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游泳的魚

時下流行City Walk，一種很治愈系的城市旅游新風尚，在城市的街道隨意兜兜轉轉，強調(diào)自在隨心、慢節(jié)奏和沉浸式體驗。其實一直以來，由來已久，我似乎始終都在時常進行這樣云淡風輕的微旅。

City Walk不僅僅是一種旅游方式，主要更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它教會我們?nèi)绾卧诜泵Φ纳钪姓业綄儆谧约旱墓?jié)奏，如何在熟悉的環(huán)境中發(fā)現(xiàn)新鮮的樂趣。每一次City Walk都是一場心靈的洗禮，無須遠行，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亦可治愈自己的身心，更新創(chuàng)作的靈感，復活前行的動力。

話說暑期讀葛亮在《燕食記》里寫其中一個人物戴得的游蕩行蹤。在這本充滿美食匠人、美食地理、飲食文化、歷史煙云、南地風情的長篇小說中，戴得只是其中一個配角人物。我感興趣的是作家葛亮采風、調(diào)研和處理史料與傳說的方式，如何復活、還原和再現(xiàn)的藝術。比如說，顯然小說里的那些線路、那些去處也是作者在香港素日里喜歡游逛的街景——

沿著叫做莊士敦道的電車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拐進一條橫街巷道，這一帶是二戰(zhàn)前發(fā)展起來的住宅區(qū)，有許多保持了戰(zhàn)前風貌的舊樓。太原街、交加街、灣仔道仍有一些傳統(tǒng)的街市。他心中有一張漫游的地圖——利東街的印刷店，軒尼詩道的循道衛(wèi)理教堂，星街的圣母圣衣堂，被稱作夏巴油站的德士古大廈，都是這張地圖上的坐標。還有太多地方讓他在游蕩中駐足——修頓球場擁滿待業(yè)的人們；露天表演總能吸引人的視線；穿過大王東街便是洪圣關帝廟；大王東街與莊士敦道交界處是和昌大押。逛累了就去看電影，有時去國泰，有時去南洋或是大舞臺。走出影院，在街邊大排檔坐下來，叫一盤腸粉或是炒牛河，對著大街，看著行人，慢慢地吃。

跟隨小說人物在香港街頭游蕩的時候，我的記憶里卻分明浮現(xiàn)出大學時在故鄉(xiāng)小城、讀研時在洪家樓山大老校附近一帶、花園路以及山師東路、文化東路、文化西路，工作后在共青團路、泉城路、文化西路、體育中心、經(jīng)七路、經(jīng)四路、人防商城、馬鞍山路、英雄山路一帶……山東大學、金鷹商廈、老東門、山東師大、山東藝術學院、貴和、銀座、索菲特、省體育中心、出版社、報社、電視臺都是這張地圖上的地理坐標。多年以來，置身此間，來來往往，有時游游蕩蕩，有時行色匆匆、忙忙碌碌，像是一首老歌里唱的那樣“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呀它不停地游”……

很多個陽光晴暖明朗的下午，很多個華燈初上的傍晚，就這樣一路溜溜達達地逛將開去，恰似閑云野鶴。逛街，看衣服，看小飾品，也看路上的行人，和店主、居民偶爾聊上幾句，觀察他們的穿著打扮、音容笑貌，了解他們的工作和生活狀態(tài)，想象他們的人生故事。

那個女生以校外實踐、實習、兼職等等的機會和名義，有時騎著姐姐的一輛玫瑰紅公主單車，有時索性長距離地徒步，穿梭在泉城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顆探索的心，去感受這座城市的每一個細節(jié)。之后她會用文字記錄下自己的所見所感。一個人和一座城，就這樣建立起了一種自然而深厚的情感聯(lián)系。那些街道、那些建筑，不僅僅是城市地理的坐標，更是歲月長河中一個人青春與成長的見證者。山大老校區(qū)的林蔭道、楊樹林和露天泳池，曾留下多少珍貴的記憶。而花園路上的那家老書店，總是散發(fā)出縷縷淡淡的書頁墨香。穿梭在泉城路如梭的人流中，或是獨自漫步在文化西路的樹蔭華蓋下，一份熟稔的溫馨的歸屬感便油然而生。經(jīng)七路的繁華、經(jīng)四路的喧囂、馬鞍山路的文藝、英雄山路的壯闊，每一處都蘊藏著不同的故事場景。

昔日那些看似平凡無奇的日子，只要借助于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多年以后”，便可以進行時空的自由穿越往返，從前經(jīng)歷的點滴過往便都因此而珍貴無比，在回憶里一次次地借以擦亮和點燃，還原和重生。于是在當下，也要繼續(xù)輸出話語和行動，制作和提供更多可資未來回憶的素材。

那天散步時還在想：有時感覺自己讀長篇小說急于從長篇幅里找尋吉光片羽一樣閃耀點綴的自然描寫和異域風情的場景描寫，那為什么不專門讀散文隨筆等非虛構題材的作品呢？

又一轉念：不，二者還是不一樣的。就像小時候吃肉菜餡的包子，偶爾會把包子餡倒到小碗里，只拿著包子皮一邊津津有味地吃著，一邊站在奶奶家所在的醫(yī)院家屬院青磚平房門口眺望院落里的風景。像那樣吃倒掉餡的包子皮，為什么不索性吃饅頭呢？又如吃燉排骨，自己費力啃排骨，為什么不吃已經(jīng)剔好的肉塊呢？當然是有分別的。

總在閱讀長篇時有所揀擇的某種習慣亦是同理。其中所蘊含的篩選淘寶的樂趣，或許就是在廣袤的原野里時見繁花綻放的帶露折花之趣，流沙里親自淘金的披金瀝沙之感吧。以一種宏闊而精微、涵蓋和濃縮的采擷方式，終于還是兼顧了時代歷史風云、人物心理、精彩對白……

或許，散文隨筆，包括短篇小說和詩歌，它們基本都類似某一風景佳處勝地的短途漫步，以短小精悍的形式，直接觸及讀者的心靈深處，讓人在片刻之間獲得深刻的感悟和啟迪。而長篇小說就像是一場漫長的旅行，你可以在其中體驗到不同的人生，感受到時間的沉淀和歷史的厚重，足以讓人即使暫時在虛構的世界里游覽、游離，但仍然能夠捕捉到現(xiàn)實生活的影子。

盡管在閱讀長篇小說時，我時常選擇跳讀，在長篇幅中尋找那些閃耀的片段，急切地尋找那些令人心曠神怡的自然描寫和異域風情——這正是長篇小說的魅力所在，你可以選取任意一個角度和方式進行閱讀。但心里明白，事實上，閱讀長篇的體驗當然絕不僅僅是一場視覺大片的盛宴，更是一次心靈深處的探險。

不知這個比方是否恰當和貼切——或許，散文隨筆猶如一杯綠茶，清香四溢，卻是經(jīng)過提煉了的杯中濃縮的一掬。長篇小說則更像是一壇陳年老白酒或是一桶酒窖里貯存珍藏年份久遠的紅酒，耐品、也夠品，時間的積淀早已賦予了它綿延的醇濃、厚重、馥郁，是一份味道，更是一種力道。

抑或是——一個如涓涓細流，一個似浩瀚江海，二者在體量上迥然有別。散文如同潺潺流淌的小溪，細膩而溫婉，清新而空靈。不急不躁，不慍不火，卻總能在不經(jīng)意間撥動你的心弦。而長篇作品，則像是奔騰不息的江河，浩瀚無垠的大海，承載更加豐富多樣的人生故事、更加深刻復雜的思考，構建出一個個既宏大又精微的世界。

城市微旅，追憶之旅，閱讀寫作之旅，就這樣完美地“三心互文”，交相輝映。你說city不city？