察覺,轉過身來,說:“小搗蛋鬼,在做什么呢?”我露出鬼臉,喃喃地說:“沒什么呀!”于是我走上前去還給父親行了一個軍禮。父親看著我,一下子樂壞了,說:“傻小子,你看看你行的什么‘軍禮’啊,還是左手敬禮呀!”我當時愣住了。不一會兒,父親用他那堅實、粗壯的雙手高高地把我舉起,然后親了一下我粉紅的臉蛋,一把把我摟在懷里。之后,他闊步進了家門,去見了母親和爺爺、奶奶。我還纏著問父親:“您怎么沒給我買玩具手槍呀?”“小軍,下一次回來,我一定給你買,好嗎?”一聽沒給我買玩具,我又哭又鬧。母親生氣地對我說:“你這孩子,這么不懂事啊,讓你爸歇息歇息。”后來母親告訴我,父親在回家探親的途中,碰巧遇到了一位回太原的老大爺,當時那位大爺身上的錢讓小偷給偷了,他看著老人家可憐,又沒有人照顧,就拿出自己的錢幫老大爺買了回省城的車票,安頓好后才急匆匆趕回家。聽后,我慚愧地低下頭,羞愧于抱怨父親沒買玩具手槍。
我五歲那年,冬季天很冷、雪花也很大,父親和單位的張叔叔一起到太原辦事,路過我們家鄉(xiāng),順路在姥姥家小住了幾日。這一次,父親還從礦上給我?guī)Я酥黄恋男』ü?,特別可愛。父親看著我開心的樣子,囑咐我說:“你長大了一定要好好學習,同時還要照顧好媽媽和爺爺奶奶?。 蔽腋吲d地說:“您就安心工作吧,我和媽媽、姐姐、哥哥盼著你放假時回來呢!記著給我們寫信?!备赣H說:“好的,來!咱們拉鉤。”
臨走的時候,我們來到一處古色古香的建筑旁,父親還讓臨行的張叔叔給我和父親拍了一張合影,至今這張照片還留在我的相冊里。每當我撫摸照片上的父親時,眼淚不由得掉了下來。照片上的父親站得很筆直,我戴著母親買的綠色小軍帽緊緊挨著父親身邊,父親笑得很幸福,我笑得也很天真。
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1991年的春天。父親被確診為塵肺病,后惡化為肺癌。那段時間是我們全家人最難熬的日子,母親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給父親四處治病。無奈之下,母親把姐姐、哥哥托付給姥姥照料。當時無依無靠的母親背著年幼的我,踏上了去往省城給父親看病的路途。住院期間,父親的精神狀態(tài)很好,每天與病房的護士、病友相互聊天,談論孩子、家庭、工作和理想。我想那段時間是父親最開心、最快樂的時光??珊镁安婚L,那年的12月,父親病情再度惡化,已是肺癌晚期。當拿到醫(yī)院的病危通知書后,當時39歲的母親猶如晴天霹靂,一下子整個人癱坐在地上,母親在角落里大哭了起來,我被眼前的一幕嚇得也大哭起來。最后,病危的父親治病無果后,被送回了老家準備后事。那段時間,母親盡可能讓父親每天快樂開心,不留遺憾。姐姐、哥哥、還有親朋好友每日前來看望。而此時,父親還對我說:“軍兒,爸沒事,你看每天還有這么多人來看我了,等我病好了,我和你一起玩?!贝文甑?月24日,父親在飽受病痛的折磨后與世長辭,終年40歲。
我的父親是一個很平凡很普通的人,就像天底下所有人的父親一樣——平凡的生活,平凡的感情,平凡的人生。他沒有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轟轟烈烈的大事,但他卻用自己短暫的一生詮釋著父愛如山、情深似海的真諦。
有人說:“父親就像一匹負重的駱駝,一路饑寒交迫,一路飽經風沙,歷經千辛萬苦抵達綠洲的時候,卻連口水都沒有喝就走了?!备赣H從來就是不求回報的,即使我做錯了什么,他也會無條件地選擇原諒,因為在他心里沒有什么比愛我更重要。
如果父親在天有靈,我要把多年的思念、懷念、感謝都寫給他,我想他一定能收到。
夜晚,我點燃一炷香,燒起一疊紙。裊裊青煙中,我仿佛又看到父親微笑著向我走來。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邊,從未離去。
父親,您是我生命中的明燈,永遠照亮我前行的路??v使陰陽兩隔,您的愛也將永遠陪伴著我,給我力量,讓我勇敢面對生活中的風風雨雨。
魏國軍:供職于晉能控股煤業(yè)集團,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在《陽光》《當代礦工》《中國礦業(yè)報》《中國煤炭報》《山西工人報》《科學導報·煤炭專刊》等報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